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历1825年8月17日,晴

“请坐。”

个头矮小的丘莱利亚籍军官谨慎地欠了欠身子,缓缓抬起凳子而不是像沃罕尼亚籍军官那样随意抽出,确保不发出一声多余的动静后才安然坐下去,而在屁股落下之前他还不忘迅速地朝对面瞟上一眼。

趁着军官低头的片刻,对面那位两肘搭在桌面上的金发碧眼的女士及时地露出了轻蔑的神情。

然而那不过是刹那中的刹那。转瞬之间,女士便在对方抬头之前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肃穆态度,然而这副冒充若无其事的刻意表情却逃不过丘莱利亚籍军官细心观察。经仔细揣摩,军官大概明白,在此之前这位女士露出的是何等轻蔑的表情,不过,富有自知之明的他虽对这种情况心知肚明,却决计不动声色。

一般情况下,沃罕人都会歧视丘莱人吧,这也是难免的。

金发碧眼的女骑士——藤堂雨空坐直身子,双手抱胸,漫不经心地翘起二郎腿,看似是为了缓和气氛,其实是种掩饰自己的伎俩罢了。

还真是个小孩子。军官心想。

“藤堂上阶很高兴,”她勉强微笑着说道,“通过布莱德利高阶的审问,大概弄清楚了——你在筵席上的发言基本上是在胡诌吧?”

“是的。”沙弥尔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你还挺细心啊,为了打破僵局不惜做到这个地步。如果说昨天到场的军官中有谁是叛军的卧底,我看你就最合适!”

“其实,我只是想避免杀身之祸罢了,”沙弥尔耸耸肩,“照那个氛围下去,为了防止暴动,我们这些人迟早得被上阶监禁起来。”

“也间接地保护了同僚。可惜懂你的人并不多。”

“确实如此。您也是从藤堂上阶那里听来才理解这一出心照不宣的好戏的吧,藤堂高阶?”

“哈,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藤堂雨空不由得咯咯笑出声来,这让沙弥尔更加确信她本质上只是个孩子,“只不过,有一点我需要向你道歉。”

“什么?”这番话出乎沙弥尔的预料。

只见藤堂雨空忽然收敛笑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右手摁住胸膛,微微向他鞠躬:“您进入房间的时候,我打心眼里瞧不起您那副拘谨的模样,认为丘莱人果然是丘莱人,骨子里就有奴隶性。可是通过对话我知道了,您是个十分智慧的帝国军人,出于成人的体贴而一直包容我的无知。请饶恕在下的不敬与失礼,抱歉了!”

沙弥尔一时无话可说,他的心底忽然有些燥热,让他对这幅场景坐立难安。这就是欣喜么,因为高高在上的沃罕贵族肯于向弱小的民族致敬、道歉而感到发自内心的激动与欢愉?

真是个俗人。沙弥尔不禁无可奈何,暗暗自嘲。

“那么,试探环节结束,”藤堂雨空顺手理了理额前的刘海,刻意不去看端坐在对面的沙弥尔,“督军大人派我来咨询情况。交给你的工作完成的如何了?”

她忽然严肃起来,使得沙弥尔也不得不正襟危坐。

“调防的工作井然有序,”沙弥尔抱住胳膊,“毕竟每一个戍北军军官身边都安插了一个中央军的军官监督,一开始底层军士有相当大的抵触情绪,认为中央政府不信任他们,但是既然乔鲁特身边的高官都不得不照办了,这些下级自然也无话可说。”

“进度完成了多少?”

“百分之七十左右。前线的要稍慢一些,毕竟他们对战场情况更加了解,中央军的士兵也是今早才派过去的,目前是双方共同领导军队,总而言之,发扬‘昆塔精神’嘛。”

所谓“昆塔精神”即是特殊时期中央军与地方部队协调一致,服从大局的军事原则,起源于藤堂家的创始人藤堂隼召开第一次昆塔骑士会议时的决议,对象包括沃罕尼亚帝国军队全体战斗力。

“就你个人而言,你认为戍北军会两面三刀吗?”藤堂身子前倾,翠绿的眼眸直视对方,“不考虑你和同事的友谊和利益牵绊。”

“我们之间没有友谊,”沙弥尔褐色的眼珠毫不动摇,无比冷漠,“这个级别的丘莱籍军官只有申科夫和在下,沃罕人不把我当朋友,我也没必要袒护他们。坦诚地说,没有。他们没有傻到青睐叛军的地步,戍北军是野蛮粗暴了一点,但是大家的忠诚还是毋庸置疑的。”

恍惚间,沙弥尔感到头脑一阵眩晕,宛如一股清风吹进了他的脑海。少顷,这股奇异的微风如同春日里消融的雪花,无影无踪。

“很好,沙弥尔准校,”藤堂雨空淡淡一笑,“截至目前,你没有说过一句谎话,这在丘莱利亚籍的官员中算是少见的。”

“你什么意思?”沙弥尔忽然警惕了三分。

“没什么,”雨空顿了顿,摊开右手,“我们继续。”

“好的……”

“你呢,”藤堂雨空笑道,“你对我们督军大人——藤堂九渊上阶抱有的感情是如何的?你是怎么看待她的?从哪个角度都可以。”

“这不太像讨论的范围吧……”沙弥尔愈发觉得奇怪了,他开始考虑自保,思索着应付提问的语言技巧。

“不必紧张,”雨空向后一仰,看上去毫无防备,“随便说说。”

“我觉得……”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与此同时他的嘴唇根据脑中谱写的草稿上下扇动,“上阶骑士确实是一位优雅的女士,说实在话,我觉得她甚至不太像一位正经的军人,倒像是年轻的政客。她要比一般军官随和得多,至少没有差别对待我们丘莱人,或者说歧视之类的,我认为她可以信赖,还有……”

突然,藤堂雨空的眼神变得厌恶。她的眼神变得冰凉,唇齿启动,一字一顿:“沙弥尔先生,我希望您能够如实回答,毕竟我们不会通过分析您的言论给你定罪。文字狱的时代早已过去。”

沙弥尔惊诧地瞪着这位骑士,恍然张口结舌。

“看来你不是经得起夸奖的男人啊。”雨空冷言冷语地嘲讽道。

难道说,她已经看穿了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不对,假设如此,她就没有必要和我座谈,直接进行读心岂不更方便?

看起来,她也不像是个有城府的姑娘,但是藤堂家的怪异举国皆知,在她的面前,想要轻易蒙混过关似不容易。

“您多少得替我考虑考虑,我的身份不容许我发表不得体的言论。”沙弥尔不禁苦笑,可是对方的神态依旧不依不饶。

“我只想听到实话,哪怕忠言逆耳也在所不惜。”

态度转变未免太快了吧!

藤堂雨空扶住额头摇了摇脑袋,悲悯地发出叹息:“你们丘莱人啊,总是这幅样子。把你放在和我平等的地位上仍然会觉得低人一等,只有把你捧到比我还高地位置上去,你才会觉得我们实现了平等!”

他仔细思考着。藤堂家是头等贵胄,不可轻易发言。那我倾诉内心所想,大概也不会受到惩处吧。

那,就只好赌一把了。他不喜欢赌博,但时常成为赢家。

“老实说,”沙弥尔沉住气,“我不知道您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不过没关系。我并不信任藤堂上阶,坦白地讲,我甚至不敢相信您,藤堂雨空小姐。”

“为什么?”

“因为……”沙弥尔在心中唉声叹气,“你们是沃罕尼亚人,我是丘莱利亚人。尽管你们主动向我道歉、道谢,但是在我看来,这只是你们这群统治者自以为是的优越感。你们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这个黄皮肤、黑头发的民族,虚情假意的‘一家亲’的目的是维护统治,掩人耳目,创造舆论……”

他猛然抬首。糟糕,似乎太多嘴了!他惶恐不安地望着对面的藤堂雨空,只见高阶骑士脸色铁青,是的,对他的言辞可谓相当不满!

看来,这位小姐相当崇敬她的堂姐,耳朵里容不得一星半点诋毁姊妹的话。

“如果您听不下去,那我就闭嘴,”他叹了口气,端起桌子上早已为他准备好的茶水,“这并非我个人的狂悖之言。丘莱人、南塞尔汗人乃至被戏称为‘沃罕忠犬’的芬林人,恐怕都无出其右吧,毕竟你们的民族政策在这里,我们不可能真心歌颂沃罕尼亚的。”

“请说下去,”藤堂雨空轻轻抱起面前的茶杯,表情略显复杂,“这也是上阶的任务之一,那就是打探你的真实想法,从而判断你是否值得信赖。”

哼。沙弥尔在心头暗暗冷笑着——露出马脚了呢。最终目的不还是要利用我么,说那么多漂亮话!一帮伪君子……

“继续说,”雨空白了他一眼,“上阶的命令就是让你全吐出来!我们绝不会因此制裁你,绝对。”

“到时候,你急了我可不管。”沙弥尔最后一次好心提醒。

“请吧!”雨空大口将茶水一饮而尽,仿佛是在浇灭心头的怒火。一介高高在上的沃罕尼亚人,怎能对弱势民族的非议视若无睹?

看来,确实没有除掉我的打算啊。沙弥尔松开双手,决定一吐为快。这也是他憋在心中多年,从未向外人发泄过的真言。

呼——他考虑去组织下语言,不过两三秒他便放弃了。每日每夜都在默读,早已烂熟于胸,如鬼魅一般萦绕在心头的台词,仅仅是换一下主语,还用得着重新编织吗?

他开始了属于自己的赌博——

“哪怕藤堂上阶是真心重视我,同情我,那又有什么用呢?她也只能够站在沃罕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她毕竟是沃罕尼亚帝国的官僚。”

突如其来的停顿,令人感到极其违和。他静静地凝视着波澜不惊的水面,几缕翠绿的茶叶划过水体,在清澈的茶水间如同细细的丝线,将丘莱籍军官倒映其中的面孔生生割裂。

被割裂的人……他舔了舔嘴唇,倒映在他深褐色瞳孔中的水面同样不起涟漪,为莫名的丝线所分裂,满是破绽。

“黄皮肤的丘莱人不可能真正地受到重用,必定会遭遇层层阻碍,最终被排除到中央权力枢纽之外。听说,你们藤堂家在本朝建国之初也是黄种人,不就是通过和沃罕人的代代的通婚,才变成今天这样金发碧眼的白人吗……”

他注意到,雨空端茶的右手在微微颤抖,看来是在忍耐着心中的愤怒啊。一股复仇的快感忽然涌上心头,在沃罕人面前痛斥他们的虚伪,这可是一般丘莱人毕生难求的机遇,为何不好好利用呢?

他怀着这样卑鄙的心思,不由得嘴角上扬。既然上阶骑士都发话了,更何况是代表藤堂家的少家主,总不会连这点逆耳忠言都听不进去吧。那么,那么,那么,那么……

突然,他不想再谨慎下去了;他决定,要加大力度。

“如果问我对‘丘莱利亚解放阵线’的态度,我只能说,我曾经憧憬过,因为我的母亲就是被你们沃罕戍北军的大兵强暴至死的,那时候我才不到八岁!”

他的十指都在震动,破裂的水面在震颤之下激起波纹,割裂水体的叶片不过是外强中干,终于随波逐流起来。

“但是,‘解放阵线’也不是好东西,他们效仿沃罕人的暴行,肆意屠杀,最后发展到对他们出言不逊的丘莱人也不放过!在我看来,伯廉氏和维希氏长达几十年的较量,不过是禽兽间的拉锯战罢了。什么民族主义,维希家争取统治的借口罢了!什么东洲共荣,殖民者的自我陶醉而已!大部分丘莱人真正渴望的,不过是安安稳稳的生活,既不是维希口中的‘驱逐沃罕世仇,光复丘莱圣土’,也不是沃罕人宣传的‘合并、互通、融入、共荣’!”

这时,保持沉默的藤堂雨空揪起了搁在一旁的高筒帽,缓缓戴上。沙弥尔全都看在眼里。

理智告诫他要见好就收,断不可得寸进尺。然而,他却无法再忍耐下去——趁早拉满的弓弦,摇晃多时的啤酒,品尝过鲜血香甜的屠刀,难道有让喷薄而出的欲望及时作罢的理由吗?

他平日里的聪明和理性荡然无存——丘莱人是野兽,是肮脏的坏种,是蒙蒂纳的诅咒之子,是崇拜残杀的“黄皮猪”……

放屁,全是放屁!尽是诋毁和谩骂,皆是嘲讽与敌意。

“你们看准了戍北军不信任中央军,于是想用这些无聊的小伎俩拉拢我,让丘莱人给你们卖命,进而帮助你们去征服其他丘莱人!工具这么方便,为什么不去利用呢?真是好笑,愚弄老实人么?你们想错了,丘莱人不是窝囊废,无论是维希家还是戍北军中的丘莱士兵,都不是你们沃罕人可以随意践踏,颐指气使的……”

“啪!”

突如其来,藤堂雨空猛拍桌子,一卷披风抡起文件便塞到腋下,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临走那一刹那,他看见了她眼中的火苗——杀戮的,厌恶的,轻蔑的火焰,在沃罕贵族的眼眸中迅猛生长,汹涌澎湃,毒辣逼人。

“砰!!”

伴随着一记沉重彻骨的摔门声,这座陈旧的房间骤然间恢复了它往日的死寂。墙壁上的时钟一丝不苟地运转着,丝毫不为人世间的明争暗斗、爱恨情仇所动。

他松了一口气。

这是他这辈子所呼出来的,最痛快,最惬意的一口长气。

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魔怔。

本来谈话的气氛是相当不错的。但是一旦谈及敏感的民族问题,就会爆发岩浆般猛烈、炙热的抗争,进而不欢而散,甚至招致杀身之祸,这种惨案在伯廉王朝三百余年的历史中反复上演。

原来历史,只是一只摇唇鼓舌,专攻复读的鹦鹉啊……他仰起面庞,呆望着陌生的天花板,内心激起的涟漪不得平息。

意识的、肢体的、心灵的抗争在实现真正互相理解,真正友好共处的进程中必不可少,明明是这般简单的道理。

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凡是有矛盾的,必须要趟过这条炙热的熔岩才能够达到鸟语花香的彼岸,然而然而,哪里有人真正愿意,和别人坐在熔浆里自由畅谈的呢……

因为没有人愿意比他人更早融化在岩浆里啊!

我真是疯了。他捂住双眼,不愿去看那呆板诚恳的时钟。

茶叶的香气钻入鼻孔,是沃罕人特地给他泡的茶。

他头一次意识到如此细腻的真相——人是被割裂的生物,就像素茶一样,经不起半点扰动,否则平时无法观察到的裂纹就会在暗潮的游走中无情显现,使水面之下的本心暴露无遗,而这一切只源于一个动机,一条渠道,一丝令人惊心动魄的微风。

他发表了如此可怕的言论,再冷静的政客也无法对此无动于衷。明天就会派人来暗杀我吧……不,一介丘莱莽夫,不劳烦中央军的刺客动手。如果我遭殃了,我身边的战友们也仕途难保。虽然他们大多是沃罕人,该死的沃罕人,魔鬼的民族。

他想起那群该死的混账,明明是代替皇帝来统治丘莱人的军官,却在平日里和他一介丘莱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他从未打心眼里将他们视作朋友,同样,也无法真心实意地讨厌他们。爱憎分明的人呵,尽管仇视这个消灭了自己祖国的国家,却难以和这个国家中的某些人做彻底了断,讽刺至极。

“真抱歉啊……”他抓起桌上的高筒帽,颤颤巍巍地将它戴在头上,唇齿轻启,似有哀伤的气息渗透一二,“我还不知道,你已经长多大了,也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我亲爱的小埃米尔……直到最后,我也逃脱不了给沃罕尼亚人卖命的诅咒……”

一滴浑浊的,咸津津的眼泪划破三十多岁中年男人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