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昏黄之夜Ⅱ
都历1825年8月20日,晴。
暧昧的梦幻与沉溺其中的孩子缔结了深刻而悠远的合约。然而,如同破茧而出的家蚕,缓缓剥离掉梦的丝线,脱离梦境海洋的触痛深入骨髓——从美梦中苏醒的人儿尝尽了这令人厌倦的苦头,直到不甘心的眼睑再次打开为止,他们都不会放弃重返乐园的机遇,常人尚且如此,更别说那些在入梦之前品尝美酒,从而得到这宁静时刻的人了。
然而,这位苏醒之人却恨不得砸烂那瓶美酒,将时光像沙漏一样生生倒回,回到那满怀愁闷与不甘的自己,回到那抑郁而不堪的时分。
门外的喧哗惹得这位入梦的孩子不得不睁开双眼,恍惚之间,他似乎理解了事件的起因与经过,而成果就残酷地摆在他的眼前。
他已然获得了充足的睡眠,蒸馏酒带来的醉意早已如云消雾散,此时此刻,他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醒,可如此清醒的脑髓,却在这坚硬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恍如隔世,他感受到了烂柯人的心酸。
卫兵焦急地冲进他的房门,来不及解释,便要拉起他和另一位在桌上沉睡的男人逃出房间。
然而卫兵被逼退了!他们被逼回了房间,强大的阻力压迫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簇拥着身后的少帅与二少向房内退缩。
子弹已经上了膛!
霎时间他心烦意乱,不知所措。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而这催命的声音令他震惊不已,进而心如死灰。
“希尔克里斯少帅——”
那声音阴险地打着官腔。
“我们来做一些简答题,但愿您能渡过难关!蒙蒂纳保佑——”
正义的使者露出了邪恶的獠牙。
深渊,无尽的深渊。
漆黑的弹孔如同亡灵的眼眸,灰烬消散带不走一片黄云,摧枯拉朽的鸣笛令人肝胆欲碎,心胸欲裂。
梦,永远的梦,安详的梦,甜蜜的梦,无止境的梦。
孤魂野鬼随成群的野狗四处游荡,踩着冰渣的马蹄扬起带血的尘土,冰与血与泥的混合在塞满尸臭的土地上随腥风飘摇。
地狱现,地狱现,地狱现,地狱现,地狱现。
宛如万劫不复的黑洞,张开血盆大口的钢铁怪物化作洪流,将无数人口的血肉之躯化作燃料,澎湃的浪潮将孤独的灵魂吞噬,摇曳的残烛在血滴的浸泡下渐失颜色,伫立于尸山之上的孩童仿佛在闻一曲惨淡的笙箫,萦绕在血海之上,混沌之下。
他听见了呐喊。究竟是咆哮还是哭泣,谁又会管这些呢?
吵死了……
那声音似乎越发明晰了,如同步步紧逼的鬼魅,拾起带血的板斧,一点一点撬开扣在他心田上的那片穹庐,嘴角残留着邪的笑。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嗦……唔……呜……耳……”
什么?
“索洛尔……”
“过去”是很害怕孤独的,因而每当被主人抛在心灵的角落里时,它们就会瑟瑟发抖、惶恐不安,不甘心就这样被叛徒丢弃在垃圾堆里。“过去”被抛弃的时间越久,它们的反抗也就愈发强烈,这和用大坝拦水是一个道理。心灵的闸门一旦打开,记忆便会如洪水一般冲垮最后的防线,让背叛了“过去”的害虫无处可藏,万劫不复。
只需要一个契机。
而这正有一个契机。
于是……
“啊啊啊啊啊!!!!!”
他瞬间从迷茫的混沌中惊醒,滚烫的汗珠浸透了衣裳,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恶仗,浴血归还的凄惨之人披麻戴孝,胆战心惊。
“少,少,少……”他直勾勾的眼珠子紧抓着空荡荡的前方,抽搐的五指扭曲着伸出,青筋暴突,欲握不得,欲抓不能。
“少帅在这里!”忽然,一只温和的手掌紧紧攥住那颤抖的五指,把握住他那不住战栗的手臂。
“哈……”
“过去了,已经过去了。你没事就已经是万幸!”
良久,在身边之人的反复劝阻和安抚下,渐渐的,他才勉强镇定下来。似乎筋疲力尽了,于是他塌下脑袋,沉沉地卧倒在软和的床垫上,那无力的动作犹如摔倒。唯有放空的心灵纠缠着松懈的身体一并跌落,乱如麻绳的思绪才有时间去慢慢自主解锁,探出究竟。
“你可真是吓死我们了,我还以为你被人刺杀了呢。”
他迟钝地扭过脖子,模糊不清的视野逐渐清晰,一张英俊风流的男人面孔缓缓浮现,而这副容颜他再熟悉不过。
“少帅……是吗?”
“应该说‘二少’吧。算了,也差不多,毕竟我是真少帅的弟弟。”克罗米洛斯抹掉额角的汗水说道。
“您受伤了么?”德克里特立即询问。
“没有没有。比起我,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我,怎么了……”德克里特脸色苍白,语气依然乏力。
“大夫们说你并无大碍,”克罗米洛斯安抚道,“可能是操劳过度吧。哎,怪我怪我,平时总是偷懒把文件都交给你处理,今早还因为你催我起床而发火,结果……哎!”
“二少……敢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在下这是在哪?”
“哦,确实还没告诉你,”克罗米洛斯摸着后脑勺笑道,“大概,下午四点二十分。出了这篓子事,父帅命令我们立即调转方向,直奔大教堂。你现在躺的地方可是神父们的房间,为此感到荣幸吧。”
“原来如此……”德克里特睁开双眼,凝望着教会的天花板,“敢问二少,少帅他身在何处?有没有受伤?”
“他呀,父帅找他训话,今天毕竟出了不少事,”克罗米洛斯露出惋惜的表情,“今天他可丢大脸了,居然被个沃罕女人摆了一道。”
“二少,”德克里特吃劲翻起身子,“请问您还记得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吗?”
“金发碧眼吧,典型的沃罕尼亚面孔,没有仔细看。”
“她现在人在哪?”
“她不在。”
“哦?”德克里特疑惑了,“士兵们没把她逮住吗?”
“不,当时情形混乱,大家都以为楼阁里有人放暗箭要刺杀我们,就没顾得上她,”克罗米洛斯稍稍停顿,面露几分犹豫,“不过,根据卫兵的供词,那家伙……似乎是凭空消失的。”
“荒唐。难不成还能是鬼魂么!只是他们玩忽职守,狡辩罢了。”
“我也这么想,”克罗米洛斯似乎有些踌躇,“可是,哥哥他却不那么认为……他一直盯着那个女人,只是稍不留意眼睛向别处一瞥,那个修女模样的沃罕人就消失了。正常人是不可能动作这么迅速的吧!”
“啊……”德克里特瞠目结舌,“既然是少帅亲眼所见,那……”
“德里斯,”克罗米洛斯神色紧张,唇齿之间支支吾吾,恐惧之色俨然画在脸上展露无遗,“你说,会不会是我们杀的沃罕人太多了,所以才……”
“二少,切不可笃信这些狂言悖语。鬼神之说只是愚者迷信,您是大帅次子,不能信奉那些刁蛮小人的邪说。”德克里特劝诫道。
“但难免会这么想……”二少幽幽地说。
“二少,您先回去歇息吧。在下只是身心疲惫,少顷便能活动自如,殿下倘若因在下卧床不起而伤心劳神,在下实在惶恐不安啊!”
“那好吧,”克罗米洛斯忧叹道,随即站起身子,“你不要轻易活动,我先回去睡会午觉。”
“多谢二少关心!”
克罗米洛斯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门拉上,轻手轻脚,缓缓离去。
二少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门外的转角。
屋内又只剩下了德克里特一人。
他慢悠悠地从床上坐起。做贼心虚似的,他谨慎的拉开房门向外张望,如他所料,除了门口护卫的兵士,四周空无一人。
他从容地立在门口,瞅了瞅门口站岗的两位卫兵。卫兵们注意到了近卫官的目光,连忙垂下头颅向他敬礼。
“午安,马瑟夫中校。”
“辛苦了。”
德克里特合上房门,思虑再三,依旧坐回那张松软的床。
十指相扣,沉默的拳头搁在下巴上,与这副躯体一同沉寂,呆若木鸡,又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