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昏黄之夜Ⅲ

都历1825年8月20日,晴。

白昼的晴朗天气直观地反映到今夜璀璨的星河上去,浩瀚的奶白色丝带绵延万里,横跨星空,有如穹庐这把长弓的巨弦,轻轻拨动便会引起一阵微小的震颤,而震动的余波惊扰了卧在弓弦上的的群星,时隐时现的星辉便是它们的战栗之态。

美轮美奂的大教堂在星辉斑斓下肃然伫立,闪烁的人影在鬼斧神工的建筑物面前和清欢静美的星空之下微不足道,更不用说这是两个醉鬼的邋遢背影了。

“诶,诶,桑密尔卫兵长,你可缓着点……”

脸颊的酡红氤氲在美好的空气氛围中,醉意稍轻的男人扛着醉意更重的同伴的手臂拖拖沓沓迈着颠三倒四的步伐,身旁的卫士们不知所措,连忙将即将晕倒的卫兵长拉过去,而卫兵长毫不歉疚,一股脑倒在卫兵身上,几乎要打起呼噜来。

“叫你别喝那么多,你还把他们的酒都给拦下来了……”加威特无奈地看着同僚摇摇头,“这倒好,回家都成问题。”

“你个臭小子,不知好歹……”桑密尔半醉半醒地嘟囔着,几乎没人能听懂他的胡言乱语,“要不是有老子我在那替你挡酒,你我二人……今夜都别想活着回去……”

后勤处的干部们未免酒量太好了些,喝倒了一大批人。

酒囊饭袋——对他们,这是加威特唯一真心实意的感叹。

“行了,今晚别值班了,到我那睡吧。”加威特无可奈何,此时此刻他只想早一步回到宿舍入眠,闻到桑密尔身上那股熏天的酒气,他不禁怀疑今夜是否能睡个安稳的觉。

“嘿嘿……”桑密尔指着卫士的鼻尖,扑哧一声笑道,“好你个兔崽子,总算长点良心了啊……”

卫士连忙别过脑袋,烈酒的气息钻进鼻孔,辣得他直眯眼睛。

指桑骂槐呢!加威特擤了擤堵塞的鼻子,寒冷的夜风自通常的鼻腔钻进脑壳,一个激灵下来,他的头脑暂时清醒了许多。

趁着醉意入眠最为香甜,加威特不想在此地久留,于是一挥手臂,带着醉倒的桑密尔和几名卫士跨过警戒线,准备返回教堂。

或许是夜色太好的原因,白霜般的地面无比明晰,硕大的晓月比燃烧的油灯更加明亮,目所能及处,只要无树木遮掩,皆可一眼望穿。

他睁大了迷糊的眼睛,准备好好欣赏来自教堂外的灯火,想必较之平常更加辉煌吧,毕竟有大帅来居,守备的卫士们免不了要夜间巡逻,如此特别的军营景象在宗教场所附近是不常见的……

诶……

迷惘的眼珠眨了几眨,他以为是自己喝高了,眼神不佳,于是将那鼠目般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企图看得更真切些。

然而,不如人意。

漆黑,一片漆黑。教堂附近空旷无人,寂静阴森,寥寥几处灯火还是高居在腰线和雨搭上的火炬,即便如此,也并不明朗。

“喂,怎么停下了?”一头栽到同僚后背上,不满的桑密尔扯起嗓子质问道,“今儿老子喝了不少,惹火老子可别怪我……”

“喂,桑密尔,”加威特感到好奇,但酒意未醒,只是指着远远的教堂念叨,“你说……今晚有没有值班啊?”

“哈?”桑密尔不耐烦地撇着脑袋,“废话!大帅搁里头住着,那些兵还不赶紧跑出来到处巡逻啊?”

“为什么……没人啊……”加威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漆黑场景。

“哦?”桑密尔睨视着外缘空荡的大教堂,“哈,是没人啊……这帮吃白饭的,一个二个跑哪乐呵去了?”

“不对啊……”

“不对?哪里不对了,肯定是偷闲去了。”

“偷闲能全都偷闲去吗?几百号人呐。”

“唔……”桑密尔懒散地摆了摆手,“说不定啊……都跑到教堂里面去了,嘿嘿……”

桑密尔这无心之言忽然给正犯着迷糊的加威特浇了一盆冷水。他突然浑身猛打寒战,一股凉风从背后袭来,又加剧了这状况。

刹那间,酒醒了一半。他眨了眨眼睛,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窝里泛起点点光芒,眼眸的主人似乎若有所思。

“桑密尔,”他战战兢兢地望着醉汉哆嗦道,“今晚,今晚是麦连特负责守卫的,对吧?”

“嗯。”

“警戒线附近的卫兵是谁属下的?”加威特警惕地问道。

“报告卫兵长,是您和桑密尔卫兵长手下的人,”一名卫士回答道,“您中午说了要将功折罪,于是把警戒线附近的保安工作都揽了下来……”

“那教堂周围的,就都是麦连特的兵了,”加威特瞪起眼睛,警觉望向昏暗的钟楼,“拉斐尔一直待在房间里足不出户,因此把所有的手下都归麦连特管,对不对?桑密尔?”

“呃……”桑密尔挠挠腮帮,“嗯,临走他是这么打算的。不对,是,是,是……是麦连特主动提出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加威特恍然间愣住了,他呆滞的眼神安放在迷惑不解的桑密尔身上,直到对方对此感到厌恶才收回目光,眺望远方的钟楼。

“桑密尔,”他拧起眉毛,朦胧的醉意业已褪去,“借我两个排的兵,我自己再带两个排。”

“做什么?这样的话,警戒线的守卫就不够了……”

“出大事了!”加威特一把揪起醉汉的衣领语气急迫,“麦连特,恐怕想造反!”

“啊?”听此一言,桑密尔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浓烈的醉意也苏醒了几分,“不可能,他可是大帅身边的人,仅凭这点证据……”

“望远镜!快!”

“是。”卫士连忙从背包里掏出一副老式长筒望远镜递给卫兵长。

他一把夺过来,目不转睛地窥伺着教堂之上的情形——

搭配在教堂上的岗哨并不清楚,但在月光的映射下能够看出些许人影,而窗口处因有油灯照明而更加清晰。

忽然一个卫兵走出那片阴影,握在手中的是一把精致的单管枪,熟悉枪械的加威特一眼便认出那是一把狙击步枪,步枪的主人四处巴望,似乎在寻找猎物;目光投向窗户内,不少窗帘都已经拉上,于是他紧盯着尚未关闭的窗口——果然,不到一分钟时间便有一名神色匆忙的士兵探出窗户,他的脸上满是血污,急冲冲地拉上窗帘便前往下一个窗;透过薄纱般的窗帘,数排攒动的人影掠过窗口,每到一处便熄灭一处走廊的油灯,使得屋内的情况再次变得晦暗不明……

“混蛋!”加威特放下望远镜,紧张的指关节握出脆响,“被摆了一道。不管是不是兵变,桑密尔,你带着剩下的士兵在此驻留,我带四个排的兵力充当斥候。一旦情况有变,我会放烟花弹通知你。”

“嗯……”桑密尔总算理解了眼下的险境,于是面向站岗士兵们吼道,“那个,一排长、二排长!在吗?”

“到!”少顷,两个头戴钢盔的军士从岗哨里探出头来,旋即赶忙奔跑到桑密尔卫兵长面前。

“跟着加威特卫兵长,一定要小心谨慎,说不定叛军已经得手。”

“叛军?”军士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别废话了,教堂里可能出事!”加威特喝令道,“你们带着部下随我来,一同探探究竟。倘若真的是兵变,就是拼上性命,也要保证大帅和两位少帅的安全!”

“遵命!”军士们立即回答道。

他们似乎并不惊讶。但是,加威特并不认为军士们的心情难以理解,哪怕在军官层中,对大帅的不满和对时局的忧虑也已经蔚然成风,即便是小小的尉官也可能心生反叛之意。纵使此时,有胆大包天之徒率先起义,士兵们也不会对此过分诧异。

“给我先搞点醒酒汤,以免决策失误,”桑密尔吩咐完士兵后回转过头,凑近加威特低声说道,“加威特,一定保重!”

“自然。”他扯下船帽,眼光凛冽,“在我深入的同时,你命令警戒线附近全体士兵逐步收缩对教堂的包围圈,如有不测,也不能让叛徒趁着间隙逃出!”

“不用你操心,老伙计。”桑密尔端起卫士送来的汤水一饮而尽。

我们“丘莱利亚解放阵线”,已经走到士兵倒戈、分庭抗礼的地步了吗……面对自己可怕的心思,加威特不禁胆寒。

但是。他凝望着皓月之下的楼阁,宁静的宗教圣地里包藏祸心与杀机,将功赎罪的机遇和自取灭亡的祸患并存之地就在眼前。

赌一把吧。他掏出手枪,毫无顾忌走上前去。

已然八点三十分,按理说这时的哈布斯特已然入睡。白昼渐短,上了年纪的他时常感到身心疲惫,对“解放阵线”的内部事务早已感到分身乏术、力不从心,时常为夜间失眠而困扰。

想到儿子那副急切偏激的面孔和激烈无情的言语,他就感到心痛不已。得了,思忖那么多又能改变他的想法吗?他不禁为这个组织的前途感到忧心,“解放阵线”断然不是什么反叛组织,而是曾经在丘莱利亚建立过统一政权的党派,这么庞大的组织实际上成为了维希家的私有物品,一旦维希后继无人,这个组织也必然分崩离析。

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前,他必须扭转儿子们的思想,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责任,那便是牢记先辈遗恨,为丘莱利亚的解放事业奉献一生的使命。

这样想着,朦胧的睡意忽然涌上脑门,按他的习惯而言这个点入睡已然不早,凌晨时间他就不得不从躺椅上苏醒,忙着去处理下一天的事务了。

正当他的思绪逐渐飘渺,梦幻般的意象如抽帧电影般在脑间掠过时,一阵微小却清脆的敲门声在静谧的夜里迸发,在如此安宁的场合见,即便是一粒微针跌落在地也会爆发出惊人的响动,更别提这突如其来的叩门之声了。

“进来!”哈布斯特一抹老脸,气急败坏地喝令道。

原来是近卫军副官米勒·契维斯少校。少校神色紧张,手忙脚乱,仿佛有大事发生,却又不敢于高声呼叫,在门槛附近拘束地踌躇着。

“直说。”哈布斯特感到奇怪。

“大帅……”少校轻手轻脚地走进办公室,脸上的恐惧之色又多出几分,“臣方才打开隔音门准备下楼查看,却发现楼下已经被卫兵给控制住了!”

“守卫本来就是卫兵的工作,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麦连特!”少校急忙解释道,“他的卫兵把教堂一二两层团团围住,皆是荷枪实弹啊!”

“什么!”哈布斯特闻讯仰起身子,那张一向不可一世的面孔上头一回浮现出惊诧的神情。

“说清楚,仔细禀报!”

“臣是觉察之后立即赶回来的,应该没人发现,”米勒道,“从三楼走廊往一楼的礼拜堂空院俯瞰,密密麻麻全是卫兵,恐怕是把教堂外的卫兵全部召集进来了。但是二楼甬道附近的守备最为森严,断断续续的有卫兵往里头赶……”

“甬道?”哈布斯特稍一思忖,忽然站直身子,“是不是希尔克里斯和克罗米洛斯的房间那头?还有拉斐尔卫兵长的宿舍?”

“正……正是。”

哈布斯特顿时愣住了,他眨了眨僵硬的眼睛,少顷,这位从不服输的硬汉重重地摔倒在地,一声不吭地盘腿坐着,神色低迷,不住的喘着粗气,似乎下一刻便要气昏过去。

“大帅!”

“我没事……”他拦住正要扶起他的少校,淡淡摆了摆手。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回归到一粒微针都可以制造一场雷鸣的地步,而迫使哈布斯特等人走到这步田地的,正是他自己的疏忽大意。

“好手段,哼哼……”哈布斯特忽然冷笑起来,“不愧是我的好部下,趁着德克里特遇刺军心不稳,及时发动‘兵谏’,动作有条不紊,差点要了我的老命,还劫持我的儿子们做筹码!好手段啊……”

“大,大,大帅?”米勒少校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心里盘算着一些安慰勉励的话语。

骤然间,那副苍老的容颜上浮现出毒辣的表情,面容扭曲,线条分明,皱纹昏暗,一对瞪如铜铃的可怖眼神差点将米勒骇到摔倒在地,那少帅拖着屁股连忙后退,只敢怔忪地望着表情可怕的大帅支吾不语。大帅慢悠悠地立起身子,仿佛已然失意,又宛如享受至极。许久了,他再一次露出这副杀人魔般陶醉、恐怖、残暴的神情来!

“米勒……”他眯起邪恶的眼珠默默抽起搁在桌上的手枪。

“属下……在。”少校连连顿首。

“集合八成近卫军,一百五十号人,”他端详着枪口低声命道,“打开五楼右侧门,里面有一条秘密通道,顺着阶梯往下走,可以到达地下一层。”

“什么,竟然还有这种暗道!”

“庇斯佛历史上本就不乏战乱,神父们撤离后,用来及时逃命的后门未能拆除,并留存至今,”他呼出毒辣的吐息,寒冷的微光从眼睑的夹缝中杀出,“中午到十五点间,我一直带着侍卫探索四到五楼,意外发现了这个渠道,倘若没有发生这等事件,我还想把这个秘密给憋在肚子里呢,以免作乱之人藉此逃窜……”

闻此一言,米勒不禁浑身战栗,原来这位可怕的大帅时刻都在提防着身边的将士,越是与他亲密的、军衔越高的人就越是受到大帅的防备!假如自己能像麦连特那样官阶稍低一些,恐怕就不会这么危险,没日没夜地过着耳提面命的光景……

哈布斯特看着米勒那呆怔的面孔,冷冷笑道:“怎么,还不去办差吗?莫非你也是那群叛徒的帮凶么?”

“臣下不敢!”米勒慌张回答道,“在下这就去办,这就去!”

“集结军队,届时随我一同下楼。”

看着米勒急匆匆的背影,哈布斯特漠然凝视着桌前跳动的灯火,油灯几乎要熄灭了,却撑着最后一股劲发散着一星半点的光明。

“呼——”

稍微用力一吹,那仅剩的微光也就此泯灭了。

老去的我,早已不需要“光”——这种多余的东西了。

哈布斯特缓步迈向门口,隐藏在黑暗中的身影依旧无言而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