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历1825年8月16日,多云。

一尘不染的云彩同炮火连天、肮脏混乱的大地格格不入。沟壑纵横,无数条深浅不一的战壕沿着地势绵延起伏,如同取之不尽的储蓄罐,壕坑被尸体塞满,后面的士兵就将前面的尸体抛出坑外,作为新的“钱币”填充进去,绝望地等待下一批即将取代自己的士兵填补位置。普通沃罕尼亚士兵的一天大体是在这样平凡朴素的日常中度过的:吃喝、睡觉、开火、等死。

而在战地的背后却是一座军民两用的瞭望塔楼,塔楼里灯火阑珊,来客络绎不绝,一片繁华气派的盛景。这里是前线高官们聚会娱乐的场所,酒杯与酒杯接吻,达贵同达贵欢呼,灯红酒绿繁花似锦的盛世景象同外界的混乱硝烟形成鲜明的对比,沙场战地与太平治世以魔幻现实主义的笔法奇妙地融汇于一体,真切可感却又如此荒诞。

塔楼内自然是欢声笑语红火热闹,然而那不过是市民的乐趣,真正用来接待高层官吏的贵宾包厢安置在塔楼的次高层,再往上便是军队职员才有资格使用的瞭望台。

今天的贵宾包厢挤满了人,很显然,一场盛大的筵席正在这里隆重展开,而这场盛宴的参与者,分别是戍北军东部战线的高级军官和不远千里从龙京一路赶到前线的中央军官们。

奇妙的是,此时筵席的两位主办人并不在场。

“劳烦您了,阿瑟·乔鲁特伯爵。本家不胜酒力,想上来吹吹风,还惊扰您亲自前来照看,陪在下谈心,实在惭愧。”

“上阶大人真是折煞我也。在下寻思,大人和凯瑟夫少将风尘仆仆,令在下蓬荜生辉,我等必要择选良日就在此楼宴请诸位,为各位同僚接风洗尘。哪承想您不但事先光临寒舍,还主动邀请我到这塔楼吃筵席,在下惶恐还来不及呢,大人万不可用‘惭愧’二字啊!”

手里端着上品红酒,身上穿着华丽的明红色军装的矮胖贵族不好意思地挠着自己荒凉的头发,尴尬却洪亮地笑出声来,在空旷的瞭望台上显得无比刺耳。

他尬笑的对象是一位身着修身的黑色军装,肩披绣有红玫瑰和宝剑纹饰披风的女子。女子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长着一副标准的沃罕尼亚贵族小姐的面孔,眉宇间却隐隐透露出不同于一般女性的刚强和果断;碧绿的双眸深邃不可深究,如同窈暗的深穴,吸引着不慎堕入的冒失者坦白真心;洁净的双颊之下是似笑非笑的嘴唇,优雅不失贵族风韵,将女子的柔弱及达贵的高傲完美无瑕地融汇一体。

在她的身后还是两名军官,一男一女,男的年富力强,身材精干而面容削瘦;女的优雅秀丽,并未褪去少女气息,却蕴藏巾帼气概,光就容貌而言,和她身前这位金发碧眼的督军大人极其相似。

“敢问乔鲁特阁下,您和您的下属今日还算还尽兴吗?”

“当然尽兴!咱们这帮人整日在前线指挥作战,要不是沾了您的光,哪有享受这等待遇的机会啊。”阿瑟一脸谄笑。

“是喽,辛苦你们,”督军单手倚在栏杆上轻声叹息,“我看,对面的那帮‘黄皮猪’,再也没有享受安稳日子的机会了!”

“胆敢和帝国作对的下场就是如此。丘莱人和我们一样,他们也是人,要粮食,要水源,我们还能撑住,他们却粮仓见底。”

“如果本家再晚来一阵,您就不会放出这样的大话了。”

“哎呀……呵呵,不愧是督军大人,真是一针见血……”

女督军冷淡地打量着这位身材臃肿的老牌贵族,两只手撑在栏杆上,俯瞰成群的堡垒和远方无边的堑壕,忽然抛出了这样的问题——

“阿瑟·乔鲁特司令官,你觉得,这天上的云朵会有心吗?”

“额,”乔鲁特掏出手帕擦了擦锃亮的额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种文艺性的问题,“下官以为……以为……”

“丘莱人有个传说。古时候,丘莱利亚这片土地上有许多个以渔猎为生的族群,他们在这里过着安康的自给自足的日子,可是后来气候变化,这里逐渐变得寸草不生。有些民族待不下去了,于是举族搬迁,往南的终于寻找到了一片适合耕种的土地,他们定居下来繁衍生息,形成了今天的沃罕尼亚和芬林利亚;往北的寻找到了水草丰美的草场,他们逐水草而居,形成了塞尔汗尼亚和南塞尔汗。只有一个种族始终依恋着旧土,不愿搬迁,他们的人口日渐削减,最终被迫自相残杀以求生存,却仍未放弃原始的信仰。他们坚信有一天,图腾里的神会来拯救他们,奖励他们对故乡的忠诚。”

这时候,督军瞥了眼一脸茫然的阿瑟·乔鲁特,稍稍停顿,继续叙述道——

“终于有一天,这个可怜的族群被杀到仅剩下了两个人,他们是一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妹”,在荒凉的土地上相依为命,靠食用同族的尸体为生,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离开故土。终于,他们的神感知到了这一切,神终于意识到了这个种族的顽强,于是派来了无数的‘神云’,遮天蔽日,为这片土地献上了整整三年的暴雨,雨水汇集成一条大河,也就是大马塞江,这片土地重新焕发了生机,成为了远近闻名的风水宝地,这对兄妹在祈祷中度过了幸福的余生,生下了许多孩子,这些孩子又各自组建了家庭,最终繁衍成为今天的丘莱利亚民族。”

“听上去,是一个很感人的史诗啊……不愧是藤堂家的少家主,知识渊博,吾辈不能及……”

“还没完,乔鲁特伯爵,”女督军——藤堂九渊上阶骑士饶有兴致地斜视这位贵族司令,“神并没有就此收手,他每隔百年便命令一朵神云化身为鞭子,前来鞭挞这个背负原罪的民族,因为他们触犯了神律——食用同族血肉、骨肉相互屠戮。阿瑟司令,这可是你们丘莱人的神话,连这都不知道,可不算合格的丘莱利亚人啊!”

“上,上,上,上阶大人所言极是……我,我确实忘本,该打,该打……”肥头大耳的阿瑟·乔鲁特伯爵——原丘莱利亚王国的旧贵族,在沃罕尼亚贵族面前点头哈腰,连连致歉。

“我觉得,云彩是有心的,它们并不是无缘无故地惩戒丘莱利亚人,”藤堂紧紧盯住乔鲁特,渐渐攥紧了栏杆,目光愈发凶狠,“丘莱人是一个坚韧的民族,可是总有一部分人舍本逐末,不能看清时势,食用同族的血肉,最终贻祸全族。而这群人是天生的吸血鬼,不管到了哪里,都是吸血鬼。而诞生了吸血鬼的民族,势必要有人去惩罚、告诫!你觉得呢,乔鲁特伯爵?”

“啊……”乔鲁特冷汗直冒,牙齿不住地打战,瞳孔里放出恐惧的幽光。一刹那,他理解了藤堂的来意,以及自己的危急处境!

只听扑通一声,阿瑟跪倒在地,就差抱住藤堂的大腿。他伸出那张早已脱离了生产劳动的手掌,抽泣着乞求道:“对,对不起,藤堂上阶,督军大人!我,我错了,求求你,下官认罪!下官只是一时糊涂,才鬼迷心窍,吞了国家的钱财!求……”

“丘莱利亚这么大的行省,一年的税收竟被你们一家私吞了四分之一,你以为朝廷就没有察觉到么?以至于丘莱利亚兵务废弛,军饷亏空,逼的帝国军人强行征税,直接导致了今日的祸乱,还有什么颜面在本家这里哭爹喊娘?”藤堂上阶露出厌恶的表情,一挥袖子,从乔鲁特身旁抽开,“来人,把阿瑟·乔鲁特押到楼下交给凯瑟夫将军看管,若是逃了这首恶元凶,提头来见!”

“Yes,yourhighness!”突然,从塔楼内钻出几名事先藏躲好的士兵,将身形肥大的乔鲁特扭送下楼。

“等一下!”乔鲁特气喘如牛,忽然变了副面孔,恶声恶语道,“藤堂!你可别忘了,楼下有你的人,也有我的人,你趁我不备抓我,就不怕他们一意孤行,举枪造反吗!”

“话说,不愧是专门为了你们而修建的楼层啊,隔音效果真好。”藤堂接过身后男子端着的葡萄酒轻抿一口,看似漫不经心地提醒道。

“这……”刹那间,阿瑟哑然了,是的,方才他全心全意用在阿谀奉承上,并未在意楼下的声响举动。

藤堂上阶冷哼一声:“我们在这里闲聊的当口,凯瑟夫少将已经把您的部下全部控制,凡有敢于发声者,即刻枪决。”

“不可能!他们都带着卫兵,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三四十人!就凭你那点军官和卫兵……”

“塔楼低层的市民,都是中央军士兵乔装打扮而成,”藤堂轻轻摇晃着酒杯,双眸微合,“你太信任我们了,我们沃罕尼亚人怎么可能会对拥有丘莱利亚血统的军官放心呢?”

至此,阿瑟·乔鲁特彻底绝望,他完全瘫倒在地连连乞求——

“藤堂上阶!拜托,至少,至少让我见一下家人……”

“乔鲁特伯,在下已奉督军之命,在您应邀前往瞭望塔楼之时就派人将您的亲属安置妥当,放心,他们正受到中央军队的保护,我等不会亏待他们。当然,一切家产也已被抄没,您不必为此忧心劳神。”藤堂身边的男子微微鞠躬解释道。

霎时间,早先气焰嚣张的阿瑟·乔鲁特变作一只熟透的柿子,脸色铁青却四肢无力,死气沉沉地任由士兵拖拽,最终在众人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脏了这片地方。”藤堂九渊瞟着阿瑟待过的地面嘀咕道。

“咱们下一步怎么走?”男子小心询问。

“收拾完阿瑟还不够。这一次,我们是突然袭击,乔鲁特伯爵的许多同伙仍然在军中担任要职对此毫无察觉。雨空认为,应该迅速审判阿瑟·乔鲁特,让他交代完整的同党名单,彻底清洗一番,交给凯瑟夫少将一个干净的东线军队。”女子上前一步谏陈道。

“凡是有干系的人全给抓完了,那这几万条枪由谁来指挥?”

“这……”名为雨空的女子哑口无言。

这时,楼梯道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位身着笔挺军装的大胡子军官。

“辛苦了,凯瑟夫少将,”藤堂上阶主动上前敬礼。

“藤堂上阶,阿瑟·乔鲁特的亲信们已被擒拿。要不要把他们全部拘禁,择日押回龙京?”

“不必如此匆忙。我们中央军队进城才不过三日,很多正在前线作战的军官仍然属于乔鲁特的戍北军。天佑沃罕尼亚,让我们一次性抓捕了乔鲁特的全部亲信,但是前线的将士对此并不知情,我们要稳住他们的心思。在换防工作结束之前,仍旧要依靠乔鲁特的官员指挥作战,当然,是在我们的严密监控下。”

“明白,我这就派人审讯乔鲁特,逼他亲写文书,命令城中各部照常运行。”凯瑟夫少将立正敬礼道。

“把乔鲁特押到单人间里去,其余人留下,筵席继续举行。等宴会结束,我要亲自宣讲,安抚他们的情绪。”

“Yes,yourhighness!”名为凯瑟夫的男子立刻下楼。

“雨空。”

“在。”

“组织剩下的士兵,严密监视半径二百米以内动静,不许任何人接近塔楼,一旦有情况,直接向我汇报。”

“Yes,yourhighness!”雨空正欲下楼,忽然回眸莞尔,“我原以为你只是打仗有一手,看来我这个堂妹还有不少东西要跟你学呢!”

“少耍贫嘴,”九渊嘀咕着,“我宁愿你们永远用不上这些手段。”

藤堂雨空露出浅浅的微笑,便沿着扶梯迅速下楼去了。

“稍微陪我一下,布莱德利。”

“Yes,mylord!”那个男人伫立在上阶骑士的身后默默无言,陪着督军一起目送着天边云朵的归去。

“呼……”

藤堂九渊按住栏杆,深深的呼出一口长气,她组织了整整一夜的抓捕行动初见成效,有迈克尔·凯瑟夫和藤堂雨空这两位得力干将协助,她的工作倒也轻松不少。

至少,在下一轮血雨腥风到来之前,她都是有资格呼吸新鲜空气的。

她俯瞰着蚂蚁似的人群,人头攒动,皆是忙于修补工事、挖掘战壕的士兵。在瞭望塔楼的另一侧,是按照战时条例辛苦生活着的无数民众,而在这一侧,便是水深火热的地狱苦海。

“神的做法,便一定对么……”她忽然忆起方才的寓言,第一次听到这个寓言的时候,她才刚过十六周岁,那是……

顿时,她沉默了。有何可惋惜的呢,萍水相逢罢了……

自欺欺人。

一阵北风袭来,干冷的空气流动带动了她厚重的披风,在寒风的牵引下如风箱般鼓动,正如她娟秀的发梢,那于风中披散浮动的金丝。

“神云么,真是可笑,哪有依靠神才能活下来的人,所有的报应,都得从自己身上去找……”自言自语至此,她忽然愣住了,噤若寒蝉。

微微抬起头来,眺望远方的无垠土地,仿佛她的视线真能够征服那无边无际的广袤荒原,寻找到那座孤立无援的千年古城——庇斯佛大城一般。伫立在一片火海之中,忍受着没完没了的炮击的城市。

“以及,乐于充当‘神云’的人身上……”她小声沉吟。

过去和回忆都是很害怕寂寞的,倘若你将它们撂在心里头僻静的垃圾堆里,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自动找上门来,直到你肯回应为止。时间可以冲淡一切问题,但也仅仅是冲淡而已。

她忆起了丘莱利亚人的摇篮曲,同样是在十六岁那年,她从同一个人那里听来的,如萨满一般令人着迷的神秘童谣——

箭矢落在他们屁股上/石头砸在他们脑袋上/可怜的故乡的人儿/是什么让你们忙于唾骂/是什么叫你们相互埋怨/永生永世不能同情彼此……

多愁善感并不适合我,八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布莱德利又懂得什么呢,就年龄而言,不过是个刚满十九周岁的小徒弟罢了。

“布莱德利,我怕少将一个人忙活不来,你也下楼,协助看管那些官吏。”

“Yes,mylord!”一直伫立在藤堂九渊身旁的男子毫不迟疑,立即执行命令。伴随着脚步声的远去,偌大的瞭望台仅剩下九渊一人。

但是专属于她的清静注定是无法持久。所谓人类,就是一朵朵不知归依的云朵集合起来的模样,即便是皈依宗教,也不过是把信仰当作慰勉自我的精神药剂罢了。真正的践履者,绝不会摆出双手合十的姿态,去奢求神明的顾怜和慰藉。她本应明白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