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喜欢早起,更没有人喜欢在只睡了三小时的情况下早起。但如果叫醒我的是赫拉格院长而不是吵吵闹闹的阿兹列茨,那情况则是完全不同的。

“该起床啦,小家伙。”赫拉格院长轻声说着,摁开了储物室里的电灯开关。

昏暗的光线勉强照亮了这间堆满废弃病床和医疗废物箱的小水泥房,我从最高的杂物堆顶上弹出头来看向赫拉格院长。他也正看着我,衣服擦得一尘不染,背后的大东国刀擦得锃光瓦亮。他微笑着看向我,伸手示意我下来。

“好的!”

我一翻身从杂物堆上精准落地,拍了拍满身的灰尘。今天本来不是我巡逻,但既然赫拉格院长有任务交给我,我愿意随时效劳。

“我要带上我的炮出去吗?”

“不用,你只需要代替我保管好这些药品就行,之后你要做的事情和往常一样。督促病人们做好演习,确认没有人偷懒,没有人偷偷溜出去——”

“还有叫奈音起床对吗?”

“——还有,不要摇你的颅羽了。”

赫拉格院长说着,一边抬手揉了揉我的头顶的黑色长羽。我立刻压低颅羽,好让那只宽大的手指可以碰到羽根和发顶。

赫拉格院长也有着漂亮的颅羽,尖端是浅金色的,宽大的羽毛下不露出一根呲出来的绒羽,在银白色头发的衬托下非常显眼,但是他很少像我这样剧烈地摇晃和摆动颅羽。他是一位优雅的老将军,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让人感到安心的稳重。但是我更希望他能表现出慈爱的一面,尤其是面对我时。

“知道了吗?”

“知道了!”

天色尚早,甚至连地平线都隐藏在黑色的夜空中。“阿撒兹勒”诊所隐藏在城市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巷子里,病房里满是病人的呻吟,护士和医生的人影隔着塑料布,犹如在昏暗室内游荡的幽灵,要是有谁不幸进入了这里,估计会以为自己进了一个阴森的坟墓吧。

不过,一个诊所,还是一个治疗矿石病的诊所,又能有多温馨呢?矿石病是不治之症,赫拉格院长能给感染者提供的,无非是轻轻用手扼住不停转动的秒针。更何况这里是乌萨斯,公开敌视感染者的强权帝国,他们有足够的力量在每一处角落布满追捕感染者的天罗地网。倘若他们落在警察和宪兵队的手里,阿撒兹勒诊所的每个人都值得两遍绞刑。

我的工作就是负责大家不落到他们手里。无论是主动出击还是坚守阵地,我都十分擅长。

“大家今天也要做好转移的准备!”

我尽量显得精力充沛,虽然黑眼圈在我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但是,我知道我事实上离累到动也动不了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距离,我至少要让大家相信我还有充足的战斗力。

“因为最近警察检察的频率大幅度增加了,所以,请确保全部没有行动能力的病人时刻处于移动设施上。赫拉格院长和阿兹列茨去买药了,今天的安保就由我和娜塔莉亚负责。”

奈音和娜塔莉亚已经都被我叫醒了,她们两个睡眼惺忪地听着我朗读一天的安排。但是,奈音似乎对我的决定不是很满意,她头顶的兽朵因为不满摆出了一副飞机耳。

“喂,”她低声说着。“我又要闲着吗?”

医生和护士们已经继续回去工作了,众人纷纷散开,只有憔悴不堪的娜塔莉亚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跳下板凳,无奈地对着奈音耸了耸肩。

“哦,不是吧,不会又是他的安排吧?”

“不要那么说赫拉格院长。最近的情况确实很紧张,需要专业的战斗人员。”

奈音回头指了指娜塔莉亚说:“你看看娜塔莉亚都快累成什么样了,她肯定工作不了,手弩什么的我还是用得很顺手——”

“不行!奈音!你不能动我的手弩!”娜塔莉亚猛地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径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奈音被吓得也跟着一激灵。

“奈音,你的工作也不轻松。指挥大家进行撤离和转移演习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如果你能做好的话,我们能确保建筑物内部的安全,娜塔莉亚也可以早点休息。”

“最近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们俩也是,赫拉格和阿兹列茨也是,我们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可是为什么你们都那么紧张?”

“奈音,不要问那么多问题,我认为赫拉格先生会有自己的安排。”娜塔莉亚说到。

“可是……”

“没有可是,照着他说的做。”我强硬地回答着,推了奈音一下。

奈音泄了气,嘟嘟囔囔地走开了。娜塔莉亚瘫坐回椅子上,挂在胸前的气枪磕在铁制箭矢盒上叮当作响。

“哈欠……最近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了……”

我知道,大部分人的体能是远不如我的,但是他们做着和我一样的工作,甚至更辛苦的工作。我只能没什么作用地劝了她几句让她放宽心以后多再休息,娜塔莉亚随便回了些废话,旋即睡了过去。我拿起盾牌和一把简易弩箭,顺着楼梯爬到了这栋废弃建筑物的屋顶。

这栋楼因为靠近城市边缘的工业区,外墙被烟雾熏得几乎成了黑色,楼顶堆满了可以做成掩体的废弃钢筋和一堆杂物。不要小看了对于楼顶的防御,这里还有一种很可怕的威胁,就是无人机。我见过轰炸式无人机和一种重型工业无人机,前者大多只能携带一发炮弹,但后者却可以长时间激光切割楼顶。如果不是合适的掩体,它们会很轻松地拆掉一整层楼,那些地上的钢筋碎屑就是它们攻击的痕迹。

我从厚厚的软甲层里拿出一个望远镜,仔细地看着刚刚熄灭路灯而还没有被阳光照亮的杂乱城市。道路规章毫无章法,基建设施建设极差,百分之七十的楼都算是危楼,如果在这里打一场巷战,估计只有步兵可以打个痛快吧。灰色的高楼像从地里长出的源石矿物一样指向天空,远处的研究所犹如行驶在这些巨大结晶中的一艘移动城市,只不过这一切都是静止的,我只不过是把它们塞进了我的脑子里联想。

在以前,我很难分清想法和意识的区别。赫拉格院长教了我有一段时间,我才发现我意识到的事物和这个事物的实际之间经常会存在差别。

为了更好地了解现状,我需要联想,也需要更稳定地认知事物。

雪白的街道上有几个倒在地上的人,这么冷的天,他们应该是醒不过来了。今天没有晨雾,我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繁华的城市中心,有没有军警顺着主路前来搜捕,有没有惊慌失措的感染者在街道上逃跑,我都可以在这里看见。娜塔莉亚则负责建筑物后面和逃生通道的安全戒备,所以和我的炮比起来,她使用的都是些轻型武器,强度上略逊于我。我认为武器有高下之分,虽然赫拉格院长极力纠正我的这个想法,但我认为战士和武器没有区别,战士之间有强弱之分,那么武器也会有。

但我承认,娜塔莉亚的武器在巷战和室内战斗中可以发挥比重炮更好的效果。

赫拉格院长已经走远了,我看不见他。我只能趴在一堆废墟中,压低颅羽,用绑着遮光布的望远镜四处凝望。

慢慢的,太阳的光芒照亮了高楼大厦间的裂谷。覆雪的街道闪烁着漂亮的碎光,横卧的饿殍和漆黑的铁长椅融为一体,人们开始从屋子里出来,一个个像一滴水一样汇成庞大的河流,涌向城市的中心。研究所的方向已经很久没人去过了,我想,那里被彻底废弃了也说不定。

在钢筋和水泥板里趴着并不舒服,我的个子有点大,为了能随时拉起起身转移也不能找个太轻松地姿势。好在这一上午过得很快,到中午之前,街道上一个多余的人影都没有出现。清洁尸体的工人也没有闲的没事偷窥巷子,巡逻的小警察也没有特意关照这个由垃圾袋隐藏起来的窄小通道,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建筑物内部也没有发生什么大问题。

太阳移向了天空的中心,被晒了一上午的我也觉得背部暖呼呼的,汗水顺着我的鬓角和耳机流进我的衣领里。不过我的手很脏,如果在脸上擦一下的话,肯定又会多出许多黑色的印子,效果还不如不擦好。我继续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军警们已经在街道上彻底消失,一个宪兵也没有出现过,更别说内卫了。孩子们若无其事地在玩耍,哪怕他们并不是很饱,他们也总是想蹦蹦跳跳,奈音也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呢。

我从掩体里爬出来,收起重要的望远镜并抖掉头上的锈蚀碎片。钢筋上的油污在我身上的白色软甲下留下来一道道灰色的痕迹,我不甚在意,踏着小碎步走下楼梯。

事实上,到中午了,我该下楼看看。

楼梯两侧破碎的墙体漏风严重,夹杂着雪花的风吹过我的脸颊,光滑的水泥楼梯也是踩着深一步浅一步,这里几乎没有遮挡,要是被狙击很容易,所以大部分病人都被赫拉格院长高密集地安置在了一层。至于我,虽然对走这段路感觉有些变扭,但提高警惕,总是能让人感到安心些。

娜塔莉亚正在大厅里的椅子上坐着,前面放了张残留着刀痕和一碰就吱呀作响的手术台,她看起来比早上更累了。奈音不知道在哪里,但她的外套已经放在了旁边的一张废弃病床上,可能有事儿出去了。

“一切顺利吗?”

“演习很成功,没有任何可疑人物在接近这里。”娜塔莉亚甚至连声音都小了很多。“不用担心,我还可以坚持一会儿。”

“我这边也没有特殊情况。既然演习很顺利,娜塔莉亚就赶紧休息吧,我会负责下午的巡逻。”我俯下身子对她说到,双手背在身后。

娜塔莉亚转头看了我一眼,紫色的眼睛仔细地审视着我。随后她把挂在胸前的手弩扒到肩后,往手术台上一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需要盖个被子什么的吗?”

“不用……你把那件衣服还给奈音,我不睡床。快点去干你的活。”

我随口应了一声,拿起了那件破旧而干净的短绒衣走进集中病房。

由于已经进行了演习,集中病房里的人不是很多,大部分留下来的病人都是能走动的患者和休息的医生。这些天阿撒兹勒诊所严令禁止任何病人家属前来探望,少了那些民众花花绿绿的衣服,蓝白两色让诊所显得更加冷清。我觉得,医院少些人是好事,我希望随着需要保护的目标减少,赫拉格院长的工作也不会那么辛苦。

我在病人和医生中间问了一圈,大部分人都说没有见过奈音,最后,还是小丽塔说奈音现在在隔离病房里照看一个重症病人。

果不其然,她确实在那里。那是个被源石部件刺穿了小腿的病人,下肢已经严重源石化了,就像螃蟹的肢体一样有棱有角的黑色双腿已经彻底失去了行走能力。他现在正躺在病床下一动不动,一旁奈音在和医生争吵着什么,而医生一见到我,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赶紧走过来一把拉住了我。

“护士长,你劝劝她……”

“奈音。”我皱起眉头,摆出一副很有威严的架势。“你又和医生吵架了吗?”

“我——我只是希望把他加到可携带人员的紧急名单里!有很多失去行动能力的病人都在里面,为什么他不可以啊?”

“奈音小姐,这个……他现在随时可能彻底瘫痪,已经不能使用任何源石技艺了,取消他的名额是符合规定的……”

“他感染到脊髓里了?”我问到。

“是的,护士长……今天早上突然就病情加重了,平常他的病情就很不稳定。”

“取消名额不应该等赫拉格回来再商议吗?”奈音看起来非常焦急。奈音的性格一向如此,她和这位病人的妻女是好朋友,甚至算得上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至亲。换作是娜塔莉亚面对小丽塔,恐怕这位女弩手也会提出这种合理的质疑。

“的确是这样的,可是赫拉格院长今天走的时候特意嘱咐我们一切按紧急情况行事——护士长,赫拉格院长是这么吩咐你的吧!”

我愣住了,因为我知道赫拉格院长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虽然我经常戴着耳机,但我确信我的听力没有因此下降。但这时候要是不做表示毕竟会让奈音有所表示,我点了点头。

“喂!你在说谎吧!你的颅羽刚刚明明就用力抖了一下!”奈音生气地揭穿了我。

“奈音小姐……”

“赫拉格院长不会太晚回来,要不然他也不会带上阿兹列茨了。先按照紧急情况处理,等赫拉格院长回来通知他。”

我转头看向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毫无疑问,他是意识清醒的,他一直看着我们三个的方向眨着眼睛。我对他挥了挥手,那张麻木的脸显然不能回应我。然后,我一把揪着奈音的狗耳朵离开了隔离病房,一路拉到了大厅。

“你个小丫头,别去隔离病房凑热闹了,你不怕感染吗?”

“总比你好点吧!”

和阿撒兹勒的大部分病人相比,奈音可以说是完完全全的健康人,她虽然也生病了……但矿石病还没有发展到令人害怕的地步。她的皮肤没有长出结晶,血液中的源石成分没有堵塞住血管,被感染的奇怪也没有一点点硬化,嗯,和那些晚期患者相比,奈音的模样真像个可爱的洋娃娃,要是这个洋娃娃能多听听赫拉格院长的劝就好了。

我想起赫拉格先生在看医护人员给我做检查的那一次,那是我加入阿撒兹勒的第一周,看见我的假肢中被无数根软导管和源石单元链接的腿骨时,他很震惊,因为没有见过源石结晶化如此严重的骨头。但是,我清晰地记得当时还不是院长的他的眼中除了怜惜外,没有一丝好奇,没有一丝玩味。

所以,我更加觉得赫拉格院长是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人。那么,奈音也应该多听听赫拉格院长的话才对。

我一边想着,一边把绒衣硬生生套在了她的身上,她拳打脚踢了一阵后还是很不情愿地多加了一层衣服。

“我不冷!”

“既然赫拉格院长觉得你冷,那就是冷。”

“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这样,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嗷!”

奈音生气地给了我一拳,然后因为打在了我上半身的唯一一片铁甲上而疼得呲牙咧嘴,只好一边甩手一边接着说到。

“他又去哪里了?最近几天怎么老这样?”

“赫拉格院长也许是去买药了。”我思索许久,得出了一个源石虫都不会相信的结论。

“买药用不上连续几天买吧!”

她又给了我一拳,但隔着几层厚的软甲,我甚至连痒都感觉不到。

中午就这样慢慢过去了。娜塔莉亚休息得不错,奈音又帮着别人搬东西去了,我随手扒拉了几口饭,就又回到了楼顶。

现在街道上连值班的士兵也没有了,还没有到下班的时候,孩子们肆无忌惮地奔跑着,也突然被家长拉回家去。我只觉得这一切越来越不对劲,哪怕度过了一个如此平静的上午,这种感觉也没有随着时间而被压抑下去。有什么东西随着阳光的减弱而增长,那是一种怪异的感觉。他们平常可没有那么喜欢休息。

我不知道,我只能摇一摇自己的颅羽,吧这一切抛之脑后,专心于自己的职责。

在太阳下山前,我离开了我的岗位。到了晚上后这里就不需要看守房顶了,那些无人机不具备夜战能力,反而是连接着复杂巷道的后门需要强力镇守。街道上空无一人,工人们需要在太阳消失后才能回家,而本应该出来巡逻的警察依旧没有出现。

大厅里气氛还是比较温馨的。有一个病人又和往常一样拉起了手风琴,娜塔莉亚示意他安静,他只好给人群们轻声地哼唱《亲爱的鲁波夫》的旋律。奈音在准备晚餐,我处于谨慎考虑,还是把我的炮从杂物室拉进了门口。

外面的光线逐渐昏暗,我们不能点电灯,不敢有太亮的光从缝隙中露出去。人们窃窃私语着,挤在一起,大家都是感染者,没有必要担心自己的疾病让别人感染,我也一样。哪怕感染这种疾病本身就是无妄之灾,至少,他们还能有一个地方,让他们不挨饿受冻的祈祷命运不要再接着针对他们了。

但那种不安萦绕在我的心头,因为我觉得赫拉格院长回来的太晚了。但当我询问娜塔莉亚是否因孩子们早早地回了家而准备撤离时,她摇了摇头。

“也许只是赫拉格先生回来得太晚了,所以我才这么不安吧。”我自言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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