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起。未免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萨兰光溜溜地泡在水缸里,他喜欢每天清晨呆在里头看着晨间微光透过浴室的玻璃洒在水面上。他伸手去拿放在洗手液架上的手机。
“这里是萨兰,请说——”
“这里是搞笑蘑菇。”
萨兰立即准备将电话挂断,但电话另一头很快就问:“不认识我的声音了?”
这令他很是不解:“什么?”
“是搞笑蘑菇佩珀啊,愚蠢土豆。”
“怎么回事,是你?”萨兰放松下来,“抱歉,抱歉,没想到居然打到你的电话了。”他被柏莎称作土豆。
“怎么搞的,你?”
“哎呀,最近不是有个情感宣泄节目吗,不管打电话给谁,直接大骂一通,反正那人也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哈哈,真爽快啊!”萨兰笑了起来,“要不你也来试试?”
“嗯...”对面佩珀似乎在沉思,“最近压力也不怎么大,这样也不太好,就算了。你是怎么,最近有什么心烦事?”
“哎——”萨兰回道,“我和我女友分手了。她不喜欢我用的洗手液。”
“洗手液哦。”
“然后我就——”萨兰侧了个身,两条长着手的脚在水中扑打一阵子,“想到可以利用这个节目宣泄一下不满。就打了通宣泄电话。简直舒畅多了,不是吗?没关系,总结教训,接着找下一个目标。就是这样。”
“那你昨天早上有没有打过宣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段脚步声。
“哦,我下午打过,但早上没有,这一次是第二次。”
“好吧。”佩珀回答,“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打给我,还要破口大骂一顿。”
“我很抱歉,老兄。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打到你的电话上——我都不知道你换了手机。”
“哦,你喜欢威士忌酒吗?我这里就有这么一瓶醉人的美酒。”
脚步声。
“为什么不呢?醇香、美妙绝伦、上帝所赐...哈哈哈——”
“哦,我已经到你家门口了,你来开门——哟,我这里好像有钥匙哦。”
咔啦一声,萨兰听见外面大门打开的动静。
“什么?!”萨兰几乎从浴缸中弹射出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等,等等!”他急忙对佩珀说,“什么?什么?可我正在泡澡!”
“那正好。一起来享受美酒吧。”
“全身一丝不挂!”
佩珀吹起了一段轻快口哨。
咔啦——
只见佩珀一手提着一瓶威士忌酒,另一手提着两只玻璃杯,腋下夹着一台小型收音机,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萨兰放下了电话,他舒出一口气。
“或许你应该早点和我说的。”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好吧,说到底,我不讨厌惊喜。”他看见佩珀用很快的动作收拾了洗漱台,在上面放下收音机和两只杯子。
“慢慢地——小心地——”
佩珀哼着俏皮的小调,斟满两只杯子。萨兰接过杯子。
咔哒——
“早上好,亲爱的朋友们,新的早晨又开始了!这里是香蕉古典广播电台,每天早晨八点准时为各位带来美轮美奂的古典乐——”
“祝你死得愉快,佩珀!”萨兰高声祝福道。
“你也是!”
于是,萨兰高举杯子,将烈酒一饮而尽。他全身很快就热了起来,酒精让他开始有些晕乎乎的。他狠狠地摆了摆脑袋。
“哈哈!真够不错!”
“才怪!这里是香蕉摇滚广播电台,怎么样,有没有把大家吓一大跳?哈哈哈...每天早晨八点准时为各位带来晃飞脑袋的精彩摇滚乐!请牢记,已经死了的观众,这里从来都没有古典乐!下面,请欣赏由一个名叫——搞笑蘑菇的观众推送的曲子。《卡罗尔》!”
“哦,佩珀,那是我最喜欢听的!哈哈...哦——卡罗尔,不要让他夺走了你的爱...哈哈哈...”
脚步声。
“嘿...佩珀?”
佩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嘿!你在干什...”
啪。玻璃杯摔碎在地。
房间里所能听见的只有萨兰两腿疯狂扑打的声音。他用他两只手拼命挣扎着,想从佩珀那两只钳着他脖子的手中生还。
“啊!呃——!咕噜——咕噜噜——”
收音机唱起来。
“哦——卡罗尔,不要让他夺走了你的爱。我会去学习舞蹈,即便跳到骨折也在所不惜...”
“呃...咳咳!佩——呃!啊!呃呃...哦...咕噜噜——”
咕噜噜——咕噜噜——
“我能去找到一个死亡的地方——它就在公路上,开车要不了多久...”
咕噜噜——咕噜噜——
“哦——卡罗尔,不要让他夺走了你的爱——”
房间里沉寂下来。
“我会去学习舞蹈,即便跳到骨折也在所不惜...”
◆
叮铃铃——叮铃铃——
啪嗒。
“您好,这里是理智街314号安乐死服务中心——请问您需要办理相关服务吗?”
一阵嘈杂的电流声。
“你是柏莎·艾贝尔森。”
“很抱歉我没有听清您刚刚说了什——”
啪嗒。
电话挂断。
叮铃铃——叮铃铃——
啪嗒。
“喂,我是搞笑的蘑菇。你是柏莎吗?”
晒笑声。
“您好,这里是理智街314号安乐死服务中心——请问您需要办理相关服务吗?”
“我认得你的声音。”
“你当然不会忘记...哈啊,让我们跳过这段无聊的自我介绍吧,真够让人恼火。好了,我亲爱的搞笑蘑菇先生,虽然我很愿意猜猜你想问些什么,但我的脑子昨晚忘了充电——现在已经要关机了。”
“我听说了你主持情感宣泄节目的事情——通过某种令人不悦的途径。”
“哦——投诉电话啊。”
“你好像十分热衷于传播你那令人作呕的声音,并深陷其中,乐此不疲。”
“哎呀,我的朋友,你说到关键了。”她慢条斯理地说,“我的所有声音中,的确有相当一部分声音不堪入耳,令听者浑身冰凉、毛骨悚然——但那些是我表达存在的一种方式,不如说也是一种颇具特色的鲜明特征。”
“所以你需要高调地显示你的存在?”
一阵笑声。
“在我的屋子里,就是早晨经常造访我阳台的鸟也会因为它亲近天空而骄傲。”柏莎回答,“我让能听见我声音的耳朵重新拾起他们的骄傲,就如我帮失眼者捡起能让他们回到光明的眼睛——哪怕那眼睛不属于他们。”
“然后呢?”
撕包装纸的声音。
“然后他们就会看见我。”声音突然变得含糊不清,好像那嘴里塞了什么,“棒棒糖,三氯化锰味的。介意我边吃边说话吗?”
“我也吃一根好了。”
撕包装纸的声音。
“我猜是狗屎味。”
一阵咳嗽声。
“咳咳咳...他妈的...咳!咸的...”
“还以为你喜欢呢。”声音中没有参杂任何情绪,“存在花园19号,现在来找我,问你想知道的。另外,带点枪或者手榴弹。我手上有几把称手的刀,它们和我陪伴了死亡和诞生的漫长循环——会像把花插花瓶里一样简单地插进你的头颅或者喉咙。”
“好的。”他说,“祝你死得愉快。”
“你也一样。”
接着,电话便挂掉了。
佩珀知道柏莎·艾贝尔森带的肯定会两把枪。他清楚这是为什么,当他因酒精中毒死去而来到柏莎所处的世界里,他就没见过那两把凭空捏造的刀。
◆
存在花园位于中央政府官邸对面,与其他的花园不同,它是独立的,严谨规整的四方体是它特有的标志。但事实上它小得不可思议,花园里一半的位置归盛放的花,余下的位置仅够摆下一张长椅和一盏路灯。这个花园所处的地位十分尴尬,足够标准的人不乐意来,不够标准的人来不了,这里常年寂寥无人。
佩珀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系黑领带,他单手提着一挺类似缩小版的机关枪一样的武器,正忙着把一整瓶威士忌酒灌入肚腹。他走一段向上的梯阶,然后看见柏莎坐在长椅上等待着。她旁边有一把左轮和一柄钢斧。
“你迟到了。”柏莎看着佩珀往自己身旁坐下。
“很抱歉,但我能向你保证——”他一口气喝光了瓶中的酒,酒瓶随手扔进虚无里,“下次也会的。”
“你好像误会了。”柏莎快活地笑着,“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佩珀歪着脑袋,显然想不明白。他把机枪搁在地上,侧头看看那左轮和曲柄的钢斧。“你指谁?”
她假装脸上挂有微笑:“谁知道呢。”慵懒的阳光直泻下来,她纯白的长发轻柔地接受金灿阳光的洗礼,在佩珀眼中好像透过闪闪发亮的香槟,映在桌上的光。她穿一身棕色休闲连衣裙,仿佛接下来所发生的任何事都无法阻止她餐后去喝一杯咖啡。
“我,承认你,非常迷人。”佩珀显得不适应去称赞别人,“但我看见你的时候,我总能看见另外两个人。”
柏莎没有说话。
“一个是文学社里的一个叫德娅的宗教修女,她的脸简直和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声音也一样。不过我,更喜欢,她杏色的头发。她说的话能让我整个头都疼,不过要比你装腔作势的语气好得多:她说句话我只是想睡觉,你说句话我想把你和她一块杀了。”
“你是否认为自嘲是一种悲哀的装腔作势?”
“我只觉得人要死的时候需要保持一种装腔作势来保持清醒。”
柏莎笑了:“很好。”
佩珀轻轻地叹了叹气,表示他要换下一个话题。“还有一个啊。”他突然疲惫不堪地说,“我能看见你头上顶着我的一个朋友的头。”他指了指柏莎的头顶。
柏莎轻松地说:“你不也一样吗?”她指了指佩珀的头顶。
佩珀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
“你知道他是谁吗?”
佩珀似乎很是认真地思忖片刻。
几天后,萨兰的尸体被他的邻居在浴室里发现。据那位邻居描述,萨兰的尸体当时就漂浮在浴室浴缸的血水上,全身有近二十多处刀伤,喉咙被完全挖去,嘴巴被用类似锤子的钝器砸烂,法医在他的胃里找到了许多未消化完的牙齿,以及洗发液。
“谁知道呢。”佩珀轻松地说,“他是谁?谁又在乎他?”说到这里,他开玩笑补充了一句:“你很在乎他吗?”
柏莎嫣然一笑:“好吧。可你也很清楚——你喜欢一直顶着一个没人在乎的头吗?”
“那为什么我们不去砍个头呢?”于是他提议说,“就在法律南街16号的小鸡小狗理发店里?”
“好主意。”
柏莎回答。
他们拿上武器,朝街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