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混世魔王一般的恶少而言,这白痴一样的失策自然是大大的不好。埃米尔如此在心底默默嘲笑。
翻过了十几个堑壕,他才将速度稍稍放缓下来。他偷偷瞄了眼自己的布鞋,在鞋底之内还藏有一个自制的夹层,夹层用铁板支撑,上头铺着棉花,怀表和徽章自然是藏匿于铁板之下,而为了让这个机关看上去尽量自然,他还花钱请人细细装点了一番。
是时候了。他在环顾左右确认无碍后,忽然将食指和中指伸进喉咙里,令人恶心的呕吐感从肠胃涌上咽喉,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呕吐,几块浸满胃液的皮革掉落在地。眼下,华丽的腰带除了逞威风之外没有任何价值,所以他悄悄将腰带切割成数段吞了下去,在消化开始之前将皮革段吐出来,即便呕吐不出也无大碍,因为皮革本身就是可消化的。
或许会有人担心埃米尔的健康问题,这倒是大可不必,毕竟在丘莱利亚这片土地上从未爆发过鼠疫,与其去考虑老鼠和尸体带来的安全隐患,不如去担心城中那些污秽不堪的马厩和拥挤混乱的酒馆,人们在那里干出的龌龊事可比老鼠要肮脏得多。
不超过十五分钟,下一轮炮击就要开始了,行动得迅速。今天,带玛丽雅去吃一回肉吧。他默默想道。
忽然,他想起了一件即便是他也不得不为之犯难的事。
那就是“通行证”——交给城门兵士的保护费。
前段时间“解放阵线”士兵只在出城的时候索要贿赂,眼下战局吃紧,他们也对此深怀不安,于是开始索要了进城的费用,在“规则”实行的第一天就有好几个没带足“小费”的倒霉蛋被拒之门外,被沃罕人的炮弹挫骨扬灰。
一模裤腰带,糟了,自己竟犯了这么大的失误!他的心瞬间跌入谷底,冻僵在寒冷的深涧。
奖章和怀表肯定是不成的,那群“解放阵线”士兵和洛基这种人模狗样的混账一样,对金质的“货物”垂涎三尺,毫无抵抗力。一般的皮革是入不了他们法眼的,但是沃罕尼亚牛皮制的军用皮革除外。像他这样的底层民众很难理解,为什么这玩意会在士兵中间成为上等货,既不能吃,又不能喝。
塞进内裤里?藏在鞋底里?还是重新吞下去?
还有十二分钟。他舍不得这几块花纹漂亮的皮革,对“解放阵线”而言是小钱,可对他来说,这确实能抵当一日三餐的财富。
帝国军少尉的勋章和怀表,以及这些天他赚来的钱仅仅足够偿还他欠下的房租。房东麦金斯的儿子洛基是个恶少,而他本人则是黑道里头的干部,以至于埃米尔不敢拿着钱偷偷逃走,更何况,他和妹妹的吃喝全部都是由这位仗义的房东无偿供应的。在离开房东家以后,他得用这些皮革来换几天口粮。
看来,只好采取“解放阵线”对付帝国军时的惯用伎俩——迂回战术了。
就在这关头,我还在踌躇不已,洛基应该已经发现自己上当受骗,并连忙往城门这边赶了吧!我早已将他甩得远远的,这时候,我再沿着另一条小路折返,说不定那位少尉身上还有些值钱的东西——从尸体身上搜刮财宝,倨傲的洛基是干不来这种脏活的,可这正是我埃米尔的专长,是咱每日专擅的活计。
他抱着这种侥幸心理迂回前进,只要他的脚力够快,动手够利索,在炮击开始之前回城并非难事。
还有九分钟,比预想的还要快一点。他心中窃喜,堑壕外边没有一丝动静,可见如他所料,洛基已经折返。
经过“前辈们”的观察,沃罕军队的狙击手们会在炮击前十五分钟左右撤离以免受到波及,但凡事小心为上是他埃米尔的行事准则。还是先探出半个脑袋,勘察一下情状吧……
“啊!这……”
原本鬼鬼祟祟眯起的眼睛突然睁圆放大,因恐惧而僵滞的关节也失去了托住下巴的力量——目瞪口呆,最恰当的成语。
鲜红的液体已经干涸,受惊的老鼠再次聚集,为蒙蒂纳赐予他们的新食物先上独特的葬礼。寡廉鲜耻的它们在啃食恶棍的尸首!
他害怕得合不拢嘴,只是呆呆地注视着这野蛮的一幕。
跑,快跑。心灵急促地催促着沉重的躯体,是的,他已经意识到了,如有踌躇,他埃米尔也将成为下一个受难者……
“咔!”
冷冰冰的管状物默默地抵住他的脑干,霎时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数记忆剪影的边缘缓缓淡化,消失在白雪般茫然的海洋当中,如同被秋风撕碎的落叶,零散飘零了无踪迹。
“等,等,等……”仿佛有胶水将他的双唇粘住,他越是想要诉说什么,那粘胶就越是力大无穷,生生叫他语言支吾,吐词不清。他瞪大了眼睛,感觉那管子似乎越发陷进脖颈里,他已然闻见了刺鼻的火药味!
“扒手……”刀枪一般冰冷的言语同恶魔古罗希尔什的低语别无二致,“为什么又回来了?”
“哈……哈?”
“你以为自己的躲藏很高明么,我从一开始便发现了,在这个恶棍偷偷跟着你的时候。”
埃米尔发昏的脑袋已经稍微冷静下来,他的大脑高速运转,思考着应对沃罕尼亚士兵的说辞。
“我是来确认,这家伙到底有没有死掉的……”
“哦?”那声音的主人来了兴趣,“这么说,你也早就发觉我了吗?什么时候,为什么不逃走?”
“因为我知道,您不想杀我,但是那家伙可不一定。您说的对,他平日里就是个地痞无赖,逛赌场、喝花酒、帮叛军充当打手,我们不想再受他的欺侮了。”
“理由?”
埃米尔努力思考着对策,珠玑之词脱口而出——
“帝国狙击手的强大,我们这些天天出城的丘莱人最清楚,能发现帝国军人的时刻只有两个关头:一是在中弹之后猛然发觉,二是在天堂里面见蒙蒂纳上神回顾此生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发现了枪手还能侥幸生还的。军爷没有狙杀我这样的贱民,可见是个更加仁义的帝国军人,痛恨蝇营狗苟之辈,这恶棍恐怕凶多吉少,因而返回确认,更何况无性命之忧……”
“好了,好了,马屁可以打住了,”那声音之中多出几分厌烦,然而其主人用在埃米尔脖子上的力度却减弱了不少,“问你几句话,答完了就放你回去,不许撒谎,我能看出来的。把脸转过来。”
“当,当真!?”他感到不可思议。在“解放阵线”起义之前,庇斯佛城内的守军还有一半是沃罕人,在他的印象里,沃罕军人都是趾高气昂,仗着一身白净皮肤毫不客气地骂他们丘莱人是“癞皮猪”的恶徒。
“少啰嗦,麻溜点!”沃罕人斥责道。
不对。他又想到,沃罕尼亚土地上生长的人,又有几个是忠信的呢?几百年以来,沃罕的皇帝从来只把他们丘莱利亚人当成奴才,当作苦力,用作包身工。小心为上,走一步看一步。
他缓缓转过头来,只看见了一副削瘦精干的男人面孔,精练到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他头顶着沃罕军人标志性的高筒帽,出于天气寒冷而裹着长至膝盖的披风,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披风下的步兵兵装,而牛皮制的长筒靴和其他士兵也别无二致。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相貌典型的士兵,却没有透露出半点专属于沃罕士兵的典型“气质”。这让善于察言观色的埃米尔多少放下了点心来。
在紧要关头,诚实比任何谎言都要有用,因为你不必分出心思去编造和圆满谎言,可以专心于他处。
“我问你,为什么要出城?”
“为了挣钱出城。庇斯佛总有一天要失守,这已经瞒不住了,我们想出来搜刮尸体,弹壳之类的东西,为出城做准备……”
“有多少人要出城?”
“谁知道。少则五六千,多则一两万,都是丘莱人,沃罕人也有,因为官军要来了。”
“城内守军有多少?分布在哪些地方?”
“‘解放阵线’……哦不,叛军的主力都在这了,七千人总是有的……算上干部们的近卫团,小一万吧。东南西北都有,北边最多,不知道想干什么。”
“北边的驻守将领是谁?”
“加布尔·塔洛尔,据说是大帅哈布斯特·维希的长子希尔克里斯·维希的手下。”
“有多少人?”
“两千四百人,都是希尔克里斯亲手调教的。”
“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那么详细?”
“我和黑道的人关系好,”埃米尔看上去相当认真,“他们和叛军的关系,远比一般民众深,如果换成其他人,这些问题大概是没办法好好回复您的。”
“好,你走吧。”
“啊……这,就行了?”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嗯,走吧。”那士兵扬了扬手,像是在赶一条癞皮狗,“滚得远远的,滚到庇斯佛城里等着我们沃罕人去杀你们就行了,丘莱利亚人。”
他确信了,这个沃罕尼亚士兵不会杀他,埃米尔看人一向很准,直到现在他也愿意相信自己的准星。
他撒腿就跑。距离炮击只剩下不到五分钟了。
那士兵望着丘莱利亚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不屑地嗤了一声,嘟囔道:“真是的,不听我劝……”
他忽然摸了摸自己的裤口袋,顿时愣住,似乎有点惊讶。他回转过头,凝视着丘莱利亚人留下的斑驳足迹,倏地抿了抿嘴,压低帽檐嘀咕道:“不愧是你啊,先生。这哪里是‘癞皮猪’啊,分明是只精明的猴子!”
而在另一头,“赖皮猪”已经遵照沃罕尼亚帝国军士兵的指示,竭尽全力,去“滚得远远的”。
喘息,喘息,不住的喘息。豆粒大的的汗珠沿着脊柱那一条直直的线条划拉下来,在腰间周旋不肯滚落,依附在那粗糙的织物上。
他别过一个拐角,以娴熟的手法将兜里揣着的银镜塞进鞋垫里,然后把奖章迅速交替过来,塞进自己的内裤中间。
他不由得嗤笑起来,傻乎乎的帝国军士兵还没有意识到,就在这可笑的问答游戏刚进行到一半时,埃米尔已经盯上了藏匿在士兵裤兜里的银质小镜!他察觉到士兵的右兜比左兜要鼓起不少,便顺其自然地动了歪心思。
这玩意可比勋章要值钱得多,花纹那么漂亮,要花不少钱才能打磨得这般精致。如此看来,那个士兵也不过是个在帝国军队里混军官头衔以便继承家业的纨绔子弟,难怪会这样天真。
那么。他抬眼眺望,那触手可及的前路。该下班回家了。
浓黑的烟霭业已散去,远去的鸿雁之哀鸣悄悄走进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丘莱利亚人、沃罕尼亚人以及城墙、高炮的耳畔。那是飞鸟的惊呼,在这玄黄的寰宇之下,大片南雁北飞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帝国军正在南边试发炮弹,不出三五分钟,密集的弹雨便会如野兽一般向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袭来。
即便如此,庇斯佛城那座夸张的城墙依旧毫不客气,在飞鸟那宏大的视野里占有一席之地。
被炮火熏黑的墙壁逐渐脱落,一层又一层宛若年轮,整座城墙就像一棵被无情切割开来的古树,伫立在寂寥的狼烟当中无可奈何。小桥流水人家,并不适合这座坐落于东洲北部的堡垒型城市,属于丘莱利亚人的最大的城池。
黄天、黑墙、尘土——庇斯佛城外没有花里胡哨的景致。
高耸的城墙在他的眼中越来越巨大,最终,无言的静默的叹息的它,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少年眼里的一切。
寂寞的,沉闷的巨物,仿佛融入背景的藩篱,囚禁着渴求自由与救赎的奴隶,对苟且的生灵投以无声无息的制裁。
太好了。他如是感慨道。暂时,囚笼般的高墙还没有坠落的态势。
“呦,这不是小埃米尔先生么!”远远的,传来令他感到熟悉的问候声。
“工作顺利吗,大叔?”
“托蒙蒂纳的福佑,快收工了。该死的,这帮沃罕人没完没了了……”那个骂骂咧咧,一身军装的“小圆点”在同伴们的牵拉下费力地修补着城墙,礼节性地向地面上的“小圆点”招手。
“那么,”地面上的“解放阵线”大兵和蔼笑笑,自觉地伸出油腻的手掌,“老规矩,埃米尔先生。”
“抱歉……今天,我什么都没拿到……”
“哈?您在和我开玩笑哩!”大兵佯笑着,捏紧了拳心。
“真的,没有……求求您了,让我进去吧。”他绘声绘色地哀求着,那副可怜相能叫老妇人为之潸然泪下。
“维希王不相信眼泪,阁下,”那大兵突然变了个面孔,“没有过路费就是不能进去,这是政策。”
“这不是,你们自己定的‘政策’么……”
“什么!你小子有种再说一遍!”那大兵一把扯住埃米尔的衣领,顿时怒不可遏。
“哎呀,行了行了,欺负孩子干什么……”修葺城墙的老兵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情”,事实上,对他而言,嘴上叼的旱烟要比这场面有意思得多。
“没钱就是没钱啊,我还能给您变戏法吗……”
“没钱就喂炮弹去!如果沃罕人冲进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们这群守城的,弟兄们也只是向往家里多寄点物件罢了!”大兵立时将少年抡起来摔在地上。
“叮咚!”
像猎豹发现了兔子,大兵一眼便望见金光闪闪的一道光自埃米尔腰间滚落,他一把推开少年猛地扑上去,那贪婪的姿态和洛基没有本质区别。
“哈,哈!瞧瞧,您不是有收获吗?真是的,早说出来就不用受那么多罪了嘛!”他捡起那副徽章仔细观察,旋即咧嘴一笑。
“军爷……您别啊,小人今天就捡到这个,再没有收获,我和家人可怎么活啊……”
“去去去,谁管你。怎么,不想进城了?”大兵的语气里多出几分威胁的味道。
埃米尔是个识趣的人,他悻悻地佝偻着背离开,仿佛相当落寞。
在埃米尔离开之后,修葺城墙的老兵忽然发笑。
“老坦尼尔,你笑什么?”大兵疑惑道。
“约瑟夫,你是刚认识埃米尔不久吧?”
“唔——你知道,我前天才被派过来驻守南门。”
“那被骗了,”老兵无奈地摇摇头,“他肯给你一成货,就说明他赚了十成。你还真以为自己占了多大便宜?”
“啊……”大兵怀疑地目光又惹得老兵们哄堂大笑。
都历一千八百二十五年夏,丘莱利亚。
形形色色的人们,仍然在努力地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