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伯斯从车里钻出来。德娅认出了他,于是便不再继续她隐喻般的说辞。
车头完全凹陷下去,前挡风玻璃也粉碎了。柏莎的血如油漆般覆盖在车头、玻璃,以及车身上。休伯斯扬手向德娅致意,后者也扬手。他不顾满身的玻璃碴,独自进入一片狼藉的屋内。就像他钻进了一座被夜笼罩着的森林。
德娅坐在了柏莎刚刚坐过的椅子上。
柏莎被撞飞到与门相对的墙——她靠在墙边,但紧握着左轮和斧头的两只手没有放松下来。在对面正朝她走来的休伯斯时,她此刻的笑容只能借用大理石的雕刻才能表现出来。她的左腿断了。
休伯斯没有半点表情地俯视着眼前的柏莎,缄口不语。
柏莎靠坐在墙边,正在流血的右腿向内弯曲着,而已经断掉的左腿以锐角的形式向外扭曲着。她也微笑着去仰视看休伯斯,带着笑容的脸好像打了麻药。气氛不一会就飞到了手术台上。
沉默迫不及待地将两人挤在一起。
于是,过了一会,柏莎摆正她的右腿,扶着墙站起身来。
咚地一声。柏莎站起身的瞬间,休伯斯侧身抬起腿,如打扫卫生般扫开了她的右腿。于是,柏莎只好又重重地坐回地面。
柏莎用礼貌的微笑抬头望着休伯斯。后者回以稍显轻蔑的微笑。
又是一阵静寂。
之后,柏莎又一次调整身形,站起来。
咚地一声。她站起身来的瞬间,休伯斯对她的右腿一记侧踢。于是,柏莎又一次重重地摔回地面。
柏莎歪了歪脑袋,但礼貌的微笑没有改变。休伯斯回以稍显轻蔑的微笑。
德娅对泻入屋内的光说:“哎,现在你的光到来了。而我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去迎接你呢?”
然后,柏莎再一次调整身形,这次她换了一边——她站起身来。
咚地一声。休伯斯换到另一边侧身踢开了她的右脚。于是,柏莎仰天倒下。她微微笑着,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显得那笑容无比温和。
休伯斯回以轻蔑的微笑。
“啧。”柏莎微笑着说。
柏莎用钢斧稳定住身体重心,又站了起来。这次,休伯斯侧踢的时候,她看准时机,利用仅有的右腿跃身躲开。她挥动斧子,与休伯斯保持距离。
可休伯斯轻松地左右躲开了斧子。他接下了柏莎无奈之下掷出的钢斧。
于是他侧身又一记侧踢。柏莎应声摔倒在地。
休伯斯再一次回以轻蔑的微笑。
“不让我起来是吧?”柏莎的微笑中带着愠色,“不能直接说吗?我不站起来不就可以了吗?怎么像个死透的牡蛎一样不张嘴?”
柏莎摆着已经僵硬的笑脸仰头看着休伯斯。后者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啧。”笑容从柏莎脸上完全褪去,她不耐烦起来,“所以你只是来羞辱我的?哦哟,那你可真是挑了一个好日子!窗外的全部晨光都在迎接你的到来!好,很好,你赢了。”她说,“那现在还在等什么呢?快啊!枪还是斧头?还是说要用你以前的那老一套的小伎俩?哦,随便你吧!最好快点,我已经累了!”
休伯斯却显得不急不慢:“把枪借给我。”
“什么?这个该死的左轮?天哪,拿去拿去。”柏莎把手中的左轮手枪递给休伯斯,“我可真不想重复第二次。最好快点!手没被我敲断吧?哦,谢天谢地...这下简单多了。”
就仿佛他完成了莫大的使命似的,休伯斯立即转身往回走。他跨过不谋而合串成通道的肠子。葡萄酒在哪里流淌。肠子蠕动的窸窣声哪里响起。转动拨盘的咔啦声哪里作响。又有电流声从哪里传来,相距很远很远,但在柏莎的左轮手枪附近听起来异常真切。
柏莎不满地撅起了嘴。
休伯斯经过德娅。“现在几点了?”
德娅布告般回答说:“瞧,看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四点十三分前为数不多的时间里,感谢他百忙之中抽空奉献他的诚实。”
休伯斯拎着那把左轮,一言不发。他听见来自身后柏莎的声音:“好吧,我都不知道你是急着要去上厕所...不是吗?或许我真应该对你那过保质期的大脑怀有怜悯之心——你可真会找一条远路走!”休伯斯没有理会她。
德娅朝着休伯斯离开的背影说:“你看,他拖着昨天的尾巴离开了。”
休伯斯来到尸横遍野的街上,他边走边张望,总算找到了一个电话亭。他拉开门,钻进去。
“1——”
他看了看拨盘,念念有词地拨动号码。
“5——”
他检查了一边电话线。不错,已经通了电。
“7——”
他发现听筒上有跟乌鸦羽毛。弄下来...嗯,这下好多了。
“2——”
他可以感觉到拨盘和他拨的时机是相同的,这一点很令他满意。
“7——”
他就这样拿着暂时无人接听的听筒。
◆
——04:12:50
滴答滴答滴答。佩珀一阵狂喜,他扬起脸,张开嘴巴去接从头顶倒下的红葡萄酒。
原来,佩珀的头顶是一个小酒柜。他刚刚闻到的香醇的酒味儿就是从这里而来。佩珀一边咒骂紧拷着自己的刑椅,一边设法通过调动整个身体力量使椅子后移。最后他成功了。他撞开了柜门。
有的酒没有木塞,佩珀一次冲撞后就卧下来了,里面的酒倒了出来。有的酒上了木塞,落地后摔了个粉碎,到处都是里面的酒和玻璃碎片。
佩珀尖声大笑:“呀嚯嚯嚯——!”他的脸、头发,衣服都被酒浸湿了。“我喜欢这样!对,没错,就是这种感觉!”他笑道,“不过葡萄汁其实也不错嘛!”
葡萄酒蔓延开来。空气中有一股橡胶的焦糊味。
噼里啪啦。
电流声。
——04:12:51
德娅好像再也忍不住了似的,起身准备离开。
“怎么了?”柏莎把钢斧当作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德娅走来,“你要走了吗?带着你的虚伪和装腔作势走了?”
德娅紧咬着下嘴唇,没有回头,但也没有迈步离开。
柏莎在一张梳妆台面前坐下,镜子上映出她特地添了红色颜料的美丽模样。台面上的是一个拆分成几个部分的电话。听筒上没有连电话线,拨盘被拆了下来。甚至连是否通了电都是个问题。
“差不多都快融化了吧?脑子还是脏器?很快都要变成甜汤了。”柏莎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镜子,她摆弄起那块拨盘,“你无法冷静地看着这些生命非自愿地急切辞世。你的怜悯与悲切会使你的脑浆沸腾,血液变成炙热的岩浆。啊,请问我现在是在和一个粉饰的坟墓说话吗?”
德娅依旧没有说话,她咬着牙准备开门出去。
“没有钥匙你是出不去的...钥匙就埋在这里。”
柏莎小声自言自语道。她用手碰了碰腹部。那是胃的位置。
咔哒——
——04:12:52
“这就是我们最新研究出的安乐死机器。”
一位男店员告诉莫里说,他显得有些热情过头。莫里用目测一具棺材的高度与尺寸的眼光打量这个新型安乐死机器。
“这个机器是我们最新研发的!整个过程完全没有任何疼痛...哦,上帝,简直完美展现出了人性的光辉。”莫里周围站着五个面带微笑的店员,他们一个说完下一个说地介绍这个机器。
“这是顾客坐着的地方,带有舒适的靠垫,它甚至能够调整三百六十度内的所有角度,找到您最佳的躺卧姿势!”
那是一个有着红色皮垫的躺椅,它的正上方有一个巨大的机械爪。莫里还注意到这个椅子是带金属拷的。
“您可能已经注意到了位于上方的机械爪。我来向您介绍一下,那个就是真正体现人性之光的部分!顾客在椅子上坐好之后,那个爪子就会很快地把顾客的头拧下来!爪子前端同样涂上了麻药,整个过程非常快,并且完全无痛!”
“为什么不开始之前打麻药呢?”上一个说过话的店员问他。
其他四个店员笑着一起回答说:“因为——要像给顾客一个惊喜一样——让顾客瞬间麻醉后——平静地——死去——”他们好像在合唱一般。
“还有其他问题吗?”
“还有其他问题?”
莫里后背有些发凉:“那,那个。”他指着椅子两边的喷头一样的东西问,“那是什么?”
“那个啊——”五个人一起说。
其中一个员工说:“那是用来火化的。顾客安详地死去之后就会被立即火化,而由我们把遗骨送至家属。”
于是他们一起唱道:“非常高效——”
——04:12:54
原本放在书架上的电子钟被马哈放到了桌前。马哈抬眼看了看时间。他开始用他那黏糊糊的手拨动拨盘。
“15727.”他对着笔记本上写的数字,又一次确认了一遍。
拨完号码,他拿起了听筒。
——04:12:55
我相信我是因世界而死的,而不是世界因我而死。
在停滞的时间里,在曙光来临之前。
我时常做梦,世界也同我做梦。
我的梦,一条不洁的河流。河水中裹挟着——自我牺牲、可怜的施舍、自嘲、质疑与怀疑;可崇拜所带来的美好却是河水。
后来世界当中的神死去了,于是我代替神做相同的梦。
我变成了我,而不是变成了柏莎·艾贝尔森。
柏莎——
世界还没有醒来时,明天不再;柏莎还没有睡去时,昨天依旧。
——于是我变得害怕做梦,我将会因梦而丧失所有
当我损毁,世界一同损毁;
当我思考,世界一同思考;
当我死亡,世界一同死亡。
世界这位友人,迫切等待我的苏醒。
柏莎对着镜子说:“无论怎样,你最大的危险已经远离在你身后了。”
她面前的电话已经完好如初了。
——04:12:56
“实际上,我们能看见顾客的悲伤。”店员对莫里说,“您近期似乎发生了许多悲伤的事啊?”
“许多——悲伤的事——”
店员们接近了莫里。
店员笑着说:“那为什么不来试试我们的无痛安乐死呢?”
“为什么不呢——”
莫里慌了神:“不,不需要。我是说真的!我现在一点也不悲伤!”
“那为什么你不和我们一样——笑起来呢?”
众人笑了起来:“为什么不笑呢——?”
莫里被安乐死服务中心的店员们拽上了安乐死机器的椅子。他被拷上了锁。
“不,等等,我!”莫里喊道,“先生们,我现在不需要办理安乐死业务!停下,等等,等等!”
随着莫里在椅子上坐好,他头上的机械爪启动了。
——睁开你永远保持闪耀、永远充满迷思的眼睛
佩珀听见了电流声。
他椅子附近有一段暴露在空气中的电线。
葡萄酒蔓延过去。
——欢笑的、清醒的、欢愉之智慧布告般地敲打着我的梦
曙光公正而平等地布在德娅的身体上。
可刚离开理发店,德娅却再也走不动了。
轻柔的身躯摇晃一会,随后便倒了下来。
血与粘稠的红色融化物从她嘴里流出。红色蔓延开来。
——哦,夜来了;可它还是来得太迟了
轰!一声彻底地巨响。距离电话亭很近的一具尸体爆炸开来。
电话亭被巨大冲击带来的浪潮殃及了。四周的玻璃噼里啪啦地炸裂开。休伯斯因此被震飞出几米距离。
他的身体到处都是玻璃的割伤,许许多多细碎的玻璃扎在他的身上。休伯斯强忍着疼痛,摇晃着站起身。他看到同样倒在他身旁的电话。
听筒已经完全变形了。
——04:1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