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噩兆前夜

都历1825年8月23日,晴。

电闪雷鸣的土地及她的人民迎来了不速之客。

他们拎着弹药包、炸药和步枪而来,漆黑的重炮紧随其后,隆隆震耳的轰鸣声宣示着军队的伟岸和帝国的荣光;生锈的钢盔形成一道静默的铁幕,半裸的朝阳如鲜血一般为帝国的明辉增砖添瓦,肃穆、端庄,令人生出油然之敬意。

“埃克斯·卡罗尔!”

“到!”

“皮克忻斯·金·罗伦贝尔特!”

“到!”

“凯穆尔·休斯·皮里罗尔泰!”

“到!”

…………

头顶高筒帽的“小胡子”们踱来踱去,高喊着士兵的名讳,沃罕尼亚籍和芬林利亚籍的军士应声出列。同时,成排成列的小跑着的士兵以及随处可见的手推车、战马,在看上去混乱不堪实则井然有序的营地间反复穿梭,使得军官们不得不撕心裂肺般地高声大语起来。

而这一切都被战斗使看在眼里,透过洁净的窗户,而这明窗却与沙场中氤氲着的氛围格格不入。

“艾克(艾里克的爱称),我们还有多少军粮?”躺在长椅上的慵懒声音询问道。

“还能坚持半个月。之后就全凭造化了。”

八二兵团战斗使艾里克·佩鲁基尼·贾维斯将窗帘缓缓拉上,一边驼背一边背起手是他标志性的动作,就像现在这样。

“没有必要这么紧张,”那声音的主人——战区司令员,原八六兵团战斗使阿蒙·蒂尔特刻·卡修斯终于坐直了身子,“那位大人不是已经出发了吗?”

“你还指望上阶骑士?”艾里克挑起了自己的八字眉。

“至少藤堂家的不会坐视不管,”阿蒙抿了口红茶,丝毫不在意他那被茶水打湿了的白须,“他们可比我们要爱国。”

“然而原本驻屯在庇斯佛内的高阶骑士,也是藤堂家的人。我看呐,她就是来替族弟擦屁股的,”艾里克冷哼一声,他的屁股随即陷进了一座沙发里,“衰落的维希家族在丘莱利亚人心中的地位有增无减,而藤堂悠士作为帝国的骑士疏忽至此,是对陛下最大的不敬。”

“哈布斯特成不了气候,比起纳赛尔特,他差的不是一星半点,”阿蒙冷冷地笑着,“放宽心,不出一周时间,我就会让您见到维希家的首级高悬在城楼上的图景。”

“官阶高了,大话也敢说了,”艾里克嗤笑道,“卡修斯先生,莫不是忘了乔鲁特先生的下场?”

“阿瑟伯爵运气不好,”阿蒙语气沉闷地说道,“现在制海权在我们沃罕海军手里,哈布斯特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我陆军已经对庇斯佛三面围困,丘莱人只有北逃这一条路。等待着他的,将会是北方草原的严寒!”

“不愧是阿蒙·卡修斯少将,战略布局严谨可靠,章法得当,果然是戍北军的得力干将。”

听见这陌生的男声,这两位军队高官先是一愣,旋即一齐望向门外——只见一位身材精干,面容削瘦强健的男性军官正立定于此,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我怎么没见过你这副面孔?新来的侍卫官?”阿蒙立时摸出藏在茶几下的小手枪。在战局紧张的当下,思考如何防卫敌对阵营的刺客也是军长们的必修课之一。

“无需紧张,两位大人,”年轻军官张出那一对白手套,“在下是法布尔·布莱德利高阶骑士,喏,这是我的骑士勋章和花名册。”

“原来如此……”艾里克扶了扶额头,“阿蒙啊,你反应过度了……司令部戒备森严,大概也不会有什么蟊贼能闯进来……”

“并非如此,”阿蒙合上眼睑,“如果骑士小哥想要杀我,完全不必光明正大地站在你我面前。艾里克,我担心的是你!假借骑士隐藏自己,对我发起叛逆,说不定你也留了一手,而枪口正指向我呢。”

艾里克吃了一惊,这时他才发现,阿蒙·蒂尔特刻·卡修斯的手枪正对准他艾里克的腹部!

“天地良心,亏我这么信任你,阿蒙!”

“有备无患,即便是身边的好友也不例外。”阿蒙依旧端着手枪,只不过调转枪头,冲着布莱德利的脑门瞄准。

“你是怎么进来的?谁指使你的?”

“藤堂上阶以及吾曹,此番是奉皇命前来,难道司令的手令会比陛下的吩咐更加奏效吗?”布莱德利无可奈何地微笑着,“令我面见二位长官是上阶的意思,而此时此刻,藤堂上阶正在楼下!”

“什么!藤堂上阶……”艾里克顿时大惊失色,就连一向稳重精细的阿蒙都不免浑身一震。

艾里克顿时脊背发凉。这个女人来的悄无声息,不动声色,就连他们戍北军的办公楼也是进出自由,哪怕是她身边的高阶骑士也不例外!恐怕我和阿蒙此前的言谈也早已被监听了吧!

他紧张地和阿蒙对视一眼,卡修斯的眼神依旧同平日一般阴骘。

“原来如此,给我们立一个下马威么。”阿蒙忽然笑了。

“阿蒙……”艾里克低声斥责道,同时观察着高阶骑士的脸色。

“既然如此,那下官也只有坦诚相见了,”阿蒙·卡修斯收起手枪,缓慢地从长椅上撑起来,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自信,随性甩了甩臂膀便道,“走吧,贾维斯上校,别光愣着,去见见咱们这位‘钦差大臣’。哦对了,上校,天色已晚,别忘了提醒我给大人准备客房。”

“有劳了。”布莱德利面不改色,披风一卷便为两位军官带路。

如果在这个关头认怂,岂不更证明卡修斯和贾维斯等人带兵无方,玩兵养寇么!虽然嘴上强硬,但不论是阿蒙还是艾里克,他们心里都明白,中央上下对他们迟缓的推进行动早有不满,而在被迫增交赋税的地方,对戍北军更是怨声载道。倘若再不能打出一场体面的胜仗,别说戍北军高层的乌纱帽,就连陛下本人的玉座也坐不安稳。

丘莱问题自古有之,自伯廉十三皇帝三度东征,逼迫丘莱利亚王国与沃罕尼亚帝国合并以来,丘莱利亚地区的硝烟就没有间断过。丘莱人的“救星”——维希家族,旧丘莱利亚王的宫廷武家揭开了大规模反抗沃罕人统治的序幕。

在最为疯狂的年代,其所谓的“革命者”——纳赛尔特·维希颁布了惨绝人寰的《丘莱利亚解放阵线第二号决议案》,将铲除沃罕尼亚人的行为公开化、合法化,短短三年之间,自北方平原至中土腹地,竟有超过四百五十万沃罕人惨遭丘莱和洛林、塞尔汗的联军杀害!伯廉十六昏庸无能,国家几乎因此颠覆,幸有能臣阿斯特·马斯洛提尼(宰相)与藤堂光由(防卫相)鞠躬尽瘁,伯廉王朝才得以续命,但是帝国的衰落却早已不可挽回。

战争中,藤堂光由首次把原本用于护佑皇室贵族的骑士军团运用在大规模集团作战上,将“王目”能力者——这一可怕的力量按照战争标准进行分配编组,形成高效的战斗群,凭借惊人的战力差扭转了沃罕尼亚帝国军在善于用兵的维希家族面前节节败退的窘状,甚至在龙京收复战中利用骑士和一般士兵的协同作战,一举攻克了丘莱人最后的军事据点,枭首纳赛尔特,完成全国的统一。

藤堂家原本就是皇家的武家,世代忠烈,与历代皇帝的关系远不是他人可以比拟,号称“万公之首”。在此之后,藤堂家更加受到皇室的信任,更是权势滔天。虽然藤堂光由主动将大部分权力交还皇室、议会、内阁和元老院,但藤堂家的影响力早已深入人心,藤堂氏更是被当作公正忠诚的象征,凡是遭逢国难之际,譬如洪水、大旱以及战祸,前线主要官员有实施不力者,朝廷必然会派遣藤堂家的成员前往督查,掌握生杀大权。

由是,阿蒙和艾里克心中恐惧不已,生怕会引来杀生之祸。既然贿赂讨好无法奏效,那么淡定和冷静才是面对这帮权臣的最好态度。

阿蒙感到自己那衰老的眉梢在不住地颤抖,于是深吸一口凉气以舒缓情绪——可恶,这鬼地方越来越冷了!

“卡修斯少将、贾维斯上校,先生(布莱德利是藤堂九渊的弟子,故称之为先生)就在此处。”高阶骑士忽然止步,抬起手臂向外指去,弄得两位高官一头雾水。

头顶高筒帽的长官们依然踱来踱去,高声呼喊着士兵的名讳;忙碌混杂的士兵、推车、马匹随处可见,众多的嘈杂声响湮没在紧锣密鼓的战前准备当中。

“抱歉,”布莱德利看出了两位军官的迷惑,于是压低帽檐微微鞠躬苦笑道,“二位稍候,我这就去请。”

“嗯,有劳了……”

艾里克悄悄睨视着身旁的战友——阿蒙苍老的面庞绷得铁青。于是他收敛下巴,低声嗤笑道:“瞧瞧,卡修斯先生,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可比你我要神气多了。”

“蹦跶不了几天,”阿蒙依旧死气沉沉,咬住干瘪的嘴唇以一种恶狠狠、含糊不清的口吻支吾道,“朝廷根本就不明白,攻打庇斯佛是多么困难,我们的士兵遭了多少罪!得让他们充当我们的发言人,替咱们诉苦!注意你的言辞,艾里克·贾维斯。”

“好好好,遵命遵命……”艾里克冷不丁挑起右眉,瞥过阿蒙一眼便不再吭声了,只是悻悻地望向前方,故作威严。

阿蒙却在沉默。他的反应出奇的静,单单是呼出一口短气,似是叹息,又如沉思,宛如一尊古朴的沃罕尼亚老兵雕像。

布莱德利才走出一二十步,就在阿蒙和艾里克的眼前站住。还没等军官们反应过来,只见他抬起胳膊将手掌握成喇叭状向着士兵、车马的集群高喊:“先生,阿蒙和艾里克将军来了!”

这时,一名正在不远处翻阅点名册的小军官忽然抬起头来,歪着脑袋,半信半疑地往指挥部门口张望,直到确认了布莱德利的手势之后,才把老实实地把花名册夹在腋下,一路向高阶骑士这头小跑过来。

两名军官面面相觑,根本搞不清现场的状况,直到那名小跑过来的“小军官”在他们面前微微鞠躬,极有礼貌且文质彬彬地介绍了自己的名讳和来历,出示了耀眼夺目的家族徽章和笔迹工整身份证明、议会文案之后,他们才如梦初醒,明白这位便是陛下派来的钦差大臣——昆塔骑士团上阶骑士次席,藤堂九渊上阶骑士。

阿蒙不得不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骑士大人——和文件中说明的一样,是一位个头矮小却富有魅力的女士。夸张的披风掩盖了她匀称、标志的身形,即便如此也不会削弱她的独特魅力分毫,因为那张精致独特的面容足以令旁人对她心生爱怜,却不敢于擅自靠近她分毫。

看似柔弱、秀丽,其实心中藏有猛虎、熔岩。阿蒙通过面相,对这位即将与他共事的女子进行初步的判断。

“我大概知道您的身份。可是,我还是很难理解……这太奇怪了,抱歉,我还是没法证明您不是‘奸细’,你能给出其他证据吗?”阿蒙将信将疑,不敢承认这光怪陆离的事实。

“当然。请看——”

女子撩起额前柔顺的金发刘海,碧绿的右眸金光闪烁,瞳孔间闪过一道霹雳,与深邃的瞳仁纠缠织旋。这是“王目”的模样!

没错,是藤堂九渊上阶骑士本人无误。

“戍北军,陆军第三集团军八六兵团战斗使,现担任剿匪军队西线参谋长,艾里克·佩鲁基尼·贾维斯上校!实在仓促,祈恕不恭。”正当阿蒙思虑着对策时的光景,艾里克抢在阿蒙之前微笑敬礼。

是一个有手段的女人,强硬当中不乏仁慈,忠义之间残存狡黠,我可不擅长应对这种人。艾里克小心吞咽着口水,装出一副恭谨的神态,后退一步,顺其自然地将应付督军的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好伙伴。

阿蒙鄙夷地瞟了艾里克一眼,旋即摆正姿容向藤堂致以军礼,藤堂露出一丝略带尴尬的微笑,稍稍敛起下巴朝他回礼。

假装腼腆。阿蒙如是判断,苍老的褐色地瞳孔里装满了狐疑。

“八六兵团战斗使,阿蒙·蒂尔特刻·卡修斯,现担任剿匪军队西线司令员。藤堂上阶,远道而来,实在辛苦。蛮夷北国之辈,如有招待不周,还望阁驾见谅!”

“本家是携陛下之口谕,议会之文案至此,本就是秉公办差,为国家朝廷做事,何苦之有啊。这样,我们也算是彼此认识了,都是同僚,互相不必拘礼。”

“哪里的话,藤堂上阶尚且如此,我曹又有何难处?只是有一事感到疑惑不解,还请大人指教。”

“请讲。”

“请问您……”阿蒙撇了撇下巴,望向操场上忙碌混乱的军士们,“您刚刚,究竟在做什么?怎么和这些下级军官混在一起。我是说,在下糊涂,一时无法将您和这些军官们辨别出来……”

“唔,你说这个,”藤堂忽然笑了,她单手叉着左腰眺望身后,碧绿的眼眸中倒映着军士们的身影,“我一周前便带着亲卫队抵达此地。可是对这里军队的情况以及帝国军人们的困难不甚了解,于是化妆成普通军官点点名,问问路什么的,和士兵们好好相处,毕竟是朝廷派来的督军,这点工作还是必要的……哦,对了,关于我为此伪造军官证明一事,还请卡修斯少将多多包涵,本家也是无奈之举。”

“原来如此。您是发现了什么问题,所以派出高阶骑士来找我们问话吗?”阿蒙突然察觉到这位督军大人的风度和器量,恐怕不同于一般贵族,于是试探性地继续询问道。

藤堂瞪大了眼睛,旋即尴尬地摊开手苦笑道:“本家担心里面有其他高官,或在开会,或在休憩。布莱德利去了,大不了被你们一堆人骂一顿,忍气吞声隐藏身份便是,反正我早已配给他假的身份证明了。我若是去了,你们还不全乱套了?”

“那……您可以提前通知我们啊,这样我们也好有准备,这不,您的客房我都没来得及安排!”

“那样的话,我就见不着军队的真实面貌了。”藤堂合眸笑道。

阿蒙回首望向不知所措的艾里克,他俩共事多年,彼此心有灵犀,这一回他们又想到一块去了——这次的督军,和往日的官老爷们大不相同,不必小心伺候,只需一切秉公即可。

如此看来,她不像是铁血无情的人,而且身为我等上级尚且小心谨慎至此。果然,女孩子家还是要比那些贪得无厌的官僚好对付得多。她既然了解了我们戍北军的真实处境,那么请她在朝堂上为戍北军美言一二,说上几句公道话也并非痴心妄想。

“既然,藤堂上阶一切为公,弟兄们藏着掖着,也不像话,”阿蒙挑选了其他字眼,以迎合藤堂谨慎细腻、认真负责的性格,“天色已晚。请吧,藤堂上阶,我现在就把指战员们都叫来,汇报上一阶段的攻城作战以及下一阶段的计划大纲……”

“不必劳烦了。本家前来,不仅是为了打个招呼,还有一个请求。”

忽然,藤堂九渊像是变了一个人,眼神顿时冷峻了起来,仿佛无底的寒冬,藏匿着深邃的,可怖的恶兽。

“请……讲。”阿蒙感到一丝凉意,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

“请动用除驻守外的全部兵力,立即进军西城门,”她的话语冷冷的,和南塞尔汗骑兵腰间佩戴的利刃一般寒光逼人,“我要亲率军队,踏平庇斯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