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历1825年8月20日,晴。
“呼哧……呼哧……”
经过数个转角,穿越黑咕隆咚的小巷,街灯的光芒逐渐远去。剩下的路程只能凭借双脚的记忆去寻找方向。
与不久前的“昨夜”不同,“今夜”星光璀璨,月光为沉湎于谣言的城市洒下柔曼的薄纱,星宇月辉的所在提供了参照的对象。
“哥,我们不是要和那位小姐会和吗?”在埃米尔的生拉硬拽下,玛丽雅早已气喘吁吁,在拼命奔跑的间隙她迅速抛出问题,连喘口气的机会都很难得。
“我们不能等她,”埃米尔有意放慢了速度,并不回首,“那家伙已经杀了人,和她待在一块我们会有危险。”
“可是……”
“没什么可是,玛莎,”埃米尔突然止步,伸出脑袋勘探着拐弯处,“现在不是讲信用的时候。”
玛丽雅默不作声。她心里明白,哥哥的话永远是正确的,他拥有远比她丰富的社会经验,此时的判断虽不近人情却合乎道理。当初倘若没有埃米尔的保护,她恐怕早已饿死路边。
“快到了,”埃米尔提醒道,“下一个转口,第二间民居。”
“我记得,好像是科伦坡老伯家?”
“没错,”埃米尔肯定道,“只好先叨扰他半宿了,明天一早,我再回去打探情况。”
这时,一道昏暗的身影闪过二人的面前,隐藏在黑夜中的一对眼珠似乎正直勾勾地紧盯着他们!
埃米尔立时以为眼前之人是黑帮的成员,连忙扯起妹妹的胳膊折返逃窜。那道身影忽然伸出“爪子”一把拽住他的肩膀,兄妹俩猝不及防,一起摔倒在地。
“你小子够坏啊,变脸比翻书还快……”
“嗯?”埃米尔仰起脸庞,在月光的映照下,神秘人的面孔终于变得清晰。
“呼……”埃米尔松了口气,“你还活着啊……”
“对你而言,我是死是活不重要吧!只要能达到你的目的便行。”修道士模样的女子不轻不重地数落道。
“请问,修女……小姐,”玛丽雅担忧地望着浑身沾满血污的黑衣女子,“你……没有受伤吧?”
“你说呢?”
“啊,这,”玛丽雅的腔调中带着几分惶恐和抱歉,她连忙向女子弯腰,“真,真对不起,但是我们,确实很害怕,我……”
修女模样的陌生人发出一记奇怪的声响,这声音似乎是从她嗓子里冒出来的,大概是强行憋笑却未能完全抑制住才发出的怪腔。
“我没有大碍,”黑衣女子摇了摇头,她看着神情尴尬的埃米尔问道,“古罗斯彻先生,目的地往哪走?”
“就在眼前,”埃米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掌,“你们两个跟我来。”
“那个,哥哥。我觉得你还是老老实实道个谢比较好……”
“等进屋了再说!”
有趣的孩子,可怜又可悲的丘莱人。黑衣人这样想着。
埃米尔踮起脚尖,总算挪移到一座民宅的大门口。虽然墙壁高大,遮掩了明亮的月光,但是透过广阔的黑影依旧能够看出主人的阔绰和优雅。玛丽雅小心翼翼地跟在哥哥后头,不忘向黑衣女子摆了摆手,示意她暂且远远站在一旁等待。
原来他还认识这样的大户人家么!真是个不可小觑的小鬼。
埃米尔轻轻敲了敲房门,动静在静谧的夜中并不算小,然而邻居们早已入眠,街上又空无一人,大概处在安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真的能叫出人吗,已经那么晚了,大概……
她的怀疑在下一秒钟就立即破灭。大门稍微动了动,一个佝偻矮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似乎依旧精神抖擞。
埃米尔小声而迅速地复述着遭遇,又指了指在一旁远远观望的黑衣人,开门者理解的点点头,一扬手示意他们赶紧进屋。
看来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黑衣女人无声无息地苦笑着,紧随前者的脚步进入了这间屋舍。
原来是一间别墅,怪不得体形如此庞大。她秉持着专业素养,迅速扫视周围的场景,除了十几盆貌似修剪得当的花草,这空旷的院落里便再没有多余的装饰。今年天气异常,秋天迅速到来,过不了多久,就连这点宝贵的花香也会被名为秋风的土匪给夺了去吧。
她跟随着古罗斯彻兄妹进了屋。屋内同样没有太多的装饰,两盏油灯便将正厅照得通亮,玄关更是一览无遗,连幅像模像样,好歹能够体现身份的挂画也不存在。看来房子的主人并非大户人家,一介没落的地主,或者曾经小富过的市民罢了。
“喂,”埃米尔回头说道,“你现在这里等候,待会我给你拿毛巾过来。一身的血,可进不得高雅人家的客厅。”
“不必了,什么高雅人家啊,真是客气,”一个苍老而和蔼的声音从正厅里传来,正是那位将他们带进别墅的房屋主人,“这位女士,请进吧,不必在意。您身上的修道袍我会让人帮你清理掉的。”
“万分感谢,”她伫立在玄关中道谢,“那么,失礼了。”
她步入正厅,客厅里如她所料,除了三台破旧的沙发和两座朴素的花瓶,这间屋子里便再没有别的物品,显得无比空旷,颇有家徒四壁之感。如此看来,就连一家人吃饭的活动也是在这沙发上解决的。唯一让她感到突兀的,是倚在墙角处的一个木盒,盒子与墙壁属同款色调,人稍不留意便会以为那里空无一物。
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老人——花白的胡须和头发与他的年龄相称,衣服金丝边框的老牌眼睛架在塌掉的鼻梁上头,将他深深凹陷的眼窝凸显得更加衰老;一身着装简朴却不失风度,陈旧却相当整洁,可见是年轻时读过书、上过学的知识分子,从他龙钟的体态和洁净的衣物可以看出,家里应该还有年轻女人帮他照料日常生活。
她感到自己这肮脏的装束和干净体面的环境极不相衬,于是小心翼翼地解开扣子,在玛丽雅的帮助下褪去一身黑袍。埃米尔和玛丽雅头一回见到了她真正的模样,以及她这一身虽配套不齐,却轮廓清晰的“丘莱利亚解放阵线”制式军装!
埃米尔无比惊讶,三人望着陌生女子的装束惊得合不拢嘴巴。
“这是我从一个‘解放阵线’士兵身上扒下来的,”她试图解释道,“我已经没有别的衣物可穿了,并非是政府的工作人员。”
“嘛,除了相信你我也没有第二个办法,”埃米尔无聊地耸耸肩,“毕竟我和官府并没有直接地利益牵绊,他们也没有必要专门派人来监督两个穷小鬼和一个馊老头。”
“哥哥!”玛丽雅露出了生气的表情,“这样说科伦坡老伯很不礼貌诶!”
“没关系,没关系,呵呵,”名叫科伦坡的老人毫不在意地憨笑着,他步履蹒跚,在玛丽雅的搀扶下小心坐到沙发上,“事出仓促,我也没有准备多余的房间供各位留宿。如果不介意,在我房间里还有一条大床,三位可以将就半晚……”
“行了行了,科伦坡大爷,”埃米尔义正言辞地制止道,“您今年也七十多了,我们哪好意思和您抢位置。您还是赶紧睡吧,不然明早露西娅又要说您了!”
“老朽又睡不着,年纪大了,凌晨一两点便醒了,不然谁会在这个点听到敲门声。还是你们年轻人睡眠充足……”科伦坡无奈地摇摇脑袋,“好吧,那你们在沙发上就和一晚,我给你们拿被褥来……”
“别别,您老上次闪到腰,露西娅差点没把我骂死。我去拿吧。”
埃米尔连忙抢在科伦坡老伯之前闯进他的卧室,看来在此之前他没少“叨扰”科伦坡先生,已经轻车熟路了。玛丽雅也连忙跟上去,她努力地向老人和女子鞠躬,旋即踮起脚尖跑向卧室。
“老人家,”她轻咳两声,向老人询问道,“请问,露西娅是?”
“哦,她是我家的女佣,”科伦坡捋了捋花白的眉毛答道,“自打大帅在庇斯佛定都,家里的仆人就全都跑了,只剩下她一个姑娘。现在她已经睡去了,和我的两个小孙子一起。我呢,家里原本是有点闲钱,几个月前新法令下来了,稍微富一点的沃罕人家都得把九成的财产上交充公,我呀,也就这样了,呵呵……”
“看您的面相,确实不像丘莱人,但是……”
“对。我父亲是沃罕尼亚人,母亲是祖父家里的一个丘莱利亚女佣,后来父亲因此被家人赶了出来,于是到这庇斯佛经商碰运气,发了点小财。老朽自小就对乐器感兴趣,年轻时就以在中学里教授小提琴为生。只可惜,现在连政府的救济也捞不着了,靠变卖家产活命。”
“哦……抱歉,不小心让您提了这些伤心事,”女人抱歉道,“您说您喜爱乐器,还会拉小提琴,敢问那个木盒是?”
“哦,你说那个啊,”老人凝望着倚在墙角的盒子,笑道,“没错,那就是我家的宝贝。您可别小看这把琴,它是老朽的父辈留下来的,有几十年的历史!老朽每天都要对它进行护理,直到现在还音质浑厚呢。如不介意,改日老朽把它请出来,为您献上一曲也未尝不可。”
“那就不必勉强了,在下多谢您的好意。”
看来是个健谈的老人家,所幸并不迂。女人庆幸着。
“没事,”科伦坡老人笑呵呵的,心宽体胖,仿佛并不把丘莱人抢夺他家产的事情放在心上,“对了,老朽名为艾德里安·科伦坡,这位姑娘,敢领教您的芳名?”
“安德莉雅·阿瓦隆。美丽而优雅,极乐之地。”
“极乐之地啊……”老人忽然沉默了,他喃喃自语,“如果真有极乐之地,恐怕就是着庇斯佛吧。”
“何出此言?”
“这里是丘莱利亚人心中的圣地,”科伦坡毫不迟疑地答道,“据说,庇斯佛古名为姜亚提都,意为‘重生、神赐之地’,就是在这里,丘莱人获得了天神蒙蒂纳的同情,从而接受了神云的恩惠及诅咒。上百年来,这里都是丘莱利亚人的信仰之地,人们相信,只要能够在庇斯佛买到一处墓地埋葬于此,死后便可以回到蒙蒂纳身边成为使徒。”
“那不过是,可爱的传说罢了,”安德莉雅不禁垂下眼睑,“现在的庇斯佛,不过是一座代表着死亡与绝望的灾厄之城,沃罕人的军队和大炮随时都有可能开进来。”
“老朽倒是相信和平的存在,”科伦坡笑道,“战争过后,肯定会是和平嘛,年轻人应当比我们更乐观些,人生路还长着呢,总有一天,迈扎提(丘莱利亚有名的音乐家)的乐曲会再次在这片土地上悠扬回响,老朽一直盼着那一天呐。”
“您,盼了多少日子呢?”
“难说。从伯廉十五算起,有四十多年了吧。会的,会的。”
“我说,你们聊好了没有……”走道里传来不满的男声,“玛莎的小手臂可快坚持不住了……”
“胡说,哥哥你才是吧。天天做家务的是我,论耐力你应该比我差才对。不要拿我来当作你四肢无力,乞求休息的挡箭牌哦!”
“我……哎呀……”
埃米尔瘦小的身体随着体积庞大的棉被一同栽倒,引得身后的妹妹不禁发笑,这一笑又使她的手臂没了力气,一个趔趄摔倒在哥哥身上,棉被重重地压在二人身上,他俩一时竟难以起身。
老人不禁小声地笑出来,看着兄妹俩的狼狈模样,安德莉雅也不禁露出了微笑。那是真心实意的笑容。
“好了,时候不早了,”老人慢慢悠悠地站直身子,安德莉雅连忙上前搀扶,他却摆摆手示意其安坐如故,“我回房了,你们再眯一会,总比一夜不睡要强得多。”
在互道晚安后,老人颤颤巍巍地回到卧室。拉上房门,这间偌大的客厅只剩下他们三人。
“呼——”埃米尔吹灭油灯,整栋房子又恢复到最原始,最纯正的漆黑世界当中。
“喂,”埃米尔铺好自己的被子,忽然扭头望向安德莉雅,“你叫安德莉雅是么?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可是玛丽雅要睡了吧?”
“呼……呼……”
这时,他俩忽然听见了玛丽雅细小、可爱的呼噜声。和在前半夜补过觉的兄长不同,经过一夜的折腾,她已经相当疲惫了,几乎是倒头便睡。
埃米尔小心地拍了拍少女的脸颊,确认其已经熟睡,便道:“玛莎睡熟了,我们小声点。相信你也没有睡意吧!”
“嗯,”安德莉雅承认道,“我担心今晚还有变故,毕竟是杀子之仇,那个叫麦金斯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倒不必。科伦坡老伯年轻时当过他的老师,只是他自己不学无术才进了黑道。他本质上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就是再怎么深仇大恨,也不回来惊扰这一家的。”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安德莉雅缩在被窝里仰面看着天花板,“我从哪来,什么身份,为什么找到你这,为什么会杀人术,在庇斯佛的目的是什么……太多太多,一夜是说不尽的。”
“那我们就一个一个来,”埃米尔沉下气来,“话说在前头,你不会连我都杀吧?”
“我只杀值得杀的敌人,你不过是个讨生活的穷小子,只要你不泄露我的任何秘密。”
“为什么一开始要把玛莎捆起来?”
“我已经知道有人要害你。那天晚上,我趁着玛丽雅出去打水的间隔出现在你们‘家’,当时你还在麦金斯那里。我出门侦查情况,在一个小胡同里听到了几个人的密谋。于是,在你妹妹回房后,我第一时间侦查你的行动,看到你正向家里走来,我立即回屋把她绑起来,为的是吸引你的注意力。真是千钧一发啊,你若是再晚一秒,那帮歹徒就会在屋外将你杀死了。”
“那你直接杀了那帮人渣岂不更方便?”
“我没必要引起多余的动静暴露身份,”她在黑暗中耸耸肩,“反正,我也没有杀人的打算。”
“你不是把那些人……”
“我用的是刀背,让他们吃点苦头罢了,”安德莉雅缓缓抽出自战斗结束后就一直隐藏在衣下的打刀,“我只杀值得杀的人。非要说有什么损失,那位丢了胳膊的大汉倒是不幸。”
“真是离奇……不过,今晚发生的奇异事件太多,这点细节也就微不足道了,”埃米尔摸着下巴思索道,“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你不像是庇斯佛本地的,脸蛋又长得那么漂亮,还是个沃罕人。”
“首先感谢你的夸奖和优秀眼光,”安德莉雅面无表情,“我从城外来的,要往总督府去。”
“总督府?前沃罕尼亚政府留下的旧址,现在‘解放阵线’政府所在地?”
“正是。”
“你疯了!那可是哈布斯特大帅的地盘……”他看着熟睡的妹妹,连忙把嗓音降下来,但是心中的疑惑有平添了几分。
“你……”恍然间,他已经预知到了什么。
不会吧,难道她是……
“我是沃罕尼亚帝国军派来的的使者,”她的语气平静如水,“哈布斯特拒绝和我们和谈。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和他直接接触,实现庇斯佛城的和平归顺。”
他嗖的一声立起身子,裹在身上的被子落了一地,发出沉闷的响声。时间仿佛就此僵滞,一分一秒,都凝滞如沙!
他怔忪地凝视着,这位藏匿在黑夜当中的沃罕人。呼吸渐渐失去了往日的流畅,仿佛有一块巨石硬生生地堵在他的心田里,使深入骨髓的恐惧心情难以释怀。
“别乱开玩笑……”仿佛有浓痰堵塞了喉咙,呼吸霎时变得困难。
“喏。”安德莉雅的黑影向他这边倾倒,要向他展示某样东西。他老实地探出脑袋,紧盯着那双碧绿的,夜猫一般的眼眸。
忽然,右方的碧绿之眼里金光闪烁,瞳孔间闪过一道霹雳,与深邃的瞳仁纠缠织旋,幻化作光球状的闪电,如同金黄的华丽的湖泊,曼妙难言,却又令人毛骨悚然,望而生畏。
那双因震惊而茫然呆滞的褐色眼眸如实倒映在金黄的湖泊中央!
“王,王……”他惊诧万分,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般超人的存在。
“没错,这就是‘王目’,”她收回犀利的光芒,眼珠变回了往日的模样,“庆幸吧,货真价实的高层昆塔骑士,许多人这辈子都难得一睹真颜!”
然而,在丘莱利亚人的传统印象里,昆塔骑士则是魔鬼的代名词。毕竟几十年前,他们像蝗虫一样把维希家族强大的军队逐回北国,横扫东洲,并在丘莱利亚人的聚集地放纵帝国军,令他们大肆屠杀!
于是,惊恐不已的埃米尔满脑子反复播放的却是另一句台词——怪物!怪物!她会杀了我!她会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似乎看出了埃米尔那点小心思,她反复强调道,“我看中了你。你是个机灵聪明的年轻人,如果能找一个手脚利索,头脑灵活的丘莱本地人打下手,对我这种人生地不熟的沃罕人来说自然最好。这是一笔交易,你不得不做下去的交易!”
“如果,我说不呢?”他小心翼翼地提问。
“那我也只好背信弃义,”她冷漠地回答道,“我不能让更多的人知晓我的存在。包括你的妹妹,科伦坡先生和他的孙子们,以及那个叫做露西娅的女佣!我不是在陪你喝下午茶!”
“你的话里有逻辑上的漏洞,”埃米尔冷言冷语,“玛丽雅他们可没有被杀的价值。”
“知晓我的存在,就有被抹杀的理由。”她毫不留情地驳斥道。
“可,可恶……”埃米尔的眼睛中流露出厌恶的情感,是啊,沃罕尼亚人就是一帮土匪!一群利用他人软肋的恶棍!
“倘若你能有更好的建议,但说无妨,只要是能代替这个方案的好意见。”沃罕尼亚人收起了利刃,埃米尔能够想象出此时她脸上那副自鸣得意、胸有成竹的傲慢神情。
“你……想让我怎么做?”
“同意了?”
“没有!我要听听你的打算,之后再做决定。”
“我不是说了么,你只有两条路,一条必死无疑,另一条生机尚存。难道说,你对伪政府还有些许留念?丘莱利亚式的民族主义?”她的语气里多出几分嘲笑。
“少废话,”埃米尔恶声恶气地说,“我得确保玛丽雅和这家人的平安,蒙蒂纳才知道你这暗祖(丘莱利亚传说中恶魔的人形部下)会不会招致灾厄!”
“我给你的任务很简单,”伴随着沙沙的摩擦声,埃米尔知道对面的女人已然卧倒,她古罗希尔什一般恶劣的嗓子依旧喋喋不休,“第一,明天一早带我进入沃罕尼亚人聚集的社区;第二,带我了解总督府周围的交通环境;第三,在前两项完成的基础上一直跟随我,直到我允许带着你的亲朋好友离开城市。”
“说得轻巧!帮完你后,我辛辛苦苦攒的路费、伙食费,全都在麦金斯的手里,你让我们怎么活命?一旦庇斯佛城破,方圆几十里都是沃罕军队的管制区……”
“我会给你开通行证明,保证你们能顺利出城,而且每到一处驿站,包吃包住,”安德莉雅沉沉说道,“会有人接你到芬林利亚去,那是片法律完善,崇尚自由的土地,当地居民远没有沃罕人对你们这么仇视。在那之前,还有一个人,会和你见上一面。”
“什么人?”
“一个丘莱利亚人。详情你不需要了解,至少他不会害你,而且很可能会帮助你们兄妹过个安稳的下半生。”安德莉雅眯起双眸,碧绿的深邃的眼睛中闪烁着跳跃的荧光,如同放哨于夜下原野的野狼。
安德莉雅此时的言语失去了先前的锋芒,似乎有一二心事缠绕在她的心头。
答应么……只能答应对吧,没有更好的选择。
安德莉雅提出的要求似乎并不过分,相较于应付贪得无厌的‘解放阵线’和沃罕政府,朝第三国逃亡绝对是明智的选择。
只要能够获得稳定的生活,不用再生活在刀山火海中,不用在街头巷尾像老鼠一样逃窜……
渴望自由的奴隶无法抗拒:光天化日之下在无垠原野上奔跑的权利。他的大脑高速运转,为卑微的妥协寻找着恰当的借口。
厄运,亦或是头彩。决定事件性质的并不是硬币的正反两面,而是掷出者真正的心思和大胆的谋略。
终于,他做出了足以改变一生命运的决断。
“我答应。”他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其声细若游丝,却又掷地有声。他不甘心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彻底改变现状的机遇。
“但是我有我的要求,”他同样眯起褐色的双眼,“第一,在此期间你要始终保护我们的人身安全,包括科伦坡一家,陪你玩这场游戏,我们也是赌上性命的!”
“当然,这无可厚非。但是决战时例外,我需要足够兵力。”
“第二,你要完整地告诉我你的能力。我不想追究你是怎么找到我身边并且突然出现在我家里的,但是知己知彼对你我都有好处。”
“但是无可奉告的事情我不做回答。”
“第三,”他拾起跌落的被子,“回答我,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安德莉雅,你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还是你们那边的?”
安德莉雅忽然哑然。
他凝望着融在黑夜中的沃罕人,目不转睛,沉默不语。
你是怎么看待这场战争的?
抑或你也是复仇主义者?
完成任务就是你的最高使命,仅此而已?
纳赛尔特之于沃罕人,藤堂光由之于丘莱人,城外的沃罕军队,也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参战的吗?
“庇斯佛,会怎样,”他怯生生地问道,这是安德莉雅头一次从男孩这里听到如此一针见血,让人无法回避的话语,“主动投降,或者宁死不屈直到失守,分别,是怎样的下场……”
“主动投降,自然会宽大处理,”安德莉雅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烧,“现在的帝国军早已摒弃了过去那种不由分说乱杀一气的野蛮做法,更何况……当今的陛下绝不会容许暴行的发生。”
“那,第二种呢?”他谨慎提问。
让人窒息的沉默。
时钟继续履行它的使命,客观的事物不为主观的氛围所动。
滴答,滴答,滴答……
“我明白了……”在长久的沉寂之后,埃米尔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很小,很小——
“知道了。在你成功之前,我会全力帮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