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幕:决裂烽火

都历1825年8月23日,晴转多云。

晨光微熹,可见又是一个美好的晴日,对于庄稼地里的农夫而言却并不可喜,已然整整一个月没有下过像样的雨了,各地颗粒无收,粮仓几乎被难民掏空。于是,强行征粮的政策雷厉风行,如霹雳一般砸向每个市民的头上。

时间生上铁锈,外头喧闹无比,嘈杂震天。今早似乎与平常大有不同,尚未到饭点,各个街巷似乎就已经爆发了想到规模的骚乱,吵闹声、怪叫声、嘶吼声,声声入耳,令人不寒而栗。

“怎么了,今天?”

“不知道啊,昨晚还好好的……”

住惯这条街巷的露西娅感到迷惑不解,她在这条街道上居住了十几年,居民们大多很友好和善,像这样的骚动和吵闹不常发生。

而且,就饮食习惯来谈,科伦坡家应当算是早睡早起的典型,这个当头,连女仆露西娅都没来得及用早饭,居民们异常的早起更叫人迷惑不解。

“开窗子看一下吧,”露西娅叫住刚打扫完地毯的玛丽雅,“早上起霜了,透过窗户看不清楚。”

“好的,露西娅姐姐……”

“笃笃笃。”

急迫的催命般的叩门声在大门上狠狠响起,事实上,已不能用叩门去形容了,用力之狠毒,频率之迅速,简直可用破门而入的架势去表述。玛丽雅心头一沉,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谁啊?”怀着满心惴惴不安,一身女仆装束的玛丽雅朝着门口呼喊着。绝对不是哥哥,她心想,天边尚未露出鱼肚白,哥哥就已经跟着安德莉雅小姐出远门了,似乎要到北门那边去。

哥哥曾偷偷告诉她,安德莉雅小姐平常都安排了一些同伴,在暗中保护着科伦坡老爷的房屋,可是今天似乎北城门要出什么大事,需要足够的人员,于是他们都应召征走了,虽然只有半天。就在此时,却发生了诡异的敲门声,这不得不让她倍感担忧。

没有回应了。

“玛丽雅,你去看看。”清洗着地板的露西娅头也不抬。

“呃,哦……”

玛丽雅蹑着脚尖,轻手轻脚地走进玄关,拉开长满铁锈的防盗链,轻轻扳动门把手,小心翼翼地向外探出半只眼睛企图觅得一二线索。

突然,她一个趔趄没有站稳,扑倒在门外之人的怀里——在门口守候的士兵猛然扯开正门,懵懂无力的玛丽雅摔个正着,跌进对方的怀抱当中去。

“什么呀,死婆娘!”那士兵骂骂咧咧,粗鲁地将少女推倒在地,“里面还有人么,快快出来!”

玛丽雅惊号一声,在极端蛮横地推搡下,她的小脑重重地砸向坚实的地面与刻薄的台阶,凶猛的刺痛瞬间席卷颅腔。旋即,她丧失了知觉!黑暗包围了她的视线,少女陷入无尽的混沌海洋之中。

“谁啊,这么不讲道理!”露西娅怒气冲冲地奔向门槛,见到来者身着的制服,顿时脸色苍白,“你,你们……”

于是,她立即明白了“解放阵线”士兵的来意,这时,她望见了被粗暴推倒在地的少女,而玛丽雅的额头上满是血污!

“玛丽雅!”她不由得惊呼,连忙冲出门口抱起昏厥的少女,“怎么了,醒醒啊玛丽雅……”

“少在这家长里短,”士兵厌烦地瞪着面如死灰的女仆,啐了口浓淡道,“拿出二百市斤粮食就放你们过关了,手脚快点!”

“你无耻!”露西娅又气又怕,拥住玛丽雅的手指不停地战栗,“我们家没那么多粮食,请别人去招待你们吧!”

“呵,头一次见过那么无赖的谎话,”另一名士兵挤进玄关谑笑着,“这么大的洋房,还有自己的庭院,居然拿不出二百斤粮食?”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士兵亮出了手中的钢钳,显然,他们是趁着人声鼎沸,神不知鬼不觉地破开大门,然后再强闯正房大门的。

“大帅有法令,任何士兵不能以个人理由强闯民宅,你们这是在违抗他老人家的旨意!”露西娅负隅顽抗着,可谓困兽犹斗。

“巧了,这正是他老人家的意思,”士兵凶狠地闯进正厅,“你们这些刁民,平时都是由我们来保护你们不受沃罕人的欺负,军粮缺口超过十万市斤,你们居然一颗粮食都不肯从嘴里掏出来!”

两名士兵气势汹汹地转进玄关,走进洋房的客厅。

“怎么回事,啊……”

“老师!”听到科伦坡先生那年迈的嗓音,抱起血流不止的玛丽雅一瘸一拐地走进房子,“老师……不,老爷,您别出来啊!”

然而,为时已晚。睡眼惺忪的老人家见到这一幕顿时醒悟,醍醐醒脑一般的,他瞪直了眼珠,以不可思议的视线打量着这两位嘴脸丑恶的士兵,一时间支支吾吾,不知所言。

“看来你就是这家的主人喽,”牵头的士兵带着威胁的语气喝问道,“我问你,这家的粮库在哪?老实交代,这是公务!”

“爷爷……”

两个年纪幼小的男孩从自己的卧室里钻出,见到眼前两名凶神恶煞的“古罗希尔什”,情不自禁地躲进祖父的身后,向外巴望着两双漆黑的圆滚滚的大眼睛,那明亮的眼眸里满是恐惧与疑惑。

“军爷,您误会了,我家,没有什么存粮……”科伦坡驼着衰老的脊背低声讨好这,老人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他不能被吓到双膝瘫软,因为身后还有两个幼小的孩子。关于科伦坡先生的仪表,黑白相间的衬衫富有文化气息,架在鼻梁上的那一副鎏金丝眼睛更凸显了他的文人本质,然而,孱弱的书生气息在野蛮的大兵面前毫无作用,甚至会起到令对方产生深恶痛绝的嫌恶感。

“是么,那可真令人痛心,”士兵不怀好意地冷笑着,“空守着那么大的房子,还养了两个女仆伺候你们爷仨,你和我说连储粮都没有!”

“我家确实没有积蓄,”露西娅女仆扶着毫无装饰的白墙,那战栗的面容几乎要挤出泪水来,“求求你们了,他是我的老师,我只是寄人篱下,这个晕倒的孩子也只是来避难的而已……科伦坡先生为人善良才收留了我俩,他真的……”

“屁!”后头的士兵显然急不可耐了,他端起步枪,黑洞洞的枪口,明晃晃的铁管对准老人的额头,“要我这钢管还是你的血管?他妈的给爷利索点!”

“军爷,您看这样行不行……”老人颤颤悠悠地掏出一只珍藏在口袋里的青玉手环,“我家确实没什么存粮,但是以前富裕过,因此现今有点存款,如不嫌弃,我这个手环给你,我剩下的钱都给你。只有这粮食不行,到现在,每天也只能喝粥了,再过半个月就连粥都喝不上了……要不,我把存折,也给您二位,怎样?”

士兵们面面相觑,终于,为首的士兵露出微笑:“是么,那倒不错,果然嘛,你和那些穷鬼还是不一样的。”

“呃……呵呵……”

“但是啊,”士兵的眼神忽然尖刻起来,锐利的光芒几乎要刺穿老人的脖颈,“老子今天,只收粮食,其他一律不要!”

后头的士兵心领神会,抬起步枪,对着老人的大腿便是——

“砰!”

“啊!!!!”

“老师!!!”

女仆连忙推开两名无情的大兵,紧紧搂住她心爱的老师,两个孩子显然吓坏了,顾不上那歪歪扭扭的睡衣,一同趴到昏厥的祖父身上失声痛哭,一半是心痛,而另一半则是因爆竹般的枪声而倍感恐惧。

露西娅将围裙扯成丝带状,连忙替因过于疼痛而昏倒的科伦坡包扎伤口,子弹已经劈断了老人的大腿骨,也没有医生替他取出子弹,倘若发生了感染,这一计枪击,怕是让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开枪的士兵收回步枪,一把将昏迷的老人抱起来,不顾女仆和孩子们的阻挠,将老人像大型垃圾一样丢出门外。

“吵死了,婆娘!”他野蛮地拖拽着女仆的秀发,和对待老人的方式一样,毫不在意女人的哭喊和咒骂,将她丢出门外!连同那两个紧紧抓着露西娅姐姐的衣裙不肯撒手的孩子!

“露西娅……姐姐……还有李尔、马克……”睡倒在门槛的少女总算苏醒过来,她艰难地扶着门框立起,浑身绵软无力,脑袋轻飘飘的,仿佛身首异处了一般,她只知道要去家人身边,却连自己的行动都控制不了,仿佛手脚已经不再听她使唤。

“呵,摔到后脑勺了么……”士兵饶有兴致地凝视着少女那同样大出血着的小脑部位,忽然感叹一声,“算了,看你都这副腌臜样了,就不收拾你了,算你个婆娘走运。”

他跟随牵头士兵的脚步一同走进屋子,翻箱倒柜,用刺刀破坏着沙发,榔头挥向花瓶和油灯,仿佛真能从不起眼的角落里翻出小麦一样——注定是无用功,现如今,科伦坡家或许什么都不缺,唯一紧缺的就是粮食。其他家庭也和他们差不多,因为眼下根本买不到粮食!

露西娅搀扶起神志不清的老人,一步一个血脚印,老人的血掺和着玛丽雅的血,在女仆那洁净的、淡蓝色的衣裙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赤红之痕”,而她绝望的嘴角,也沾满了亲人的血浆。

他们走到混乱不堪的街道上,才发现悲剧的并不知他们一家,无数的居民都被迫集中到原本热闹喧哗的大街上,老人们锤着腰肢唉声叹气;小孩子缩紧母亲的怀抱中啃咬手指;男人们伫立一旁无所事事,满脸憔悴,或蹲伏着环抱脑袋,或倚在墙板面如死灰;至于女人,有丈夫依赖的倒还好,那些遗孀、寡妇、未亡人,只得浅声低泣,趴在肮脏的马路上清理着衣物上的血迹,默默无言。

简直,简直……丧心病狂……

这一天迟早要来,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会来的那么快。本就在杠杆上岌岌可危的社会秩序被官方率先打破,那么动乱便会随之而来,所有的民众都在屏住呼吸,除了静待混乱的到来,他们别无选择。

“轰隆隆隆!!”

“轰隆隆隆!!”

“轰隆隆隆!!”

“快看,西边!”

不知是哪个好事者的呼号,不少平民都朝西方看去,某些试图维持街道秩序,为在屋内扫荡的军人们提供方便的骑警和士兵也不由自主地扭过脑袋。

然而,他们后悔了。无数逃难的飞鸟掠过晴空,向着空寂的东方振翅翱翔,老鸹的恶劣嘶鸣凋零在头顶的穹庐当中。

火光。

巨响。

映入眼帘的是魔兽般可怖的巨焰和遮天蔽日的滚滚浓烟。

如雷贯耳的是恶鬼般凶悍的炮响和惊恐无名的凄厉鸟鸣。

“姐姐……”孩子们依偎在满身血污的女仆身旁不断地啃食着指甲,惊慌失措的飞鸟的倒影倒悬在他们乌黑的瞳仁间,如漆黑的幽灵掠过无边的黑夜,叹惋的余音久久盘旋,石破天惊。

“没事的……”她搂住惊慌的孩子们,扫了眼昏迷的老人和失神的少女,难以置信地低吟道,“‘解放阵线’会保护我们的……”

“那他们,为什么要抢我们的东西,还要伤害爷爷……”

“因为……”

泪水决堤。

她顾不上成年女性的羞耻心,迅速将衣裙解开撕成条带,为神志不清的少女包扎着生长在头颅上的伤口。可是,玛丽雅,已经……

“……要保护我们啊……”

她自己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