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历1825年8月20日,晴。
“……白雪纷飞营帐边,扬唱你的故事/暴雨倾泻沙场中,有忙于战斗的各位/北寒极地上,那婀娜多姿的姑娘啊/那封手信/别了,那温暖的河塘呀/北寒极地上,那婀娜多姿的姑娘啊/那封手信/别了,那温暖的河塘呀/冰寒原野间/白雪洒满伤痕累累双肩/义不容辞,奔向前头……”
克罗米洛斯照常起床,照常听见了操练场上士兵们的军歌。
他不禁皱了皱眉头,歌声太过喧嚣,令向往静谧的他心生厌烦。在他看来,这如同政治口号一般的无聊战歌在艺术上毫无造诣,士兵那摧枯拉朽的嗓门震耳欲聋,喊得他心里发毛。但是父亲似乎很欣赏这样“雄浑壮烈”的歌曲,或许在凝聚军队向心力上会有些许左右,倘若想要从其中挖掘出实实在在的营养,那真是强人所难。
据说这首歌还是有些来历的,改编自庇斯佛本地的民谣,似乎是古代南塞尔汗人入侵时期的童谣。谁又能明晰呢,这种上了年代的传言,真假大不必重要,只要能古为今用、糊弄苍生即是胜利了。
虽说如此,每天耳濡目染,他倒也对这首艺术含量不高却朗朗上口的曲调颇为熟悉,毕竟它已然充当了闹钟的角色。
“委身于此为家/醉月之际/青松上的雪……”他小声哼起为数不多的受他青睐的歌词,慢吞吞地穿起了衣裳,“深夜里重温故乡,去看看那朋友/故乡土地正值暧昧季节/爱与风,美丽的姑娘把杯来交……”
“二少,”门外忽然传来清晰而不刺耳的敲门声,是他的近卫官德克里特·马瑟夫的嗓音,“恕在下多嘴,您再不起床,大帅……”
“我知道了,德里斯(德克里特的爱称),”克罗米洛斯轻轻叹气,顺手扯起袖子,“我一会就到,你现在门外等候。”
“遵命。”
“怎么了,克洛米?”床上的一角在细微蠕动,被子的尽头探出一张女人的面孔。女人生着一头栗色长发,虽模样俊俏而楚楚动人,却并不显得高贵,与其称之为妻子,情妇、姘头的称谓倒更为恰当。
“今天要往沃罕人那边去一趟,”克罗米洛斯扣上口子,“今天没法陪你了,朱斯蒂娜。”
“嗯……”女人慵懒地坐起身子,她的睡衣衣襟敞开过大,露出一双洁白如玉的乳房来,“蒙蒂纳保佑您,我的小卷心菜。”
“真是迫不及待呐,你这火热的人儿,”克罗米洛斯忽然发笑,他一把将栗色头发的妖娆女人摁在床上,冲着她的脖颈狠狠亲吻,如同撕咬,“十三点之前我一准会来。”
“男人都是狼……”她杏眼迷离嬉笑,仿佛十分享受这种被丈夫支配的快感。
“笃笃笃……”不耐烦的敲门声再度传来——可怜的近卫官执着于不轻不重地提醒他这位欲求不满的上司。
“知道了,不必再敲。”克罗米洛斯瞬间没了兴致,抓起桌上的手枪塞进腰包,发出一声遗憾沉重的叹息。
“一路顺风。”
“嗯。”
克罗米洛斯戴上土黄色的简陋船帽,其上只有一颗标志‘丘莱利亚解放阵线’白狮形军徽在灯光下闪耀,威风凛凛,同它的主人那副病恹恹的表情极不搭配。
“二少,请吧。”近卫官见到大门敞开,毕恭毕敬地兴注目礼。
克罗米洛斯瞥了他一眼,任谁都能看出他脸上的不悦。他攥紧了军绿色的衣袖,狠狠打了个哈欠,迈开夸张的大步。
窗外的士兵们更是口号洪亮,将一个个钉子般的歌词啐到地上,仿佛这样就能提振他们衰落的士气,挽救大家早已心知肚明的败局。
旧时的总督府依旧保持着它原本的模样,古典、端庄、大气,奢华的白玉、琉璃和金砖被崇尚节俭的新当局撤下,取而代之的则是拥有松木纹路的楔形铆钉以及黑曜石铸就的砖瓦,极具丘莱利亚朴素智慧传统特色,这却与沃罕尼亚金碧辉煌的建筑风格格格不入,导致的结果便是:府邸内部的高端奢华与外观的简朴素雅大相径庭,显得滑稽可笑,让人忍俊不禁。
哈布斯特早就注意到了愚蠢的建筑师们犯下的严重错误,但他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惩罚他们及他们的家人了。他时不时瞅着别在胸襟上的那一件怀表。显然,他也并非是懂得欣赏的老头。他的审美观远不如他那“败家儿子”高明,这是他唯一在同犬子的比较中落于下风的地方。在这一点上,他倒也很有自知之明,从不把他那羞于见人、简陋粗鄙的怀表藏在怀里,而是坦坦荡荡地搁在胸前,反倒闭住了某些小人的嘴。
七点十九分了。大帅冷冰冰地望着怀表,时不时握拳透爪。
副官和裨将们神色紧张地巴望着楼梯口。太阳已然高升,却不见二少克罗米洛斯的踪影,眼看大帅的脸色愈发难看,他们的肠子也逐步悔青——倘若少帅再不现身,脾气暴躁的大帅恐怕又得大发雷霆,傲慢而倔强的老头一旦发起了脾气,势必是要有人挨鞭子的!
“笃笃笃……”
远远的,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听到这节奏感强烈的声响,众位军官不禁松了口气。他们毕恭毕敬地迎到楼梯口,果不其然,一位面容英俊,一头褐色卷发的年轻男人映入眼帘。
看着军装笔挺的小儿子,哈布斯特的脸色稍稍舒缓下来。他正准备收拾心情,放宽心来迎接犬子,却正巧闻见了一股浓烈的,女士专用的香水气息。
他皱皱眉头。自然,这是他那放荡儿媳妇的。在哈布斯特刻板的印象里,肮脏的母兽足以令英勇的战士怠惰为疲软的窝囊废,沉迷于笙箫歌舞和萎靡之音的破铜烂铁,而这个妖艳的婆娘正具备了红颜祸水所需要的全部要素,这时常令他寝食难安,生怕自己的宝贝儿子会因此而懈怠。
“克洛米,”他的语气硬生生的,“怎么了,这么晚才起床么。”
“日安,父亲大人,”克罗米洛斯见到面孔僵硬的老父,不禁浑身猛打激灵,脸色也随之端正了许多,“蒙蒂纳保佑您健康长寿!天可怜见,您的身体还是像昨日一般硬朗。”
“德克里特呢,被你抛在后头了?”
“诚如斯言,我想叫他自己周旋。”
“周旋?破词滥调越学越多,本事屁都没有!”大帅不痛不痒地训斥道,“你这作孽的,总是这么不上心,将来我死了,你倒才安心!”
一般到此为止,哈布斯特的火气也就发光了,克罗米洛斯恭恭敬敬地聆听着粗鄙的教诲,众将绷起来的心弦也松了下去。
“迟早得死在女人的肚皮上,你这行兽,”哈布斯特花白的胡须仿佛要支起,“莫要再犯,否则我拿鞭子抽你!”
“刻骨铭心,父亲大人。”
“好了,收拾收拾你的马,”哈布斯特喝道,“今天随你兄长一起出行,你们哥俩作为我的先锋官在最前头。”
“义不容辞。北城墙的驻防还不够完善吗?”
“不,今天往沃罕尼亚人的巢穴里走一遭……”
“什么?”克罗米洛斯大惊失色,“您昨晚可不是这样通知我的!”
“哦?近卫官没有通知你吗?这是我今早才改的主意,”哈布斯特冷冷地打量着慌然失措的儿子,“是谁说要让德克里特自己周旋的来着?”
“您这不是在难为……”
“没错,就是在难为你,”哈布斯特并不矢口否认,“我知道沃罕尼亚社区歹徒丛生,乌烟瘴气,危险在所难免。虽然我们一向奉行的是‘大丘莱利亚主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放着沃罕人不管不问。”
“您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仁慈了?”
“从未仁慈过,”哈布斯特斩钉截铁道,“沃罕尼亚人是庇斯佛的一块毒瘤,我得详知社区内的情况,再考虑是否进行灭绝。”
灭绝……克罗米洛斯不禁心里打鼓,家父完美地继承了祖父那极端的民族主义思想,对待沃罕人从不手软。他并非酷爱滥杀,只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不允许不合标准的沃罕人在境内生存罢了。
“是么,那……”克罗米洛斯看着父亲凌厉若麦芒的眼神,“儿臣,儿臣愿意藉此向您表达忠孝……”
“去吧。你的马匹我已经让德克里特给你准备好了,”哈布斯特挥挥手背,“你不是怕危险么,有你哥陪护还不足够吗?那就把德克里特叫上护你左右。快去吧,希尔克里斯已经在府外等候了。”
“遵命……”
克罗米洛斯无可奈何地接受这惨淡的现实,迎接他的不再是美丽的朝阳,而是严厉刻薄的兄长大人,以及昏天地暗、犹如地府的沃罕尼亚贫民窟。
十三点之前……他懊恼地回忆起自己对妻子的保证,看来约在今晚的缠绵暧昧不得不打水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