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认得您,教廷的「贤者」冕下。”

“是前任啦前任,已经不需要尊称,在这里的只是单纯的一介佣兵,仅此而已。”

直立的蜥蜴护着身后瑟瑟发抖的瘦弱女性,与语气轻挑的青年相对而立。

青年扛着用破布裹起的长枪,半露的枪尖闪耀着锐利的寒芒,好似在威慑那手无寸铁的两人。

“所以…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建议您优先考虑自己,还有身后那位小姐的事呢,比如…生命安危之类的。”

话音刚落,青年微抬枪身,用枪柄敲了敲地面,半眯着眼,一脸戏谑地望着两人。

“……确实。不过我想,我…我们与冕下之间,应该还留有商量的余地。”

“嗯…倒也不急呢。那么…还请容我洗耳恭听。”

瘦弱的女性一听到枪柄发出的沉重声响便浑身一颤,而那支蜥蜴尽管有一瞬间表现出了动摇,但也仅此一瞬。

……明明是只蜥蜴,表情倒是挺丰富的。

青年似乎终于起了些兴趣,好好地睁开了眼。见状,咽了口唾沫(大概)的蜥蜴目不转睛地与青年对视,或许他是希望籍此表达诚意。

“我听闻…冕下有一只佣兵队。”

“嗯。”

“我也略有剑术的造诣,亦有技术能修补兵器。”

“嗯。”

“那么,可否容许我们暂且投身……”

“不行。”

。  僵硬与笑容,动摇与坚决。

“……还请告知如此坚决的原因。”

“那里是为了活在战场的人,终有一日能死在战场上而准备的。”

笑容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得令人胆寒的凛冽目光。

“为了生存而在这里讨价还价的活人,准备告诉我自己能跟半生半死的佣兵共舞吗?二位的苟且之地另有他处,又或者……”

他迈出一步。

“已经没有去往任何地方的机会了呢。”

“…还、还请稍等!”在慌乱中依旧不忘用身体护住女性的绅士蜥蜴连忙抬起手,“您真的觉得这样可以吗?!”

先不说什么可以不可以的,你这个动作可是会被认为是施术的前兆,然后“噗嗤”的一下被砍掉手臂或者干脆整个人变成两半的啊。

“什么?”

故意的,完全是故意的。青年看似不解地停下了脚步。

“您曾是慈爱的神的代言人,赠予世人智慧,指引他们去往救赎的所在!您真的认可,我祖国那荒谬的行径吗?!”

青年眯起了眼,在沉默片刻后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呼……我,自从带着她逃离祖国之后,虽然一直在躲藏,却也确实见识了这外面的世界,您知道我的感想吗?”

“尽管并不尽然,但这里才是正确的,而我祖国所实施的一系列政策,则是错误的。”

“有鳞的人与无鳞的人并肩走在一起,而不是前者用锁链栓着后者前进;不同种族的孩子们一同沐浴在神殿的晨光下,由虔诚的圣职者代神赠予祝福;城墙仅仅为了防卫外来的威胁,而不是区分无鳞与有鳞,卑贱与高贵。”

“在我的祖国,一个无鳞的人不是人,而是奴隶、是牲口。他们不被允许呼吸纯净的空气,而是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从事最劳苦的挖掘与栽种,徒手。”

“如果他们胆敢在一个有鳞的人面前直起腰,那么他会被吊死,或是当作畜牲们的饲料,又或者更悲惨。”

青年沉默地听着。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那名瘦弱的女性确实从亚人的身后走出,凝视此时掌握着他们生死的青年那平静的双眼。

那不是乞怜,而是质问。

“我曾经也认为,这是正确的,是天经地义的。但是……”

那两人都在颤抖。

他们十指相扣,分享这份颤栗。

“她向我求救了,在那地牢之中,以人的语言,确实地向我倾诉了我的祖国…我们的罪行。”

“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们脚下踩着的尸体,生前是会说人话的。”

“何止是人的语言,那些人…他们肯定也拥有属于他们的人生:父母、家人、友人……一旦领悟到这一切,我便无法再忍受了。”

亚人拼尽全力与青年对视,此时的他,想必正忍受着巨大的恐惧吧。

终于,青年开口了。

“…所以,你期盼什么?”

“——!还、还请庇护…不!恳请您放我们离开,假以时日,您必定会赞同此时的决定!”

亚人似乎激动了起来,就连那名瘦弱的女性也停止了颤抖,嘛,毕竟是在赌命。

话说这家伙讲得还算不错,说真的。

“嗯嗯…听上去还不错。”

青年发表了与我相同的意见。

有戏————这个年轻的亚人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不过没有那么简单哦…完全没有~

“不过,在决定之前,能麻烦您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啊,好的,您请问。”

“这之后,你准备做什么呢?”

“……我希望矫正这份错误。”

“矫正…啊。”

青年环抱起双手,好似在思考。对面的两人紧张地注视着他,一时间完全放弃了对周围的警戒。

要想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的话,这是个好机会呢。

搭在臂肘上部的手指轻敲了两下,而对面的二人只把这当作无意之举。

旁观时间结束……我上了。

——————————————

“矫正…呵。”

“……是我浅薄的见识让您见笑了吗?”

“能确实认识到自己浅薄的人,倒也不是那么浅薄…嘛,对于你刚才那番话,我是有想要矫正的地方呢。”

“…还请让我聆听圣者的教诲。只是,这里恐怕并不安全。”

“确实,虽说迟了些,不过城里已经开始骚动了呢。是信使到了吧。”

“那么————”

“不过不需要担心,就这样。”

“……您派了人吗?”

“或许是使馆的人已经完成对这里的包围了呢。”

“……”

“真实总是处在人的认识所无法企及的位置,而揣测真实则是人人皆有的自由,只是,这种揣测对改善你们当下的处境并无太大的意义……相信我,或是不,你的回答是?”

“…………容许我洗耳恭听。”

“喔,倒算的上是坚强。”

“您过奖了,那么……”

“不过,如果这份坚强来自于虚无的印象,那可称不上理智。”

“……”

“听着,天真的孩子。或许你觉得自己从高墙之国逃离,从这外界中寻得了正确,可实际上你踏足这片天地不过短短数周。时间并不决定认识的对错,但你真的有自信肯定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吗?”

“我,我是……”

“你妄言「矫正」。”

“……”

“你评判事物的对错,尽管你明知自己并不了解什么,只是一厢情愿地这么「觉得」。”

“……抱歉。”

“道歉?对我?为什么?”

“…您揭露了我的自以为是。”

“如果你当真认为自己犯了错,那么你自己便会谴责你自己,然而你若是认为自己没错,那么任何人都无法真正审判你。”

“……”

“我并不是在谴责你,只不过是在阐述一项事实,而一个人所能对另一个人做的,不过如此————作为一面镜子,映照他人的身姿。”

“……”

“审判人的永远只会是人自己。”

“……”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听取他人的声音,当作衡量自身及世界的参考。”

“…我该怎么做?”

“任何人都必定有所不知,因此他们必然自以为是,犯下令他们羞耻的错误,可这并不是罪。罪是妄图逃避自己的愚昧,你当直面自己的无知,并对其负起责任。”

“负责…可我……在您看来,现在的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嘛,首先————让那位女性坐下如何?”

“咦?啊!你先去休息吧,我很快去找你,一定。”

“……嗯。”

诶?要进来?进这个房间?等下等下等下让我看看哪里比较好藏……是说我真的有必要躲吗?

就连堂堂正正地在大街上脱光光都办得到的我,如今却要狼狈地躲藏在柜子或床底,像老鼠一样苟且着偷听吗?

才不嘞,哼。

“…咦?”

“嘘。还请安静喔。不然的话……”

这个房间原先的年幼主人就倒在我的身旁,而我当着她母亲的面,轻轻地将手按在这孩子的咽喉处。

嗯嗯……感觉自己好坏。

“……”

出乎意料的,被我视为人质母亲的女性并没有因此慌乱,但这不意味着她是镇定的。

她的眼中并非没有不安,只是困惑更在此之上,比起对孩子安全的担忧,她似乎更感到疑惑……对谁?难不成是我吗?

我反复观察对比怀中这孩子与女性的容貌。

尽管年龄相差甚远,但五官的相似度完全可以肯定双方存在血缘关系;尖耳是源于母亲的半精灵血统,脸部边缘及身体各处的鳞片无疑是继承自亚人父亲……但这女性的反应到底是……?

我不禁与她对视。

作为佣兵,遭受他人恶意的注视是理所当然的。可以说,除了营地,我在任何一个有人烟的地方晃荡时,都不会有好的待遇————啊,当然,拿出黄灿灿的金币时又是另一回事了。

就连世界第一可爱的人家…也无法胜过黄金的璀璨光芒的说!

因此,无论这名女性以何种恶劣的情绪面对我,我都丝毫不会觉得奇怪,毕竟现在的我正温~柔地抱着她的孩子。

但那微妙的视线并非是对我的。

而是对我怀中正酣睡着的女孩,也就是…她自己的孩子的。

盯~

这样真的好吗?我试图用眼神传达这样的讯息。不用热情的目光招待人家,而是看着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什么的,不觉得浪费吗?

眨~眨~

“那,那个……”

“嗯?”

“你是贤者冕下的人吧…可以把那孩子还给我吗?”

“啊…喏。”

递过去了。

结果还是…输了……没能胜过区区毛都没长齐的小毛孩!

身为母亲的女性向自己的孩子,报以复杂的神情。她伸出纤细瘦弱,轻微颤抖着的手,令我不禁迟疑了一下。

这家伙…应该不至于失手把小家伙摔到吧?

结果是没有。

自接过那孩子之后,女性就无言地躺倒在角落的破垫子上,让小女孩枕着自己的臂环。

这么一看,倒还像是一对母子。

是我想太多了吗?我望着她们眨了眨眼,随即抛掉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接着守望队长的工作。

“人与人是否平等————这就是我离开故乡后最常思考的问题,不如说,正因时常为金钱与下榻之处苦恼,才会不由得去思考这一问题。逃出至今,到底还是只能让她待在与过去无异的环境……冕下,还望您为我解答。”

“倘若你真正地理解这世界的组成,这对你而言就会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组成…是指表里,也就是物质与精神吗?”

“正确,但理解太浅。时常会有这样的情况:人们自以为理解了,却在不经意间将某些事物排除于自己的认识之外。”

“世界分为表里,自然,人,与其造物同样由物质与精神组成。”

“构成人根本的,是精神的本源,我们所谓的灵魂。它是哲学的,不以物质的存在为基础,但以物质的存在为证明。这种性质决定了精神性的概念无法以量论之。”

“零,或是一;无,或者有。”

“物质作为世界的基本,既是物质界的组成要素,亦是沟通精神界的桥梁。物质是具体的,可量化的,这与精神相对。”

“高低、多寡、大小…通过对这些性质的比较,我们理解物质。”

“简而言之,若单论人的精神本源,也就是人的人格,那么,所有拥有知性,曾思考过这个世界并获得答案的存在,都毫无疑问是平等的。”

“而一旦讨论这之外的,物质的部分,体力、智力、权力……便会由它们可比较的性质,得出不平等的结论。”

“唔…我有些不明白,冕下,如您所说,世间的不平等来源于物质界天然的性质,那么,精神界的平等对物质界来说有何意义呢?”

“这是一个取决于个人的问题,你首先应当解清一个误会,那就是意义是由人所定义,人所赋予的。世界的存在本身只是种单纯的现象,希望从这一现象探寻出意义的,是人,并且表明意义存在与否标准的,同样是人,而人并不指特别的某一人,而是组成人这一概念的每一个个体。”

“这…既然世界遵循统一的规律,那么,意义的判定不也应当有统一的标准吗?”

“如你所说,并且这一标准就是人的判断。”

“可…人们的想法并不相同。”

“的确如此,但,这不意味着正确是唯一的。你可以认为,精神界的平等不具备任何意义,因为它确实不对物质界起决定性的影响,然而,你同样可以认为,精神界的平等这一现象的存在本身,使得万事万物都具备最基础的价值与意义。这两种想法,难道不都是正确的吗?仅仅是判断的标准不同罢了。”

“……然而,彼此都拥有正确的人们却在相互斗争?”

“这种矛盾同样是世界性质的表现,是合理的。人们斗争,这件事发生了,这便意味着斗争是合理的,否则,人们是绝无可能为一个不合理的事而行动起来的。实际上,若是不合理,那便根本不可能发生。”

“斗争的存在仅仅是因为立场的对立?是了,人的本源是平等的,因此人们靠物质界,也就是表面的差异区分彼此,并产生斗争……那么这种合理的斗争最后又会将世界与人引向何处呢?”

“世界由精神与物质构成,而我们的世界尚且年幼,还只是一介胚胎。因此,物质与精神仍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割裂。”

“当这种割裂完全消失,世界,成熟的世界将会发展成何等形态呢?”

“精神与物质将融合,并且精神将为物质所完全显现。”

“精神的平等性将取代物质的不平等性?”

“不,不是取代,是显现。对精神而言,平等是一种性质,绝对不可更改;而对物质而言,平等是一种状态。二者的完全融合将使世界进入平静。”

“……那实在是…美好的世界。为了这样的世界,人该如何行动呢?”

啊啊…我差不多听腻了的说。

虽然对那只蜥蜴来说,这大概是很新奇很叫人着迷的理论,但我可是队长看着长大的,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好吗,呜啊…开始困了……

“使物质完全地体现精神是人的发展目标,为此,精神界只需存在便足以,真正需要干涉的,是作为世界基本与精神界沟通桥梁的物质界。”

“原来如此…需要斗争的力量吗?这也就是您为何建立佣兵团,与四方权贵交往的理由吗?据闻,就连「勇者」也……”

“锵锵!”

因为点到名了,所以人家闪亮登场~!

被突如其来顶?超绝美少女打断,蜥蜴似乎陷入了一时的呆滞,但它随即回过神来,看看我与队长,紧接着冲进门去。

诶…人家被一眼带过了……

“原本以为是个大少爷来着,不过好像还不错?”

“在你的守备范围内吗?”

“才不要嘞…话说做不了的吧?亚人有那玩意吗?”

队长耸了耸肩。

“所以?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的说。”

“是吗……精灵小姐带你来的?”

“那家伙喝醉了差点被拖进小巷子,现在在营地里吐吧,大概。”

“别把伤患单独留下啊…亚人的信使吗?”

唔!明明我还等着邀功呢!竟然直接猜出来了,智者的形象塑造过头了!抗议!

“…看家的时候,向过路的信奇美拉讨了下税。喏。”

我从胸口抽出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传单,揉作一团后丟向队长。

“这样啊…”他随手接过,简略地扫了一眼,“那两位,不宜久留呢。”

他挠挠头,看上去并不担心。反正肯定又有某种渠道能送那两人安全离开吧。

通往那种道路的钥匙被轻快地以符文写在传单上,十分随便地扔给了才出来的蜥蜴。

“冕下,这个是……”

“搜捕你的人很快就来,随便找个卫兵给他看上面的字。”

“…这样就好了吗?”

微妙的笑容浮现在队长脸上,相对的,蜥蜴看着手上的纸团微合着眼,这大概是蜥蜴表达困惑的方式吧。

“我偶尔会想,队长的性格,其实很烂呢,喜欢看别人苦恼的表情什么的。”

“真是严厉的说法啊…看着迷茫的羔羊在困惑中一点一点开辟出属于自己的路,这可是与圣职者的天职最为相称的乐趣啊。”

呜哇,低劣的兴趣一下子变得高级了起来,有文化就可以这样吗?

看一眼蜥蜴,它低头凝视那传单上的符文,似乎还在犹豫是否要听取队长的建议。嘛,毕竟是那样随便的计划,听着就很不靠谱吧。

不过呢,这个,到底是队长出的计划呢,即使听起来再怎么随便……

“有还是比没有好哦。”

“嗯?啊……的确。”

迟疑了片刻,蜥蜴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将传单收入怀中。看样子是下定决心了。

这样就好,跟着队长,即便会常常被糊弄到找不见东南西北,也还是吃得上肉帮助得了小姐姐的喔。

“走了哦,「——」。”

似乎是料到了人家的心声,枪杆子轻轻地敲在了额头。队长对撅起嘴的我实行了惨无人道的放置play,向着蜥蜴摆了摆手。

“哦,对了。”

快要随着队长离开的我收回正准备踏出门槛的脚,一个回旋转身,冲着正目送我们的亚人一个微笑。

其实自己没有特别想笑,只是嘴角自然而然地上扬了。

“有还是比没有好哦。”

“……?”

“就算改变不大,你也确实把她带出来了,不是吗?”

“!”

“由廉价的人给予的救赎,会使得到救赎的人也显得廉价呢。”

“……”

“即便是为了他人也好,还请更加地尊重自己。”

“嗯……您的赠言,我确实收到了。”

现在的自己,大概看着不像佣兵吧。

“再见喽。”

“愿有朝一日还能相会。「勇者」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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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与那对异族的逃亡者相见时,年幼的混血女孩以充满仇恨的混浊双眼,凝视着我们。

她的脚下,是好似殉情般紧紧相拥的,她父母的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