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伽伽利特是一位恪尽职守的卫兵长,他最擅长的活计便是将一整日里发生的所有“奇闻”记录到秘密的日记本中,这件事除了他大帅哈布斯特·维希外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至于其他卫兵长和卫兵,他们只知道拉斐尔先生喜欢在晚上把自己关到屋里,并不知道他的具体活动。

这既是娱乐,也是生活,更是一种工作。他打小就有从事报告文学的梦想,可惜时势与天赋并不允许他去干文职工作,至少在领导一大帮粗鲁大兵方面,他还是有一星半点手段的。在傍晚时分,他掏出了心爱的日记本,一边心满意足地把一天的工作仔细记录,一边幻想:兴许有一天这朴素的本子会成为某位史学家手中珍贵的材料。

和一般人不同,拉斐尔的日记并不会记录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相反,他是把一天之内的所见所闻,即“解放阵线”官员的私下生活、勾结以及官场上见不得人的潜规矩仔细存录!若问缘由,只能回答说,这是他兴趣使然,而那门不可言传的心思当然也蕴含其中。

可是最终,随着记录的内容愈发丰富,涉及人员越来越广,这本“百官纪实”还是成为了他的心腹大患。

通过这本日记,他将总督府内外数十名官员的日常完整记录下来,其中不少是丑闻恶行,一些见不得光的烂事。倘若他将这些本应烂在沟里的陈年旧事一股脑翻出来,不知有多少人会因此而莫名其妙地丢了乌纱帽。即便慎之又慎,他也时常梦中惊醒,生怕有别有用心之人偷走这本小册子,拉斐尔日渐消沉,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舍得放弃这本厚厚的“史料”,同时也无时无刻不为自己的安危发愁,这常常令他备感进退维谷。

终于有一天,他想到了唯一一种可以保证他人身安全的方案——那就是暗地里拜访大帅,向他坦白这件惊天大事。

哈布斯特尤为震惊,但并未因此惩罚拉斐尔。大帅意识到,这是监视下属们的一种好方法,于是告诫他要继续这种习惯,每隔五天的晚上九点十分,将笔记亲自送到大帅的办公室里。

于是乎,拉斐尔成为了卫兵长之中唯一的亲信人员,他的护卫与部下表面上是随机分配,实际上都是大帅亲自安排的,因此即便是递送日记这件看似危险的工作,也由人暗中全程保护。他并不会将整个本子呈递,而是把那十几页纸撕下上交,以免日后被人察觉。

不过大帅通常早睡早起,晚八点钟半时便睡去了,凌晨两点钟左右会按时起床开始处理一天的事务,也只有那之后他才有时间去阅读前一天发生的种种事件。

距离上一次呈递,恰好五天度过。

他小心翼翼地将正门插上插销,反复上了好几道锁,将金、银、铜、铁四种锁链必须依次拉上,仿佛不这么做就会有人前来偷窥似的。

早年熟悉拉斐尔的人见惯了他的怪癖,尽管并不知道他每天究竟在忙活些什么,在十九点到二十一点之间,他们还是特地避开拉斐尔的房间,即便拉斐尔本来就住在单人宿舍。哪怕今晚也不例外——卫兵们并不在拉斐尔的房间外逗留、打扰,只留他一人在屋内醉心创作。

以下是这位古怪卫兵长的日记内容——

…………

实事求是地说,形成对整个教堂的保护圈并非易事。卫兵长们私下里抱怨着大帅的固执,但是正如对古罗希尔什的咒骂一般,我们的抱怨无济于事,只好遵从他老人家的意愿建立了一道像模像样的包围圈,教堂附近一公里内全部清场。可怜的沃罕人被迫离开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房屋,恐怕今晚得在外头受冻挨饿了。

希尔克里斯少帅出手阔绰,拨了一大笔经费给这些沃罕人提供一宿的食宿。上校们自然是心悦诚服,恭恭敬敬地接下这笔盘缠,在脱离了少帅那敏锐而贤明的目光后,便毫无顾忌地瓜分掉它们,当然,只剥削了三分之一左右,毕竟他们多少还要点脸。

原本将这笔费用直接交给后勤处的负责人便好,但他们偏不这么做,而是将这笔钱丢给了我们卫兵长。我对这笔钱不感冒,比起分赃我对文学更感兴趣。但是另外几位则不然。

经过层层克扣,后勤处的大人们终于拿到了这笔不足原分量七分之一的巨款——怎么办?头脑伶俐的他们经仔细商讨,得出了精准而高明的决断,那就是把这笔钱拿出去和有名的沃罕尼亚绅士们喝酒。豪爽的绅士们本来的住处本不在此,他们在社区以外还购买了几套精致的小别墅。假如少帅一时兴起,问到沃罕人的生活,后勤处就请绅士的仆人们假扮平民来应付,然后一同欢呼属于丘莱利亚的万岁。

他们自以为这样的安排是得当且不失体面的,皆大欢喜的局面自然有利于粉饰太平,还相当符合时下的政策,对其他部门的官员们很有启迪作用。

正所谓“一头苍蝇吞不掉整个粪球”,后勤处的先生女士们可谓谨慎,于是邀请诸位卫兵长同往酒馆里畅饮,时间就定在晚六点半。

桑密尔和加威特决定从容赴宴。他们是负责坎德拉·米尔斯社区保安工作的卫兵长,这次跟我和麦连特一起工作。由于早上发生的那起意外,他们一整天都惴惴不安,虽然大帅没有批评他们,但他们依旧于心不安。因此,和帅爷身边的后勤处人员打好关系相当重要。于是乎,不到六点钟他们便出发了,对阿臾奉承的积极性远胜于工作。

不过麦连特卫兵长似乎病恹恹的,他和我一道留在了教堂。麦连特一向理解我对日记的热衷,主动替我承担起管理卫兵的义务,代价是十五个金币!

德克里特·马瑟夫近卫官苏醒了,这是四点半左右的事情,之所以要赘述,那是因为在六点钟左右他忽然找到了我。他还是满嘴跑着客套的用词,丝毫没有二少近侍的架子,这一点让我很舒服。

他问我少帅在哪里,我以为他有急事要汇报,便老老实实告诉他少帅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当然,少帅和大帅吵架的事情我也一字不漏地告诉了他。作为素日里关系还算亲切的同僚,这点消息我还是有必要向他禀告一声,毕竟他是在几位帅爷身边工作的大人物,时刻都得把握他们的心情和处境。

马瑟夫很是震惊,又询问我其他卫兵长的去处。我告诉他桑密尔和加威特前往各个街道巡逻,而麦连特负责教堂内部的保安工作。

他理解地点点头,显然是知道我的习惯的,此后便没有二话了。

只不过,有一件事颇令人在意——

当我提到麦连特负责保卫时,他的眉毛似乎有所跳动,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就我观察,神色确的是有变化的。

问到他为什么要这样问,他却并没有解释过多,用一些工作上的闲谈搪塞过去,恐怕是另有隐情。想到麦连特那副扑克脸,我仿佛又能理解中校的心情了,毕竟麦连特外表上的冷漠常常使他本人不招待见,有朝一日得罪马瑟夫倒也不是奇怪的事情。

看到他这副着急的模样,我也不好挽留,只好放他离开。或许我应当更加小心地对待他才是。

六点钟左右,用完晚餐我感到腹胀,于是在教堂周围散步行走,巧合的是,我看到了一辆马车从卫兵中出发,上面还载着几个兵士,貌似是麦连特属下的亲兵。

我觉得好奇,拦住他们问起去处,他们说桑密尔和加威特卫兵长临时发现自己忘记带礼品,于是派卫士折返报信。

我立即理解了,这两人的马屁拍得可真到位!只不过以此和帅爷身边的部下打交道未免太过市侩,在下实在不敢苟同。

德克里特中校仿佛详知此事,但他不准备向帅爷汇报,说是怕伤了同僚们的和气。麦连特亦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为方便桑密尔二人的行贿而动用卫兵,这件事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看来,即便是冷酷无情的麦连特也认为和同僚打好关系十分必要吧!他俩的反应都极为正常,正常到我都怀疑是否有在此追叙的必要。

直到六点四十五分,那辆马车才慢吞吞地回到教堂,不过我并不在乎此事,单单在窗边望了几眼。随后我变拉起窗帘坐回屋内,回忆今日发生的琐事见闻——这可比观看马车有意思的多。

顺便提一下,这间房的窗户隔音效果确实不错,我才把它们拉上,室外的噪音便荡然无存,可见大帅尤其重视在下的工作,在下感激不尽,顿首顿首。

…………

拉斐尔·伽伽利特伸了个懒腰,长时间的笔上耕耘令他腰酸背痛,妻子早已告诫过他要兼顾工作和生活,劝他放弃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爱好,每天晚上坚持记录五千字并不是轻松的活计。

当然,即便是妻子也不知晓,丈夫每天忙碌于的并不是简单的练笔,而是记录如此可怕的内部新闻!

女人又懂得了什么,头发长见识短。他心想。

其实真正倒霉的反倒是那两个总在他在递送日记时把守门口的士兵,他们徒有少尉的军衔,却只能担任特殊卫兵的职位,并没有实际权力。他时常感到这两人也在为自己的前途谋出路,但是大帅并不领情——果然,只能依靠少帅了么,可是他俩又能为少帅做些什么呢?拉斐尔不得而知,当然,这也无关紧要,毕竟绝不会影响到他的荣华富贵。

他不得不揉搓着因疲惫而疼痛的手腕,向摆在桌面上的时钟看去——二十点五十六分。他满意地点点头,今天的任务已然在规定时间内完漂亮完成,可见他的手速是值得信任的。

然而正值此时,他略一迟疑,心中有所顾虑。

在深思熟虑之下,他小心翼翼地将上校和后勤处收受贿赂、大摆宴席那一段裁掉,然后吞进肚子里。毕竟是同僚,类似的事情多少还是要包庇一下,日后说不定有用的到他们的地方。至于理由他已经想好了,大概就是打草稿什么的,动笔之人免不了这样的失误。

“到此为止吧……也不知道那两个酒鬼回来没有。”

有必要去查看那两个醉汉的情状,倘若越过了正式宵禁时间,就算是二少亲自出面也救不了他们,免不了一顿鞭刑。

喝酒不是犯罪,逾越了规矩才是恶行。为大帅服务多日,他也颇知哈布斯特的脾气。

不论如何,先把日记送出去吧……

正当此时,房间外传来让人不得不去在意的动静,由于宿舍的隔音性良好,听得不甚真切,却依旧能够辨识出它的本质。

跑步声,步履整齐,从左右两个方向涌来。

难道被察觉了?他警惕起来。转念一想,先前他每次递交日记本之时,都是从府邸抄小道,在大帅亲信卫士的陪护下完成的,大概不会有闲杂人等发现。

难道是少帅么?不,这个可能性也可以排除,他虽然对老父的做法感到反感,但在间谍工作上重视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低劣的欲擒故纵也不像他的风格。

他迅速将方才写下的几页日记撕下,正当他踌躇于究竟将记录藏于何处时,一连串急促的叩门声钻进他的耳蜗。

心里头咯噔一声,他感到浑身发寒,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袭遍全身。毫无由来,这种怪异的违和感本身便是令人恐惧的。

他意识到,门口已经站满了人,这个点通常不会有军官前来打搅,即便是大帅也必然不会如此大张旗鼓。他立即将几页日记藏进怀里。

咕咚——他吞了口吐沫,静悄悄立起身子移步窗边,不动声色打开了那扇窗。与此同时,紧凑的敲门声愈发猛烈,门外人开始不耐烦。

他慎重的向外张望,只见教堂附近的火光甚稀,远不及警戒线附近那熙熙攘攘的灯火,可见大部分卫兵正在守候外围,而内部的卫兵却并没要按照规定在教堂周边巡逻!

“笃笃笃!”叩门声越发紧急了,而且还伴有催促声——

“伽伽利特卫兵长?请开一下门,麦连特卫兵长有急事找你!”

“喔……来了来了,啊。”他刻意装出睡意朦胧的腔调,远远地回应着,有一搭没一搭,仿佛刚从梦中惊醒。

他一甩手,将空白的日记本丢到楼下的松树里——但愿不会被过路的冒失鬼捡到。怀着这种祈祷,他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扭过头来。

他深吸几口气,收紧拳头,放稳步伐,不紧不慢的拉开房门。在开门之前,他犹豫地望着别在腰间的手枪,然而最终还是未敢掏出。

霎时间,数张卫兵的面孔映入其眼帘,他们手执铁钳和钢锯——显然,假如他拉斐尔晚来一步,他们就要对房门插销动手了。而伫立在这群卫兵背后的,正是那位麦连特卫兵长。

“哟,麦连特,”他强笑道,“你这是干什么?不会是一时糊涂,以为我跟桑密尔他们出门快活去了吧?”

“你误解了,拉斐尔,”麦连特皮笑肉不笑,那阴鸷的眼神活像一头老鹰,“我是奉命来确认你是否平安的,蒙蒂纳保佑,你没有出事。”

“出事?什么意思?”

“我直说了,”麦连特扫了眼周围,便道,“卫兵中有叛徒,他们准备在今晚发动叛变,绑架少帅和二少。”

“什……”

“嘘!”麦连特低声打断拉斐尔的惊呼,“桑密尔和加威特仍未回归,我们怀疑他们就是首恶元凶!”

“不可能,桑密尔对大帅忠心耿耿,绝不会……”

“那可不一定,”麦连特毫不留情,“因为时常工作疏忽,大帅没少鞭打他俩,还将他们踢出府邸,贬谪到这个破社区里担任卫兵长。而这次出了那么大的保安失误,他们恐怕是畏罪而反。”

“马瑟夫中校,难道不是因身心疲惫,才……”

“然而这不能抹杀他们安保不力的事实!”麦连特咬字毒辣,“说不定,就是为了方便指挥兵变,才以酒宴为名出行的。”

“怎么能这么轻易地给他们定罪……”

“你也有嫌疑,拉斐尔,”麦连特忽然指着他的鼻尖,“眼下,这座教堂里掌握兵权的不过你我二人,而你又整晚鬼鬼祟祟躲在屋里,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避嫌才藏匿于此?”

“红口白牙的,你乱说什么!”拉斐尔感到愤怒——简直荒唐!

“我也不愿意相信你是叛徒,但是少帅命令我控制住你,同时确保你的安全,”麦连特并不客气,对着卫兵们下令道,“你们好生招待伽伽利特卫兵长,不许他出这个房间半步。”

“遵命!”

卫兵们一拥而上,把拉斐尔逼回屋内。他一屁股做到床上,几名卫兵把守住房屋四角和门口,面容严峻,似有大难临头。

拉斐尔顿时紧张不已——麦连特要跟他来硬的!

“我可以服你管,”拉斐尔察觉到事情的发展绝没有这么简单,偷偷把手抄进裤腰,“但是,请你把少帅的手令拿给我看!除非有他的手书,否则,我不敢信你的话!”

“事出仓促,望你谅解。你们几个给我拿住他!快!”

麦连特眼疾手快,看出拉斐尔企图掏枪抵抗,一声令下,几名士兵将他团团围住,转瞬间便将缴了拉斐尔的械。

“啊!你!”负隅顽抗未遂,拉斐尔怒目圆睁,毫无顾忌地破口骂道,“我明白了,原来你才是叛徒!麦连特!你……”

“哐!”

随着一记重重的摔门声,麦连特消失在他的面前,门外的十几串脚步声迅速离去,朝着右方离开。

右边……糟了,再走过两个过道、一层楼梯,就是少帅的房间!

他顿感浑身无力,像松懈的沙包落回床畔,一不留神便从床脚滑落栽在地毯上,一时哑口无言。

完了,完了,完了。他恨不得枪毙了自己,竟然疏忽大意至此,如此信任那个麦连特卫兵长。倘若帅爷们因此出了半点差错,以后的史书必定会将其归咎于他拉斐尔——丘莱利亚的千古罪人!

他沉痛地抬起双手捂住脸颊,终于把整个面庞埋进膝盖里。而站在一旁的卫兵们则面无表情,对他们而言,时下遵守麦连特卫兵长的命令才是最佳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