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的争吵结束,是在下午四点四十分左右。当然,大部分时间都被浪费在等待老父的酝酿上去了。

希尔克里斯满腔怒火,一头钻回他的房间中,只见克罗米洛斯正待在他的座椅上翻阅着小说,这让他心生怒火——

“整天就知道看这些闲书,有个鸟用!”他怒气冲冲地扒开书本,一把将克罗米洛斯的领子拽到身前。

克罗米洛斯显然毫无防备,一脸茫然地看着面红耳赤的兄长,并不做任何反抗,只是呆呆地凝视着他不出一言。

“切。”看到这副傻样,希尔克里斯不屑地将弟弟甩在一旁,独自跌倒在附近的长椅上生着闷气。

“又和老爹吵架了吗?”克罗米洛斯整理着凌乱的领带问道。

希尔克里斯无言以对,算是默认了弟弟的猜测。

“你和他那个老顽固计较什么,你不是早试过了吗,他呀,绝不会同意撤兵的!”克罗米洛斯惋惜道。

“德克里特怎样了?”希尔克里斯岔开话题,此时他不愿去回想烦心的记忆。

“托蒙蒂纳的福,那家伙已经醒了,还叮嘱我好好休息呢。”

“那你还跑到我这里?”

“呃……”克罗米洛斯尴尬地笑了笑,“兄长大人这边的小说比较多……”

“你都多大了,不能想着为父帅和我分担些事情么?”希尔克里不痛不痒地斯埋怨道,“沉溺于和朱斯蒂娜的爱情可不是我们维希家的男人该做的事,你也老大不小,别整天照着小说念念念。”

“那你还藏了这么多书……”

“我读书,那是劳逸结合!你呢?无所事事罢了。”兄长毫不客气地挖苦道,只不过语气中听不出几分真心实意的责备。

“是是,明白了,优等生,”克罗米洛斯叹息道,“不过,哪怕是优等生的建议,老师也常常听不进去,不是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希尔克里斯悻悻想着。

“是啊,父帅老了,越来越固执,”他小声抱怨着,对父亲的惋惜超出了敌意,“我的话呀,他是越来越容不下。不只是我,还有许多将领的进言他都听不进去。这场仗,早就没法打下去了……”

“其实,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再打了……”克罗米洛斯谨慎发言着,“听说沃罕人的大炮已经打过了两道防线,士兵尸骨无存。”

“是啊,”希尔克里斯头疼地扶住前额,“我已经抽调了西门的守城兵力去填补缺漏,照现在这个伤亡情况,不到三天就得耗尽。前线将士的士气相当低落,我正在考虑把他们撤回第四防线固守……”

“第四?那不就是城墙外了吗!”

“嗯……”希尔克里斯并不否认,“依托坚固的城墙我们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当然,不排斥沃罕帝国军火力已经达到能冲垮城墙的地步。”

“几百年来,从未有人击垮过庇斯佛的城墙。想要征服这座堡垒,只有等到城内粮食吃尽,否则毫无可乘之机……”克罗米洛斯不禁靠向椅背由衷感慨,“时代变了……曾几何时,东洲的军事家们还在怀疑火器的必要性,这才几年,火炮技术已经发展到如此可怕的程度。”

“要想老百姓不遭殃,古城不被损毁,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和沃罕尼亚人和谈!”希尔克里斯怅然若失,“谈何容易啊,现在制海权和陆军优势都在他们那边,沃罕人对我们恨之入骨……想缔结城下之盟,简直是天方夜谭。”

“哥,我说句心里话。我觉得,你才是领导咱们丘莱人走向和平的希望,”顺着气氛,克罗米洛斯不禁脱口而出,“以我之见,祖父那时的对立主义早已行不通了,可是父帅却把它视若圭臬,我们‘解放阵线’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军必败,当然了,这话只能跟你说,”希尔克里斯低声叹气,“回天乏力,分身无术,除了硬撑已别无他路。”

“老哥,你说,父帅会不会在城破之前回心转意,然后……”

“他?不要抱有多余的憧憬,”抑郁的愁闷一时霸占了他的心灵,希尔克里斯站起身子,健步迈向卧室的橱柜,“保护好你自己就行啦,得多提防着身边的人,这关头难保会有信心动摇的军士破罐破摔,拿你我的人头去和沃罕人换富贵也不可知。”

“郭门以外未可知也,郭门以内无可忧患,”克罗米洛斯翻动着书页,“我身边的人都是父帅选出来的,绝不会有问题。”

“不好说……”希尔克里斯从壁橱里掏出一瓶蒸馏酒,在克罗米洛斯面前晃了晃,明亮的白光折闪过去,显得无比诱人,“怎么样,要不要给你老哥消消愁?”

“哈,您可终于不把我当小孩了,”克罗米洛斯的兴致立即为兄长手中的容器所吸引,“怎么,你也开始学习酸腐文人雅兴了?”

“管他文不文人,我心里闷得慌,”希尔克里斯顺势端出两盏玻璃酒樽,“喏,能喝吗?”

“别小瞧我的酒量,”克罗米洛斯毫不畏惧地端起酒杯,“既然您给我这个面子,咱们不醉不休,怎样?”

“依你的吧,”希尔克里斯一口将半杯酒水闷下去,脸上不带一丝笑色,“反正喝到我开心为止。他老人家的固执,我可是管不了了!”

“好好好,今天弟弟我为你斟酒浇愁——来!”

清脆的碰杯声如铃铛一般轻灵飞出,午后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松针懒懒落在古旧的木桌前,环绕的光晕点缀着室内的气氛,明胶一般的光束投射到朴素的地板上闪烁不已,忽明忽暗,平添了一股恬静与忧伤,而在光斑之上,斟满举杯的稀疏斜影重叠、往复、再交错。

希尔克里斯渐渐感到头脑发昏,这是要晕倒的预兆,显然酒力不济,可是对方也为能好到哪去——哼,方才嘴还很硬,一眼望下去也不过就是一个扶额歪坐、昏昏沉沉的臭小子罢了。

在两人的眼中,对手的身体逐渐分作三瓣,身体和背影交叉重叠,渐渐模糊不清,仿佛丧失了原本的形状,宛如灯下飞舞的蛾蚋那般扑朔迷离,又像雾里看山一样重岩叠嶂,混沌、混沌、混沌……

“几点了……”希尔克里斯头脑愈发昏沉,他吃力地打开怀表,老天爷啊,他们竟然喝了足足半个小时!

“该死……”希尔克里斯斜躺在长椅上嘟囔着,再看弟弟克罗米洛斯,那小子已然睡倒在木桌上打起呼噜,陷入酣眠。

“哼,果然啊,还是我赢了……”

想我希尔克里斯在庇斯佛外一败再败,居然在喝酒这件事上打了场胜仗,他妈的真讽刺……

“噗通!”

他一头栽在躺椅上昏昏睡去,不久呼声渐起,安详的睡眠将落魄的孩子拥入怀中一视同仁,远比梦境之外公平。

窗棂外的半缕阳光稀稀落落,无言的赞歌挂在教堂以外,由下午的朦胧阳光来低吟低唱。

兄弟俩静静地安眠,直至夜幕降临——碧落黯然失明,红尘灯火竖起,紫陌荣华再现。

他紧张地凝视着眼前的图景,脑中的混乱思绪化作一捆捆黑糊的线团,而他正在忙于将这杂乱的丝线解开,企图理解眼下的实情。

不过,这种小事不必劳烦少帅绞尽脑汁了。

“哥……”克罗米洛斯惊恐地靠向房间拐角,“这是,怎么了……”

希尔克里斯无心顾及弟弟的恐惧,在他面前是几位忠心耿耿的卫兵,他们端起步枪挡在两位少帅面前试图阻止靠近的敌人;而卫兵面前,则是更多的枪口,以及“叛军”的主人——德克里特·马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