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伯斯平静地叙述完他不堪回首的岁月,但莫里很清楚平静的水面下有汹涌的暗潮。他在提到他母亲的头被斧子削去,骨碌骨碌滚到他面前并与他对视时,沉默悄无声息地降临。过了好一会,休伯斯才继续说下去。
“之后我发了疯一样地...逃了。那个电视机男人没有追赶我,反而还提醒我:‘小心点——地上有很多碎玻璃,别摔跤了!’我没听他的,结果摔了一身血——真够狼狈。”休伯斯冷笑一声,用力甩开打火机盖,给自己点了支烟。莫里劝告他不要抽烟,但他没有理会莫里。
休伯斯用手指夹着烟,两只手搁在栏杆上。“莫里,你觉得我来这里要干嘛?”他吸上一口香烟,缓缓把烟吐出来。
莫里有些犹豫了。
“您为了柏莎肩负了太多陌生的罪行,所以我觉得您可能是要...”
“要怎样?”休伯斯端详着莫里的脸。
莫里被弄糊涂了。他低下头,眼睛注视着地面,很快又往旁边看。休伯斯没再看他,朝法律街那边望去。法律街似乎正一片混乱,枪声、惨叫声、哭喊声、尖叫声、笑声...简直一团乱。
休伯斯若无其事地吸了一口烟。
“烟瘾犯了,上来抽一根。”他面无表情地拿出古铜色的打火机,甩手翻开火机盖。
这时连莫里也注意到了。在法律街那边,有类似柱子的东西自钢铁林立的大楼上空缓缓升起,莫里这时联想到太阳自海平面下方缓缓升起的画面。
当他看清了这个正缓缓升起的柱子的真面目时,他不禁失声惊叫。那是由人头组成的柱子,他的视力不错,所以还能看到那些死者死前狰狞的表情。柱子渐渐升到快接近钟塔的高度,然后开始从四面八方延展出“枝叶”,使得从视觉效果上来说用“树”来形容更为贴切。
“我亲爱的上帝!”莫里惊恐地说,“那到底是什么?”
休伯斯没说什么,用打火机对准那颗“树”。随后他点燃火机,把它扔下钟楼。之后侧过头来看莫里:“信号。”他回答说。
莫里如坠五里云雾。他久久凝望着休伯斯,最后忍无可忍似的开口。“可这不是您高空抛物的理由。”
休伯斯没理会他的说教。
“过来。”他说。于是莫里只好走到他面前。
休伯斯把抽剩下的烟蒂递给到他手上。可下一秒他却侧身飞踢莫里的后背。莫里叫了一声,一个踉跄后烟蒂飞出了钟塔。莫里的嘴巴狠狠地撞在了栏杆上,嘴唇和嘴巴里都出血了。
“啊...!啊!”
烟蒂和他的道德一起飞走了。莫里瞪大了眼睛。但很快他以沮丧平复了心情。
“我不知道您到底要做什么...我可以想象、猜想...但我知道这些都没有凭据,是臆想。”他几乎有些埋怨,“如果您需要做什么,莫里·菲利克斯很乐意帮您的忙,可至少应该信任他!”
莫里用手背拭去嘴角流出的血。他瞟了一眼手背上的血。
“帮我个忙,莫里。”休伯斯说。
“您早该这么说。”
“我要给柏莎·艾贝尔森打个电话。”
“什么?”莫里问道。“可这里没有电话!”
“这就是你要帮我的忙。”
休伯斯漫不经心地翻身跨到栏杆上,他站起来,好像准备要跳下去。
“不!”莫里喊道,“等等,等等!这很危险,您先告诉我您这是要干什么!”
休伯斯别过头去。
“莫里,你要做的是什么?”
“什么?!”莫里几乎要抓狂,“难道不是阻止先生您从这里跳下去吗?我还站在这里,是因为我现在的使命是来奉献我的道德的!”
休伯斯感到有些宽慰。“那么你会完成你的使命的。”说着,他好像要把脚迈出去。
“您快别说话了!”莫里崩溃了,“我求求您了,快过来!快!”他知道自己没有把握以一个飞身救下休伯斯,只好呆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休伯斯迈出了脚。
莫里立即跃上栏杆。他俯身用左手抓住休伯斯的右手,另一边用右手抓住栏杆。但仅凭他右手的力量无法承担两个人的重量。
他咒骂一声:“该死!”
接着,两人跌了下去——
遥远处传来了声音:认识你自己。
——原本应该是那样。
“莫里?”
莫里听见了休伯斯的声音。他立即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一个个长着涂黑镜子的脸的行人打着伞从他们身边路过,平静中带着一丝匆忙。 老妇人遛着狗穿过街道,孩童欢笑着跑过街道。
莫里不解地回头望了望,于是他看到了大门依旧敞开的钟楼。里面依旧没有人看守。
天阴沉着脸,洒下灰暗的光。莫里的视线回到休伯斯脸上。
“刚才那句该死是点睛之笔。”休伯斯说,莫里从话中听不出赞许,“就像从桌子上跳下来一样?”
莫里一阵眩晕:“是的。”
“去安乐死服务中心找一台电话打给文学社,然后挂掉。记住,等我信号再打。”
“那您呢?”
休伯斯没有回答他,独自朝着法律街方向走了。
莫里长叹一声。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钟塔——这个道德的高塔。
他离开了。
◆
曾经,在神的脑海里诞生了一座空屋。
后来,神死去了,于是柏莎·艾贝尔森顺应而生。她成为了代替神脑海中思想的真实的存在。
迷茫的人们寻求着某种标准:不光是道德与法律,也包括行为准则与思考方式。
“哦——卡罗尔——”
迷茫的人们...
“不要让他夺走了你的爱——我会去学习跳舞,直到跳到骨折也在所不惜——”
迷茫的人们?
“我能去找到一个死亡的地方——它就在公路上,开车要不了多久——”
佩珀实在觉得百无聊赖,索性唱起《卡罗尔》来。不过这个曲子一般是他坐在马桶上的时候唱的,一边唱一边喝红葡萄酒。他觉得这样上厕所能更加顺滑。“尤其喝葡萄酒,简直就像是给屁股加了润滑油,太他妈顺畅了!我喜欢葡萄汁!”有一次他对迪伦说。
滴答——滴答——
这里似乎是一个居民家的客厅:吃饭用的木桌,发霉的地毯,一把椅子,看上去不结实的旧沙发。可惜他现在被拷在刑椅上,只能干巴巴地环顾四周。唱歌也开始变得没意思,佩珀张嘴打起哈欠。
这时,萦绕鼻尖的一股葡萄酒香吵醒了他的瞌睡。
滴答——滴答——
04:00:00
读完《通俗鱼类百科全书》的时候,电子钟的屏幕正好显示早上四点。
电话铃响了。马哈面露不悦之色。
“你好,这里是文学社。”
“喂?马哈?”
马哈放松下来。
04:00:53
“怎么了,莫里?你从哪打过来的?”
电话那边的莫里显得十分着急:“别管那些了,四点十三分,也就是再过十二分钟,再把电话打过来!有纸和笔吗?”
“有。”马哈急忙拿来笔记本和圆珠笔,“发生什么了吗?”
04:01:23
“1-5-7-2-7!”电话那边的莫里一字一顿地说,马哈用圆珠笔记在笔记本上,“记住了吗?”
“四点十三分准时拨打15727的电话。”
“对!”
“莫里,到底发生了什...”
对方挂掉了电话。
啪嗒——
安乐死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轻声询问莫里:“先生,请问您有需要办理的业务吗?现在办理安乐死服务可享受七折优惠...”整个服务大厅一派极简主义风格。单调的白色充斥着整片空间。
白色的墙壁,工作人员白色的着装,空灵的白色氛围,白色的乐园与死寂。
莫里气喘吁吁地挂断电话,从他和休伯斯分开直到来这里,他就没停下来过。稍稍缓过气后,他回答前台的女性说:“谢谢,不用了。”那名女工作人员冲他笑了笑。位于道德街的安乐死服务中心——莫里总感觉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但这样一来,休伯斯先生交代给自己的任务总算完成了。莫里内心不免有些欣喜。他的心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女工作人员唐突地问了一句:“先生接下来有事吗?”
“不,我...”
莫里正开口想要回绝,但他顿住了。他接下来该去做什么呢?一时间他找不到回绝的理由。
“事实上,我也不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那为什么不来参观一下这里呢?我们近期刚好研发出了一台当下最先进的安乐死设备。”
莫里跟着那位前台人员走进中心内部。
哒——哒——
“晨来了:现在一切仓促的刹那都更加高声地说话。而我的灵魂也是一段仓促的刹那——”
靴子敲击木板发出短而急促的声音。
德娅无视那些反季节出现的肠子,它们像狡黠的蛇盘踞着,令人憎恶地潜伏在毫无意义的光明处。柏莎对她突然提出的话题很感兴趣。她拿来一张凳子,就像讲座开始了一样坐下来。
“你!伟大的光体,你的光之赞礼充溢了我狭隘的灵魂;哎,但愿我是有福的!”
仿佛受到了来自光体的指引,散落在地板上的肠子开始通过某种方式首尾连接起来。直至连成一条长长的“通道”。柏莎的笑容稍稍有所褪去。
“可是,我的夜不能被光所拥有,这乃是我的悲哀。我生活在我的夜里——哎,我总被群星受取,可光却不能成为受取的一方!”
柏莎离开自己的座位。
“有位先生要打电话给我。”柏莎对德娅说,“你知道我从不拒绝任何一个惊喜,对吧?”
说着,她朝着门走去。
“啊,现在光围裹了我——这乃是我的孤独!”
可柏莎还没伸手打开门呢,门的对面却传来干枯的敲门声——说是幻觉与幻听也行。
“夜所赠予我的充实图谋这样的报复:从我的孤独中涌出了这样的诡计。”
视线下移的同时,原本在左侧的门把手挪至右边。柏莎有些不高兴地叹气。
“又来啊?这样观众不就会腻了吗?”
“哎,我在孤独身边呆得太久了,竟使我忘掉了沉默!可这里是有耳可听的,我怎么能放弃这样的机会呢?”
柏莎似乎有些不耐烦地打开了门。
可是——
“柏莎,是什么让你露出迷醉的月亮似的眼睛?”
正当柏莎打开门的瞬间,一辆车迎面撞来。伴随着一声巨响,柏莎被那股无可抵挡的冲击力撞飞出去。
血、碎木块和玻璃仿佛在空中起舞一般。
那是范德华T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