我悲伤而又绝望地亡命逃跑着,身后并没有什么令人心怀畏惧与憎厌的东西追赶,那是一种抽象又模糊的东西,请允许我将其称之为“难忘的回忆”。

恐怕我这一生也不会忘记佩珀先生对我说的那些。我的嘴巴太过肮脏不洁。如果不是佩珀先生向我指出这一点,我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污秽不堪。不过我已经再没有机会去向他的坦诚表示一声赞许了——接下来我要去一个高处,去做我该做的事情。

我穿过道德西区一排井然有序的规整房屋,路灯如同世界的刻度一直延续至遥远的彼端。生活在道德区的人们于晨间工作、散步、遛狗,他们长着一张涂黑的镜子的脸,见到我后都纷纷低下头或者侧过头不去看我。我感到十分沮丧。

接着,我来到了位于学校中心的钟楼,它被柏莎成为“世界的手表”,因为它发出的声音能准确清晰地分散开来,传到世界上每一个人的耳中。这里就是全世界最高的地方了。

路过钟楼的行人全都打了伞,我不清楚为什么,但钟楼无人看守。于是我轻松地跨进去,绕过前厅踏上通往塔顶的楼梯。必须要完成这个使命,我想。

清晨,我满怀信心,我甚至没有花功夫抬头看上一眼——我的所有精力都忙于登上一节节坚硬的纯白台阶。

正午,我的内心失落。我看着钟楼内侧的小窗,确认时间已是中午。我几乎大汗淋漓,以至于有些后悔我没能带些水和食物。这里的空间没有想象,所以我并没有想象空间,去制造些水和巧克力。

傍晚,我徘徊在绝望的边缘。我抬头望着一直连绵不断的纯白楼梯,但眼下已经抬不起一根手指了。我席地而坐,透过窗户去看那漫天星辉。那些古老而凄美的星,在每个平凡的夜里诉说着它们的故事——它们让我愈发坚强起来。

于是,我继续向上。

直到我发现眼前凭空出现了一扇白色的门,我才意识到,自己花上了整整一天才终于登顶。

打开门,我看见了一个普通的天台。那里群星环围,连它的下方也不存在任何依托,如同漂浮起来。我猛然意识到天台的边缘坐着一个男人,他背对着我,两腿全然悬空。

“您好,先生。”我礼貌地走上前去向他打招呼,“冒味一句,请问您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男人身材瘦小,但有着与道德街区的人相匹配的标准度,他似乎还穿着职员会穿的工作服。“你来晚了。”他没有转过头来,“现在是晚上的十一点五十五分,我将会是今天从这里跳下去的最后一个人。你得在这里等到明天早上六点才行。”

可能我实在太过愚笨,没能立即明白:“抱歉先生...我实在没能理解您的意思。”

“你也是为了完成使命才来这儿,”转过身时,我看见他长着一张涂黑的镜子的脸,“对吗?”

见我点头,他又问:“你花了多少时间来这儿?”

“整整一天,先生。”

我看见他很是无奈地转过身去,两手交叉,置于腹部。“是我的三倍。”

或许,我到来的时机太过于唐突了。这位先生一定有许多苦不堪言的故事需要倾诉,许多无法忘怀的往事需要分享,许多难以追忆的过去需要悔恨。可我的到来终止了这一切。我为我道德的匮乏愈加感到可耻。

他说:“我花费了三天才来到这里:那是一个美丽的清晨,头顶的聚光灯冒充阳光,轻轻地洒在我的全身——多么的美好啊!就是最肮脏的混乱的制造者也会放下手边的工作赞美这新的清晨!”他一下子又显得伤心起来,“可我却发现自己面前正排着弯弯曲曲的队伍——我就在最尾端。”他难过地说。

我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你或许不清楚,现在整个道德街区的人们全都陷入极度的恐慌中。”他痛苦地将脸埋进双手,“存在的标准越来越模糊,而柏莎·艾贝尔森无疑也达到了我们也无法理解的程度——可我们是依赖她的标准而生活啊,这叫我们如何活下去呢?现在路过钟楼下的人都需要撑伞:因为头上总在掉人。”

“有些人会变为自嘲的雨或空气降落在街区里,从此,道德都市里的居民不再为道德而心安理得地生活,而是像我这样来到这儿,做应当完成的使命。”

我打断了他:“原谅我打断您——请问您的使命是什么?”

他忽然激动起来:“我要说,现在我的头脑清晰得异乎寻常。当我站在天台的那一刻,我觉得这是我这短暂的一生中最为闪耀的一刻。我所有的道德便是:让我存在的位置让给那些全新的生命,他们会一无所知地降临在这个世界,也会无道德谴责地成长下去。”

“年轻人,来这里。”他唤我过去,于是我立即走到他身边,“永远不要忘记。”他说,“永远不要忘了,道德今天是为你而活的,你言行中的道德充溢了我绝望的内心。”

我点点头:“我不会忘记的,先生。”

“愿你活得长久。”男人说,“活到柏莎·艾贝尔森完成她使命的那一天。”

说完,他纵身跳下钟楼。

我站在天台,在那里伫立良久。那位先生纵身跳下钟楼已是一个小时前的事情了。他最后的话令我陷入无边的想象。

恕我直言,关于柏莎·艾贝尔森那位绝对的标准者我不敢外传过多,否则那一定要逼得我发疯。总归一句:知道得越少越好。可好奇心就是狮子心,任何恐惧也不敢阻挡它的脚步。

还是高中时候的某一天,我斗胆带上我所有必要的装备,踏上了通向柏莎·艾贝尔森的真理梯阶。她是整个世界的标准,我们的一切生活都需要以她作为标准,可这又是为什么呢?我一定要见见她。我心里打定主意。

通向真理的阶梯一眼望不着边,刺目的阳光令得我眼睛胀痛。那时我还很兴奋,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阳光。

那时的我和昨天不同,我几乎忘记了一切疲惫、苦痛与不安,眼前的一切都令我万分新奇。我可以颇为自豪地说,我的心曾揣着一份永不熄灭的狂热。

我所遇到的是清晰得能够临摹下来的自然,真实得恍如梦境的自然。那里的世界不需要华美的词藻加以修饰就能表现出真理,它正在用它的狂暴与柔和向我表达它的真理。我既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一步一步地每秒向上跨一个台阶。可此时我已经难以再保持清醒。

我之前所身处的世界又算是什么呢?聚光灯代表阳光,洒水器代表下雨...那些用名字代表自然的人工制造物又算什么呢?每向上一步,我的世界就要多毁坏一分。很快我的热情就被消磨殆尽,转为了怠倦与消沉。原来我一直生活在被神抛弃的世界。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意识无法清晰地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能我依旧在向上攀登,也可能我累了在台阶上睡大觉,又或许我尝试着倒着走。但当我醒来,我便立即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处于台阶。当我全身器件一样不缺地回到最初的起点,我还奢求什么呢?

一个男人的到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来晚了吗?”

我连忙把意识拽回来:“哦,你可能来晚了,你应该...上帝!”我认出他是休伯斯·格林尼治,文学社的唯一顾问,“您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很显然这里并不是做实验的好去处。那休伯斯先生来这里做什么?

休伯斯先生今天穿着一件白大褂,他的一举一动无不令我有种正身处于实验室的幻觉。和往常一样,他看上去憔悴极了。我曾多次劝他增加在休息方面的时间,可他充耳不闻,令我沮丧。我意外地发现他现在看上去比起以往更加憔悴了。

休伯斯先生似乎刚认出是我:“莫里。”他的声音仍带着一分疲倦,“你也来这里?”

“是的,先生。”我说,“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来到这里。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我还坚信来到这里就是我短暂生命里的使命。不过就在那之后不久,我遇到了一位内心诚挚善良的先生,他替我完成了使命。”

我见休伯斯先生缄口不语,便继续说下去:“为了创造新的道德,他的使命就是让旧的道德死去。那位先生现已长辞于世,他清楚地告诉我:我的言行中留存着道德。既然我能够自发完成车轮的自转,那么为什么不能更多地去充溢那些来此地者的内心呢?这恐怕要比我纵身跃下的使命要长久得多,骄傲得多。”

“休伯斯先生,您有所不知。”我看见了先生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在昨天早上,我收到了来自一个未知来电的侮辱与谩骂,它令我伤心至极,让我更加确信来到这个天台就是我最大的使命——可我得救了,幸存下来,只因为我遇见了佩珀先生,他现在是文学部的新成员。”

“我深信是佩珀先生的道德令他在那样的偶然中无意间救下了我,因此我对他感激不已。可为什么我要像溺水的人,把他想象为一根稻草呢?我不断地向他倾诉我的苦恼,用残酷的铁锤砸碎他美好的心情——现在我意识到这一切是多么地可耻!我真该为我残缺的道德向他道歉!

“是我的心没能成为一片大海。”我承认说,“我真希望我的脸上长着一面镜子,这样我就能在每日的拂晓里审视自己。”

此时,我看见休伯斯先生好像老了许多,他的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如果您觉得我的坦白太过于严肃,那我们可以谈论些更加轻松的话题。”我说,“倒咖啡之前首先要将杯子里的水倒干净才能装下咖啡。”

“我还没到缺杯子的程度。”先生难得开玩笑说。

我笑了笑:“但您总喜欢用书架上的那只。”

休伯斯先生心悦诚服。点了点头。

他母亲生前也喜欢那只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