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昏黄之夜Ⅰ
都历1825年8月20日,晴。
“……感谢全能的、仁慈的、博爱的、赐予我们福祸且指引我们归依的上主蒙蒂纳大神,渺小的仆人祈求在过去、现在、将来都能够获得您的庇佑以享用天赐的食物和水。谨祝福您早、午、晚都安。”
“终于结束了!”
“埃米尔,注意吃相。”
“是,是,露西娅太太。”男生冷淡地回应道,大口吞噬着粗糙的黑面包,并不在意它的嚼之无味。
沃罕尼亚籍的女仆无奈的叹了口长气,玛丽雅紧张地望着女仆小姐小声说道:“对不起,露西娅小姐……”
“啊呀,没关系的,小玛莎,”露西娅有些惊诧,连忙摸了摸玛丽雅的脑袋安慰道,“生养孩子果然还是女孩子好,不像某些男生,没有半点当哥哥的气质。”说着,她不屑地瞥了埃米尔一眼。
“连大麦粥都能煮糊的半吊子女仆,可没有资格调侃为了养家糊口而奔波劳累的男人。”埃米尔狡黠一笑,随即,一记重拳便落在他的后脑勺上,露西娅“和蔼”的笑容逼得他只好尴尬赔笑。
科伦坡先生始终保持着和善的微笑。在用餐之前,他带领在这所房屋内居住的原住民和外来者共同祈祷,在冗长繁琐的祷文终结之后方允许诸位用餐,这也是埃米尔急不可耐的理由之一。
科伦坡瞅了瞅呆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的安德莉雅·阿瓦隆小姐,不禁问道:“阿瓦隆女士,请问您身体不舒服吗?或者不合您口味?”
“啊……不,”安德莉雅如梦初醒,她凝视着老人,口齿清晰地回答道,“想起一些事情,走了神真是不好意思。多谢款待了,科伦坡先生,还麻烦露西娅小姐多做了几份早餐。”
“啊,请不要拘礼。老朽才是真正惭愧。家徒四壁,没有能登大雅之堂的膳食来招待诸位,还烦请您海涵见谅。”
科伦坡先生自昨夜至今晨,均未对她真正的来历去路发问,可见是个值得信赖的老人家。或者,有可能是他早已见惯了像安德莉雅这样逃命避难的亡命之徒,知晓交流雷区的所在吧!
两个小男孩在木椅上玩耍翻滚,无意用餐。露西娅无奈地将他们先后抱起来塞到一旁的沙发里,单独“要挟”他们老实吃饭。
“露西娅小姐,您不来用餐吗?”安德莉雅问道。
“哦,我早就吃过了,”她头也不回,只顾着将面包塞进淘气的孩子口中,“你们慢慢吃吧,昨晚折腾了一夜,早饿得不行了吧?”
“失礼了……”安德莉雅客套地点了点头。她原本就属于晚睡早起的类型,没想到露西娅比她起得更早,并且在安德莉雅起床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大半早饭,恐怕这就是身为女仆的修养吧。
“话说回来,”安德莉雅偷偷地瞟着狼吞虎咽的埃米尔,“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科伦波带耶家恁保持西在介模羊,窝亦是优供捞德(科伦坡大爷家能保持现在这模样,我也是有功劳的)……”
“给我把饭咽下去再说……”无意间看到在埃米尔口中翻滚的恶心饭糊,安德莉雅情不自禁地合上眼睛。
“马克和李尔以前在沃罕尼亚社区跑丢过,全靠埃米尔先生鼎力相助,才能把这俩孩子给找回来。老朽至今仍然对埃米尔先生的恩情念念不忘呢。”老科伦坡苍迈地笑道,顺便慈爱地看了看正在极力反抗露西娅之“暴行”的孙子们
“看不出你还有空管这闲事……”安德莉雅不怀好意地将埃米尔打量一番。
“喂,你这是什么眼神啊,”埃米尔翻了个白眼,科伦坡之言戳到了他的自豪之处,“我也是个乐衷于见义勇为的男人好不好?不然的话,我怎么可能答应你……”
忽然,埃米尔冷不丁呛了口气,赶忙喝了一大口烧糊了的麦片粥。玛丽雅连忙离开座位敲打着哥哥的脊背,良久埃米尔才缓过劲来。
“吃饭就别出声啊,小鬼!”露西娅冷嘲道。
“咳咳!切,男人婆……”
“找打。”露西娅翘起下唇,摆出一副鄙夷的面孔,继续闷头给孩子们喂食。
“你俩关系还真好啊……”安德莉雅嘀咕着,所幸并未被两位当事人听见,否则又将是一番争吵胡闹。
安德莉雅当然明白埃米尔为何突然犯呛。埃米尔谨慎地望了她一眼,而她也不紧不慢地切割着黑面包,目光神游——
再敢出言不慎,我就把你像面包一样剁成两半!
如果是埃米尔的话,大概会这么解读吧。她一边猜想一边将面包片填进口中,其实她并不崇尚暴力。
安德莉雅仔细端详着忙于喂餐的女仆露西娅:虽然双手因常年做苦力活而生长粗糙,但就脸蛋而言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正值碧玉年华,一身标准宽松的女仆装束,波状的栗色卷发长及双肩,淡蓝色的眼眸波光粼粼,倘若抛却身份,大概是位很得男孩子欢心的姑娘。
“您在好奇,为什么这么漂亮的沃罕尼亚女孩子会在我这里打工么?”科伦坡先生身子前倾问道。
“唔……”安德莉雅依旧咬着面包,默默点头。
“她的父母以前都在帝国军中任职,父亲是军人,母亲是军医,”科伦坡压低嗓音,悄悄答道,“‘解放阵线’进了城,她的父母没有及时逃掉,都被士兵给杀害了。那时候,她还在我所任教的学校里读书,我和她的父亲关系一向很好,便收留她做养女。”
“哦,原来不是女仆吗?”
“她说不能在老师这里白吃白住,就自愿当了女仆。再然后全城动荡,老朽家中佣人尽散,所以就一直担着这个差事。”
在这座城里,每一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么……哪怕是沃罕人也不例外。安德莉雅望着露西娅忙碌的背影,不禁有感而发。
“对了,您刚才说到了沃罕尼亚社区。”安德莉雅忽然发问。她注意到,此时埃米尔不由自主地顿了顿,看来有在聆听。
“敢问先生,那里现在是什么情状?”
“您问这个做什么?”
“如您所见,我是沃罕尼亚人,所以想打听一下。”
“科伦坡先生,别理她,现在外面那么乱,不是随便说话的时候。”露西娅端起孩子们的饭碗向厨房走去。
“您误会了,露西娅小姐,我只是……”
“敢问阿瓦隆小姐,为什么您会一身‘解放阵线’的穿着呢?”露西娅驳斥道,“科伦坡先生,您也是老糊涂了,只要是埃米尔带过来的陌生人您一律不过问!哪天要是有个万一,咱们家可怎么办?”
“说得就好像我不值得信赖一样……安德莉雅可是救了我的命啊,大小姐。”埃米尔小声反驳道。
“这就是肆无忌惮把我的身世说出来的原因吗?”露西娅不以为然,眉宇间似乎多出几分生气的颜色,“科伦坡先生,您多少也藏着一点,不要别人问什么你说什么!无论我说了多少,您都一点也不上心……”她别过脑袋,一头往厨房里扎进去。
不久,汩汩水流与碗碟碰撞的交响乐开始演奏,她怀着满腔不满无言地劳动着,并不理睬客厅的情形。
“对不起,阿瓦隆小姐……她这孩子,就这个脾气,是我管教不严,还您多多担待。”科伦坡先生只得强颜假笑,向安德莉雅赔不是。
没想到她的听力这么优秀,真是失策。安德莉雅心想。
不难理解她的愤怒,谁都有无法向旁人敞开的心事,人与人的心房之间总是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哪怕是沃罕尼亚人也不例外。
“露西娅姐姐是个爱操心的人,其实她很细心的,也很脆弱,”玛丽雅低声提醒道,“待会我来替你们向他道个歉吧……”
“有劳了,玛丽雅,”安德莉雅感谢道,“我和埃米尔,待会还要出门一趟。”
“你们要出去?”科伦坡吃了一惊,“如果您是要避风头才来老朽家,为何要出……”
“老人家,叨扰您一宿一饭,实在抱歉。如果您担心会连累家人,在下绝不会再来打扰。”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实在不能理解,”科伦坡迷惑地眨了眨老迈的眼睛,“你们要到哪里去?”
“刚才的对话里提到的去处,”埃米尔回答道,“沃罕尼亚社区。”
“啊!”科伦坡立即反对,“那里有‘解放阵线’的人在把手,平日里丘莱人都不许擅自进入,您还是有罪之人,这不是自投罗网?”
“并非如此,”安德莉雅说道,“如果昨晚闹事的那帮地痞无赖绝不敢向‘解放阵线’报告,因为他们无法证明枪击和自己无关,而‘解放阵线’最忌讳的便是私藏枪支弹药,即便是胆大包天的丘莱士兵也不敢于违抗大帅的命令。”
“放心,科伦坡大爷,”埃米尔拍拍胸脯,“这位小姐可是杀过人的,而我也熟悉道路,至少不会连累你的!”
“杀……杀人!”科伦坡又是一惊,“你昨晚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嘛,因冲动而捅了别人一刀和杀人也差不多……”
“性质完全不同!”科伦坡无奈地晃了晃脑袋。
“放心,科伦坡先生,”安德莉雅笑着说道,“今日一出,我便不再回还,绝对不会连累您一家人。”
“啊?昨晚你可没有这么和我商量!”埃米尔惊诧地转过头来。
“商量?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要撇开玛丽雅?”玛丽雅同样吃惊地望着兄长。
“继续吃你的饭去,玛莎……”霎时间,埃米尔脑中一团乱麻。
“我争取今天一天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干净,”安德莉雅望着埃米尔意味深长,“埃米尔,辛苦你了,我一定履行承诺。”
“随你便吧,”埃米尔摆摆手,“只要你开心就好。”
“老朽虽然听不懂二位所谈何事,但是大概明白,是对阿瓦隆小姐很重要的事情,”沉思片刻,科伦坡先生的嗓音苍老而浑厚,如此回应道,“老朽不会干涉你们,但是也请你们的行动不要牵绊到我们家。老朽知道,这个城市的角落里有许许多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也因为一时心善而收留过不少亡命之徒。就内心而言,老朽虽然不想理解你们,却也不会批判你们,如果您执意离去,老朽无话可说,只有祝您武运昌隆。老朽向蒙蒂纳发誓,不会宣传您的足迹和言谈。”
“多谢您老理解。”安德莉雅起身鞠躬。
“看到您一身戎装,我就知道您不是常人,”科伦坡道,“如果不介意,那么,我们就只能就此别过了,阿瓦隆小姐。”
“一宿一饭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那,科伦坡老爷,”埃米尔小心问道,“我和玛丽雅……”
“你们当然可以留下,”老人又露出了素日里的和蔼微笑,“想住多久就多久,直到你们避过风头为止。”
“太感谢您了!”埃米尔和玛丽雅立即起身感谢。
“但是,安德莉雅小姐,”玛丽雅担忧的目光凝聚在女士的身上,“从今往后,您一个人真的好吗?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放心,不会在有危险了,你们也不会再有危险……”她细心地抚摸着少女的鬓发,神情同方才一般冷静,“和我这样的人,还是少接触为好。”
“抓紧吃饭吧,安德莉雅,”埃米尔一口将剩下的面包塞进胃里,“毕竟,我们还有约定在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