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仅次于纳赛尔特·维希时期的疯狂时代,就连丘莱利亚人也难逃狂热族人军队的杀手。

黑夜是万物的掩护,同时也是永远的死神。这是丘莱人的老话,据说我们古时以渔猎为生,因而能总结出这般道理。这是埃米尔从祖父那里听来的。然而,他更愿意相信这是老头子的胡诌,因为他整日向孩子们吹嘘,他年轻时每天都往海里撒尿,所以大海才会变咸。

世道变了。老头子一边往腮帮子里灌劣质啤酒一边打着用酒气撑起来的“饱嗝”,两片酡红在油灯的映衬下显得荒唐滑稽。年轻人从来不把他的预言放在心上,毕竟,谁会愿意听信一个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独自一人拉扯孩子二三十年的老鳏夫的胡言乱语呢?

他说过,沃罕尼亚人和我们丘莱利亚人没什么不一样,并且扬言自己年轻时曾在纳赛尔特·维希手下当兵,杀过两个沃罕人。那两个人也是有父母的,他强调着。他们跪在老头子面前不断祈祷,用着丘莱人听不懂的沃罕尼亚“圣语”。他心软了,眼泪挤出了好几滴,但是最终还是动了杀手。

为什么?年幼的埃米尔这样问过祖父。

因为大家都在杀沃罕人,所以我也得杀。老头子咂咂嘴,又往自己心坎里灌了一口啤酒。

世道变了。他反复强调,抚摸着孙子的小脑袋。

大帅(哈布斯特·维希)要打仗,这是不对的,老帅(纳赛尔特·维希)打了两次都没打败的沃罕人,他就能办到吗?我看不见得。我们丘莱人命苦,古代被塞尔汗人欺负,近代被沃罕人欺负,现在又要被芬林人和沃罕人的联军欺负——不能再打了,随他们去吧,我只要能要片能种地的土地,能吃几天安稳的饭就知足了。看着吧,大帅迟早要完,老帅的下场在那里摆着呢。他老爹被沃罕人斩首才过了几年啊,又要打仗,哎,这个世道变了,打仗解决不了问题……

那一天,祖父的话尤其多,不知是不是喝高了。他睁圆了眼睛,像是在诉说什么,唾骂什么,又是在嘲讽什么,年幼的他不得而知。十几岁的他已经明白了,其实老头子只是在装睡而已,因为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或许,他只是不想让这份由啤酒带来的醉意消失罢了。

埃米尔只是单纯地感到,老头子的表情很好笑罢了。可是其他人也是这么说他爷爷的——一个滑稽荒唐的鳏夫。于是他又心神不安了,别人可以这么感觉,为什么我也是这么感觉呢?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埃米尔害怕了,他害怕自己也是那样的人,欺负空巢老头却不自知的的人。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不管那是不是老头子的真心话,还是说,被伪装成自娱自乐的自暴自弃——他说的声音太大了,被他那参军不久的儿子听见,同时也被临时住在他们家的“解放阵线”教官听见了。

第二天,老头子消失了。这是在他寻找了爷爷好久之后,面无表情的父亲才冷冰冰地说出口的话。

第三天,街上闹哄哄的,这在偌小的村庄里是很稀奇的事,毕竟还没到收麦的季节,大家都懒于游行。父亲忽然把他叫醒,在父亲身旁还有一个男人,就是前几天住在他家里的教官。他睡眼惺忪,问父亲要做什么,父亲没吭声,他突然心生不安,于是又问了一遍,而这一次,父亲那长满老茧的巴掌重重地落在他的脸颊上,在教官的注视下。

现在回想起来,他感觉自己当时简直是疯了,他居然反问父亲,爹,你为啥打我。父亲脸颊铁青,他一把揪住儿子的纤弱的脖子低吼道,因为你问我,为什么打我。

于是,他上了街,全程都由父亲攥着他的小手,伴随着和终点的接近,越握越紧,握得他手腕生疼。

所有人都在围观,七嘴八舌,指指点点,只有一些躲在后面的老先生和老妇人敢于在别人察觉不到的情形下,抹去几滴眼泪。走近时,他发现父亲的脸色更加僵冷了,像是寒冬里的腌肉。

人群中间支棱起几个比巴巴罗家的水车还高的木架子,木架子上挂着几个早已不动弹了的人,像牵线木偶似的,荒唐滑稽。

最边上那个,长得和祖父一模一样。后来,巴巴罗叔叔告诉他,要不是埃米尔的父亲下得了狠心,还得挂在正中间给大家看。

看客们熙熙攘攘,还有在大人的脚底下捡瓜子壳的,有几个大人偷偷议论,说要不是军队要发瓜子,他们才不会来看这骇人的场面。

这时候,几个像模像样的穿着“解放阵线”军装的男人走上前台,看客们立时就不闹了。

为首的就是那个教官。父亲的脸色越来越差了。

他叽叽歪歪说了一大堆没头没脑的话,埃米尔不放在心上,他只是在想,为什么这帮人要把老头子的衣服扒光,人群里还有女孩子呢,他们不害臊吗?最令他疑惑的是,老头子身上的红蚯蚓,为什么要把蚯蚓往人身上倒啊,太阳那么晒,蚯蚓估计早就死了,因为它们都不动了,和老头子一样。

又过了好一会儿,人群像是接到了通知一样,台上的人一挥手就全作鸟兽散了,来不及站起来的孩子被莽撞的大人踢翻,手里的瓜子壳散了一地。

后面的话,童年的埃米尔倒是记得很清楚。

教官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他那只瞎掉的右眼叫人心生畏惧。

然后,那匹狼微笑着望了望偎在父亲怀里的埃米尔,露出了几颗白花花的牙齿。

埃米尔不明所以,他只是很害怕,单纯的恐惧,恐惧。他害怕这个男人,碧绿的眼珠子和乌紫的嘴唇,还有一头沃罕式的卷发,这在丘莱人中很罕见,因而很好辨识。

父亲哭了,搂着儿子小声啜泣,在回家之后。

他的肩膀颤抖得厉害,嘴唇哆嗦,像极了从前砸碎了玻璃的儿子被他自己殴打时的样子,他活成了埃米尔的样子。

埃米尔第一次尝到了他人的眼泪,更何况是父亲的,这铭刻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不断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爷爷他……”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启蒙,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就是让懵懂的人开始去认识所谓司空见惯的事物。

父亲无言,仍在啜泣。埃米尔,他开始懂事了

他轻轻的咬住嘴唇,柔软的,孩子的嘴唇,还没有被恶狼和魔鬼吻过的双唇。他和父亲一起哆嗦,或许,他要做一件错事。

“老……头子……”

父亲点点头,紧紧搂住他仅剩的亲人,汗毛战栗。

他这才明白,爷爷身上的“红蚯蚓”原来是遭受鞭笞的伤痕。

不过,那是第一件,埃米尔真正认为自己做对的事情。

自然而然地,他伸出孩童的手掌,想要替父亲揩去纵横的的泪水……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别!”

猛然间,他从悠久的睡梦中惊醒,竹竿似的手臂戳向天花板,依旧保持着拭去泪水的姿势。

“哥,哥哥,你还好吗……”

纤细的女声自他的身侧传来,他扭头看去,皮肤同他一般褐黄的头发凌乱的女孩子半跪在他的床前,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玛丽雅……”

“嗯?”

“没什么,做了个关于五年前的梦……”他好不容易撑起营养不良的身子,床板艰难地发出吱吱呀呀的鸣泣,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有好好吃饭吗?玛莎(玛丽雅的爱称)?”作为兄长,他爱抚地揉了揉妹妹的头发,浅笑着问道。

“在麦金斯叔叔那里吃过了,”玛莎替埃米尔披上外套,其实就是一张破破烂烂的大衣,“大叔说找你有事……对了,今天他给我发工钱了呢!”

“工钱?”埃米尔张大了眼睛,麦金斯是个古板的男人,从来不会执行契约之外的义务,更何况玛丽雅已经答应义务照看他的小女儿苏菲亚了,“他这么善心?”

“我也很奇怪。哥,我们是不是要走了?”玛丽雅担忧地询问道,不愧是女孩子心细,尽管埃米尔从未和她谈及此事,对周围事物相当敏感的玛丽雅依旧感知到了火药的氛围。

“嗯……玛莎……”事已至此,也无需隐瞒。

“可是……”

“听着,玛丽雅,”埃米尔忽然搂住妹妹的肩膀,手掌被硌得生疼,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玛丽雅已经皮包骨头到了多么可怕的地步,“我们不能再在这城里待着了,沃罕人在步步紧逼,过不了几天,他们的重炮就会打进庇斯佛里边。我们要想好退路。你放心,我已经攒够了钱,把这房租结算了,我们就远走高飞,到没有战争的地方去!”

“可是……那,苏菲亚,还有麦金斯……”

“他们只是我们的雇主罢了!不要想太多,玛莎,我们交了钱,就是仁至义尽。我很尊敬他们,就像你也很喜爱苏菲亚一样,但是时局在这里,明白吗?只要留在城内,我们的命运就是和这座被诅咒了的城市联系在一起的,城市的灭亡就意味着我们的死亡,听话,玛丽雅,听话!”埃米尔小声而急迫地游说着。

“……”她沉默了,扳着自己的手指。

“玛莎……”

“我明白了,哥哥,”玛丽雅坦然地笑了笑,“去吧,埃米尔哥哥,我的命已经和你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割了,你说的肯定有你自己的道理。不管你去哪,我都跟着你走。”

“玛莎……”他紧紧地搂住瘦弱的义妹,玛丽雅今年已经十四岁了,也到了身体分出条的年纪,却因为营养不良,依然长着一副小女孩的身板,这让他很难过。

他亲吻着妹妹的右颊,小声耳语道:“谢谢你,玛莎。等离开了这里,我一定让你吃上真正的肉。”

我不想,再一次失去家人了,在这丘莱人和沃罕人互相争斗的城市里,监狱里,民族斗争混战的死穴里,一定有通往正确方向的路标存在着。

旋即他挣脱妹妹,把枕头仔细检查一番。在遇到沃罕士兵之前,他再一次把皮革吞下去,在吐出后又将皮革块藏在枕头里,这就是他的“衣食”。

随后,他从藏有“宝贝”的布鞋里掏出怀表和银镜,向东家麦金斯的客厅走去。等待他的必将是难熬的盘问。

…………

“生意上的事情都好谈,埃米尔·古罗斯彻先生,”额角生有一大块刀疤状胎记的男人咀嚼着熏肉块,他便是埃米尔的东家卡麦尔·麦金斯,“因为是道上的,我一向讲究信义,这一点你应该比较清楚。”

“是的,您到最后都没有向玛丽雅透露我准备出城的事情。”

“你的行为提醒了我,在那之后,我也在着手准备离开。说实话,当初我是看好大帅的,可是如今,胜负的天平已经越发明显了……”麦金斯惋惜地哀叹一声,将熏肉咽进腹中。

“可见是我赌赢了,大叔。”

“嗯,”麦金斯随手抓起一块牛肉干,“古罗斯彻,你也来一块吧,不能让客人看着我酒足饭饱,自己却空着肚子。”

“真是太感谢您了。我正准备带玛丽雅去吃一顿好的。”

“是啊,那个孩子心地善良……若不是你不肯,我还真想招她当我家的女仆呢。”

“您太客气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既然房租付清了,契约也完成了,那我先回去收拾东西,今天一早,我就得走人了。”

“今天?”

“啊……现在已是凌晨。”

“原来如此。和您相处的这段时间非常愉悦,埃米尔先生,这是我的真心话,”麦金斯里起身来与他握手,笑容黯然而迷离,“虽然您只有不到十六周岁,可是你身上已经有一股男人的气概与胆识了。祝你健康、平安,替我帮玛丽雅小姐带一句话,我们一家,包括洛基和苏菲亚在内,都非常感谢她。”

“嗯。”听到“洛基”二字,他的心头一颤。

“哦,对了。埃米尔先生,你有看见我的大儿子洛基吗?”仿佛是捕捉到了这一丝动摇,麦金斯随性问道。

他的心猛然沉下去,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个挨千刀的,总有一天我得活埋了他!”卡麦尔恶狠狠地啐道,“玩女人、上赌场,除了欺侮人没有任何本事,一不愿赌服输,二不讲究信义,四处败坏我的名声!”

埃米尔脊背发凉,洛基惨死的情状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么,埃米尔先生,”面容可怕的男人忽然与他对视,“你觉得呢,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现在在哪?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不会是被仇人清算了吧?”

他努力去咽口水,在麦金斯颇有气势的目光威逼下,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洛基……先生,他,经常出去和朋友们玩乐……我想,可能是喝醉了,在朋友家中将就一晚了吧……”他握住左手腕,吃力地回答道,“我猜想是这样,毕竟今天我没见着他。”

“是吗,那还真有这个可能……”卡麦尔沉吟良久,“抱歉啊,让您犯难了。请回到令妹身边吧,先生。”

“哦,嗯。”

他默默地点点脑袋,前脚刚走,后脚就将房门拉上,迅速逃离了这片虎穴,并不回头确认情况。好险!他在心中默念。

空洞的深巷是如此静谧,从麦金斯的客厅走回出租的小屋不过三分钟的脚程,可这一短短的小径,却让人难以敞开步伐。

他在这幽深的走道中徘徊,不详的念头升进胸中。

为什么,麦金斯先生要刻意咨询我关于洛基的事情呢?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不不不,他肯定也只是乱猜的,毕竟没有不担心儿女的父母,随口一问,没什么大不了的,呵呵……

可是。他忽然站住了,有些细节,倒是让人不得不在意。

那就是,麦金斯的神情。

黯淡的,迷离的笑容,看上去既虚伪又可怜;

凶狠的,威压的目光,看上去既可怕又绝望;

还有神情之外的细节,比如吃肉之类的……在这个艰难时刻,有必要为了陪我这一介草民,拿出库存的干肉吗?或者说,最后的晚餐……我在想些什么……

怎么会啊,这么潦草的心思,真的不像我。

——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不会是被仇人清算了吧?

清算?什么意思。不过洛基和他人结下梁子并不奇怪。

——抱歉啊,让您犯难了。请回到令妹身边吧,先生。

咚!他突然呆住了。犯难?回到妹妹身边?

难道……神秘的预感让他的内心难以重归于静,他是仰仗直觉吃饭的人,他无法忽视自己那焦虑不已的第六感。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

一声声凄厉的呼号自他的小屋爆发,如疾风一般撕裂了他的耳膜,刺穿了他坚硬的心脏里最柔软的角落!

果然果然果然果然果然果然果然果然果然果然!

果然如此吗!麦金斯,你竟敢对我的妹妹下手!

他以惊人的速度冲进小屋,由于事出仓促,他被路边酣睡的流浪汉狠狠地绊了一跤——该死,脚踝扭伤了!

他顾不上疼痛,一瘸一拐地推开房门——

“玛莎!玛莎!玛丽雅!你在哪,还好吗!”

“哥,哥哥……”

定睛一看,玛丽雅被反绑在床上,层层麻绳将她的手脚捆得紧紧的,浑身动弹不得,如同身陷囹圄。

“别着急,哥哥这就来救你……”

有陷阱。房间里绝对藏有杀手。

难道只能站在门口,静静地等候麦金斯将兄妹一网打尽?

正当他火急攻心,忙于思考对策之时,意料之外的窘状令他一时六神无主,茫然失措。

那就是,躲藏在角落里的“犯人”竟然缓缓走出阴影,主动站立在他的眼前!

夜色昏暗,埃米尔无法分辨其性别,唯一能够辨别明晰的,徒有“犯人”掌中所握之物。

他脸色煞白,嘶哑的喉咙中发出无声的哀鸣。

“犯人”神色淡然,慢悠悠地高举手枪,嘴角,仿佛掠过一抹志在必得的邪笑。

它扣响了扳机。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