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幕:虚空碧落

都历1825年8月23日,晴转多云。

总有人言,虚妄的和平无可救药,只有消除了一切暴力,这个世界才算有救。

何其荒诞而又傲慢的言论!即便是虚妄的自由和平静,在大历史的虚空碧落下,亦是弥足可贵的宝藏。可遇而不可求的“盛世”,对于迷惘的人民,如哈利路亚一般,是上帝的福音,天启之前的宁静。

家人与朋友的陪伴,即便是在繁华的和平年代,也是令人心醉的礼物,在混乱的战争时期,更是人性之光聚集的宝船,在这艘孤舟身边,都是无尽的万丈深渊,只有这一叶小舟上的微弱星火,会是无数人心中唯一的温暖和庇护所,心灵的港湾。

“哥哥,”玛丽雅忽然昂起头颅,望着蠢蠢欲动的埃米尔,“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埃米尔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摇晃着瘦弱的身子,目光坚毅,“玛莎,粮食都被抢走了,不是么。”

“确实……”

“我要到北城那边看看,兴许还可以通过地下渠道得到口粮。”

“不行!”玛丽雅以毫不退让的语气嗔怪道,“现在外面那么乱,即便是哥哥,也不能保证……”

“安全是么,我当然知道,玛莎,”埃米尔释然地笑了,他弯下身子抚摸着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的脑袋,“但是,在哥哥心里,你们的性命要比我自己重要得多。北城门还没有乱起来,应该还有‘生意’可以做。相信我,玛莎,哥哥在庇斯佛混了整整五年,绝不会有闪失。”

“那,安德莉雅小姐怎么解释?你现在都没有告诉我们,她到底去哪里了……莫非……”

“不要瞎猜,玛莎,”埃米尔轻轻牵过妹妹那残留着斑驳血迹的手掌,紧紧地,温柔地握着,那纤弱的手腕,指甲微微颤抖,“她没有事,我也没有事,照顾好科伦坡老爷一家,听话。再说了,你现在浑身都不能动弹,我就更需要为你们的口粮着想。”

“可是……”

“没有可是。相信我,我一准回来,和安德莉雅小姐一起来见你。”

玛丽雅似乎想要反驳什么,可是,最终她也只好无话可说。她静静地缩回属于自己的那一方浅浅的角落,不再和毅然决然的兄长争执。似有,晶莹的星星点点,在她善良的瞳孔间闪烁。

“这才是好孩子,”埃米尔刻意不去看妹妹的眼睛,轻松地笑了,“那,我走了……”

“埃米尔。”

“嗯?”

他向妹妹身边的女性递过眼神,满身血污,赤红的尘土沾满了半张脸颊的女仆。罕见的,她一向冷漠犀利的目光里,释放了莫名的担忧,或者说,是恐惧也不为过。

但是,露西娅没有过多的言语,坚强的她接受了他的眼神,而他的眼眸也理解了她的心思。

“一路——顺风,”露西娅艰难地摇了摇头颅,下唇几乎要被颤抖的牙齿咬出血来,“给我老实回来。”

“待会见。”

少年简单地挥了挥手,就此和大家别过,以期再度相会。

北城门发生了这么大规模的变乱,至今已是不可能开放了;而且,南门、西门附近合法的地盘上绝不会有倒卖粮食的生意存在,每个人都紧缺的货物是不可能用来做买卖的;市中心和东门业已得到了强制征粮的信息,官方紧随着西门的脚步,正在紧锣密鼓地收购粮食,和疯狂的官府作对无异于玩火自焚。

所以,埃米尔最初的目的地就不是那里,而是去寻找另一处更加阴险,却也更加可靠的地方——黑市。

街面早已乱作一团,骚动的人心犹如可怕的疫病,伴随着毫无停歇之意的阵阵炮鸣和厮杀之声,从西城门这个毒疮入手,病毒向候鸟一般迅速传遍了蕴含着火山的庇斯佛城,人心躁动,犹如澎湃的岩浆。

众怒一触即发,把守城市的各路兵士四处忙碌,或是抓捕疯狂的窃贼,或是追杀疑似叛乱分子的余孽……总而言之,沃罕尼亚军队尚未攻进这座古城,城市里的人就已经自行混乱了起来。

第一支攻入雅典的军队,不是马其顿的武士,而是谣言和恐慌。

只有一辆马车,横冲直撞,毫不顾忌街旁的行人和公事公办的骑警、巡逻兵,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士兵护佑其左右,战马在嘶吼,士卒在咆哮,呼吁着所有的行人为其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来。

“还有多远……你们,到底想把我关到哪里去?”

被捆绑起来,侧卧在马车里的人物绝不是鼠辈,然而他那糟糕透顶的精神状态比之最肮脏的鼠辈还要低沉。

“您说错了,少帅,”坐在一旁看护希尔克里斯的卫兵冷言冷语,“不是我们要关你,而是大帅要关你。”

“不要,玩文字游戏了……”希尔克里斯试图透过狭小的窗户观看飞速后退的人群和模糊的风景,“为什么,一个二个都和藤堂一个德行……可恶的东西!”

“可恶的不是我们,”卫兵的眼神极为可怕,他凝望着毫无反抗之力的少帅,细细低语,“而是沃罕尼亚人。”

“是啊,沃罕……”希尔克里斯的头发乱作一团,少帅风度尽失,顾不上颜面,他苦涩地干笑着,“总之,不会是丘莱就对了,即便有可恶的成分在,我们也要告诫自己,我们是对的,敌人是错的……”

“轰隆隆隆!!!”

忽然,庞大的焰火直冲天际,汽油弹一般汹涌的火焰扑面迎来!

橘红的火光吞噬了马夫眼前的道路,街上的行人纷纷退避三舍,他们怀里的果篮、菜筐被彻底掀翻,如飞舞的纸张,在空中肆意飞旋,被爆炸的冲击波抛之脑后。

马车一个趔趄几乎翻车,在马车两侧护卫的士兵们也因此负伤——霎时间,血浆和哀嚎榨干了人们最后的理性!

“怎么回事!”卫兵扒住马车夫的肩膀质问道。

“有爆炸,”马夫的语气相当平淡,“一个抱着炸弹的人突然冲到马车面前,冲进护卫士兵的中央,点燃了炸药包。”

“该死!继续驾驶,不要被刺客影响。”

“如果是这样的话,”突然,那个马车夫回转过头,从衣服里掏出手枪对准卫兵的脑门,“也不要受刺客影响么?”

“砰!”

卫兵诧异的表情尚未冷却,便已经头破血流,咕噜一声倒在马车里,滚烫的鲜血溅了希尔克里斯一身。

“你,你是……”希尔克里斯条件反射地向后缩了缩。

马车夫将外套一脱,沃罕尼亚帝国军款式的肩章暴露在少帅眼中:“来解救你的,少帅。准校为预防行动失败,安排我假装马车夫潜伏在少帅您专用的马车上,没想到看似毫无必要的安排真的起到了作用。”

“爆炸是?”

“我们的人。”

并不做过多解释,马车夫不动声色地将卫兵的尸体抛下马车,不顾负伤士兵们的疑惑,猛然抖动马鞭,马车便呼啸着向前奔去。

噼里啪啦的枪声在身后响起,可见来自沃罕的隐藏分子正在和剩下的士兵交火,用生命去掩护为劫走少帅的马车。

“说吧,”希尔克里斯混沌的头脑冷静许多,便说道,“你们想让我干什么?”

“不知道,”马车夫并不回首,专心致志地观察着路上的情形,“不过,那个炸药是沃罕人才会使用的。看来刺杀加威特的行动已经失败,但是我军并未伤亡殆尽,我们要到秘密集合处集中了,那里应该会有我们的同志存在,而爆炸的发生,正说明古罗斯彻准校已经得知藤堂上阶和您的惨败了。”

“是么,”希尔克里斯深吸一口气,款款说道,“那么,我们就只好在进行一次合作了。这一次的合作没有任何阴谋可言,不是为了权力,而是为了我自己的生死。”

还是被你说中了,藤堂九渊。人类这种动物,果然是只要能抓住一点点希望,就会鼓起全身的斗志去踏出活路来,就算没有,劈也要劈出活路来。希尔克里斯少帅侧卧在座椅上,如此思考着。

“集合地点在哪?”

“黑市,”马车夫回答道,“目前由一位名为麦金斯的黑帮头子掌控,古罗斯彻准校假装成一位入股商人,给了他很多金币,在哪里获得了暂时的居住权。毕竟,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

又是一场豪赌。嘴角上扬,恰当的弧度昭示着恰当的心情。

乱世的人生,本就是一场风险极高的赌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