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您,不是在处理……”

“我有那么多事务要处理么!”哈布斯特冷笑着,北风吹动了他冷若冰霜的胡须,“自以为把老爹蒙在鼓里的感觉如何?给予人无尽的希望后再亲手将其破坏,难道不是别致的享受么?”

“可是!”希尔克里斯失心疯一般狂吼起来,“您,您怎么会安然无恙!这可是加布尔的军队……啊!难不成……”

“加布尔不是你的忠实属下,他一直都在为自己的快乐而生存,而为我服务,就是他最大的乐趣。”

“怎么能这样,我啊……”

“他确实是一位很好地佣人,很好的间谍。和拉斐尔不同,他只负责监视你一个人,而多年的相处也让你对他产生了浓厚的信任感。但你可别忘了,最开始把他交给你来培养的,是你的老爹哈布斯特!”

“一般来说,长达十几年的相处,难道,那个男人会是铁石心肠么!对我这个少帅,一星半点的尊敬也没有么!”

“当然会有,但是——哈!”哈布斯特嗤笑了,“你觉得,杀人魔的心智能和正常人相提并论么?当年他快要饿死在路边,是我把他拾起来养大成人的,哪怕是论羁绊——华而不实的伪物,老朽恐怕也比你强上那么一点。父母和朋友,你会选择谁呢,我的儿子?”

希尔克里斯绝望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再也立不起身。

“再告诉你一个事实,你所有的人事任命,我都应允了,目的就是让你误以为我准备把大位传给你。当然了,最终是要交给你的,不过不是现在!从这次兵变就可以看到,你还很缺乏历练啊,呵。”

“父帅,我错了,求您饶恕我,我……我只是鬼迷心窍……”

“记住,希尔克里斯。你刚才大放厥词的那番‘城墙理论’,我并不觉得可笑,相反,我认为很有道理。心荡神迷的你总是活在‘墙’里面的,希尔克里斯,那个‘墙’就是我,是你的父亲!你一辈子都要背负着先辈的仇恨和限制活下去,就像当年的我一样,被囚禁在纳赛尔特这个‘墙’里面,并活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卫兵,把这个腌臜东西抬起来,送回马车,拉回去监禁!”

“遵命!”

一声令下,几名卫兵粗暴地将心如死灰的少帅扛走。连像样的反抗也不存在,那个失败者就这样垂着首级,任由拉扯而去。

“用你的话来说,”哈布斯特遥看远去的儿子,遗憾地呢喃着,“就是,‘恕我不能饶恕你’吧……”

藤堂九渊冷漠地望着这个不知廉耻的背叛者,不动声色,却胜过千言万语。她始终伫立在原本的位置上,腰杆并未因哈布斯特的到来而瘫软,保持着漠然的眼神,注视那位凶神恶煞的大帅哈布斯特,甚至,还毫不介怀地背起手来!

“现在到你了,藤堂家的长女。”

哈布斯特缓缓迈开步伐,凝望着藤堂九渊的碧绿眼眸,宛如深渊的墨绿色眼球。

当他在盯凝她的墨绿之渊时,碧绿的深渊也在盯凝着他。

“真可憎啊,藤堂家的眼神从来就没有变过,令尊的眼神也是这样子。”

“维希家的眼神,却逐渐暗淡了啊。您的两个儿子,都是如此。”

“束手无策了?你准备怎么反抗我?”

“我只想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它的来龙去脉。”

“没时间了……”哈布斯特从她的脚边撤走,“失败者没有问答的资格。卫兵,把她也带走,关进地牢里。”

“遵命!”

“喝!”

霎然间冷光一闪,锃亮的锋芒从藤堂的手后杀到哈布斯特的鼻尖,刮起一阵煞气逼人的飓风,直扑这位老帅的咽喉要害!

“铛!”

哈布斯特眼疾手快,宽大的袖口中飞出一道霹雳,转瞬之际便是短兵相接,眨眼之间就是生死边缘——匕首阻挡了藤堂九渊的攻势!

沿着寒冷的凶光,被淬炼至极的匕首划破藤堂的手背,鲜红的血液沿着刀背走过的轨迹飞向空中,在浮空里泛起一阵绚烂的血花。

“沙!”

周围的士兵来不及反应,只见到一把精致的短小弯刀被置在哈布斯特的喉尖——藤堂九渊随身携带的刀具不止一柄打刀,当哈布斯特的注意力尽皆集中于其右手之时,藤堂上阶的左手已然得逞!

“退下!”藤堂怒喝道,挥起打刀将哈布斯特手中的匕首击飞,立即剑指众人,“如果你们对自己的主子还有起码的忠心,就给我让开一条道来!”

“呵呵呵……”哈布斯特轻合双眼,无可奈何的笑意滑过嘴角,仿佛并不在意自己被劫持这件事,“看来伯廉家的骑士和下流的刺客也没有本质区别啊,藤堂小姐。”

“请自重,哈布斯特,”藤堂一边紧密扫视四周,一边弯起嘴唇低声恶语道,“你为了自保而做过的恶事难道还少么!?”

“如果反抗沃罕尼亚就是恶,那我宁愿被绑在这罪恶的十字架上鞭打至死,”直到这时,哈布斯特犀利目光的余晖依旧是那么的令人心悸,即便受制于人,那深沉的吐纳仍如猛虎的低吼,“投降吧,藤堂九渊,负隅顽抗毫无意义。”

“你有千军万马可以将我置于死地;然而此时此刻,再多的人马都敌不过我这把匕首。”说着,她稍稍加重短刀压在哈布斯特喉尖的力度,仿佛已经将其割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是么,那——”

大帅微微回首,露出轻蔑的笑。

“现在呢,藤堂上阶?被剥夺的感觉如何?”

藤堂不解其意,然而仅过去短短数秒,她就深刻领会到了这句谜语的深意。

“噗通!”

啊!这,这是……呃……

缓缓地,锐利的匕首从她的左手中滑落,右手仍浅浅地攥着那柄打刀,而沉重无比的身躯先行于意志一步——曾经骄傲披靡的昆塔骑士,竟骤然间浑身绵软无力在哈布斯特的身后跪倒!

“唷……”

哈布斯特慢悠悠蹲下身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双臂强撑在地上,气喘吁吁、披头散发的骑士。

仿佛害了一场重病,藤堂九渊感到浑身的气力都如同裹在外壳上的蚕丝,逐渐脱离了她的身躯。

动起来啊,快,快动起来!

她心急如焚,宛如瀑布的汗水爬满她的面颊,侧脸病态的红晕令她心神不宁,四肢连同躯干都在不由自主地打战。

“不愧是在淬炼时用‘原生之汤’洗涤过一千遍的匕首,关键时候远比活人好用。到头来真正能被信任的从来不是他人,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刀,你我的遭遇其实是类似的,不是么?”

老迈的丘莱元帅干笑两声,随后振臂一挥,企图戴罪立功的士兵们便如饿虎扑食,不到半分钟就把上阶骑士五花大绑起来。

命运,城墙,讽刺,折磨……赔了夫人又折兵,是这个道理么。

呵,果然啊,匹夫之力,是不足以与天意抗衡的。

如同面对嗜血的刑场,冷淡的,杀意般的微笑绵延不退,历久弥新,悠久如冰。

城墙上——

“似乎,结束了呢。”

在收到斥候的汇报以及传令兵的口信后,加布尔·塔洛尔确定了少帅和藤堂九渊的败北,所有参与兵变的军官、士兵以及外来人员都已被掌控,毫无疑问,战役的胜利属于大帅哈布斯特。

真正高明的剧本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掌声和雷鸣般的喝彩——即便不去高呼,知晓详情的军士也会怀揣敬意,感叹哈布斯特的智慧。

“到处理我的时候了么……”

埃米尔业已心如止水,平淡的口吻远不似十五岁的少年,倒像是看惯了人间百态的老者。

“要杀要剐,都随你便了,塔洛尔中校。安德莉雅已经毁了,希尔克里斯也丧尽人心,战士们都被你和大帅赶尽杀绝。”

“杀人可不是本事。”

“从杀人狂嘴里听出这句话可不容易啊,真是可笑至极!”来自埃米尔的藐视不容置喙,他克制着自身的怒意,用最平和的口吻鞭挞着虚伪的中校,“你除了杀人就没有别的本领了,难道要否定自己的意义么?虽说你本来就不剩什么意义了。”

“我一直信奉这样的名言:杀人者真正的本事不是铲除多少条性命,而是明明可以铲除,却释放掉了多少条生命。只不过,我一直都在受本能驱使难以做到罢了,可见我的水平仅限于此。”

“所以?”

“所以,今天我想尝试一下,自己真正的极限。”

“不害怕吗?以后,我很可能会来杀你,找你报仇雪恨。”

“等你有那个本事再说,”加布尔·塔洛尔不屑一顾地耻笑着少年,“记住,加布尔·塔洛尔没有良心,更没有仁慈,他所有的决定都是冲着自己的快乐去的,倘若有人不顺应他的快乐,他就会想方设法夺取那个人的幸福。去吧,抱着羞愧和遗憾活到老死的埃米尔·古罗斯彻,会让我感到快乐!”

“记住你的发言。”

言讫,埃米尔强忍住满心的不甘和痛恨,甩开膀子离开了这座令人悲愤欲绝的城墙,在无数卫兵轻蔑目光的注视下,缓缓离去。

“大人,”斥候不禁发问,“让那个小子走掉,真的好么?大帅的命令可是……”

“我已经杀了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也了无踪迹,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唯一拥有的就是对我的仇恨,”加布尔阴险地笑了,“然而他的仇敌却在最后关头放过了他,给了无能为力的他一条生路,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是多么可耻的事情!他已经丧失了自己的生命意义,他的人生失去了追求,苟且偷生会成为陪伴他余生的永久阴影。这才是真正的‘死亡’,真正的‘杀人’!肉体的死亡只是单纯的停止呼吸,我可不是那么肤浅的享受主义者,我要他的精神永远死去!”

可恶。

可恶。

可恶……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失魂落魄的少年行走在混乱不堪的街道上,耳旁飞过的闲言碎语和奔走呼号的焦急商贩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

安德莉雅,我……可恶……

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惨败而归,如同一场大梦,黄粱一梦般的现实将他从幻想的美梦中唤醒。

现在,他已经无所凭依了。他心爱的安德莉雅已经被“解放阵线”俘虏,索洛尔先生,麦连特先生也不幸被俘,至于希尔克里斯,那种本就靠不上的家伙也失去了父帅的庇护和信任。

已经,已经无力回天了啊!

苟活下来的我,还有什么颜面去回忆他们!

我可是,被那个变态,杀了祖父的仇敌,给可怜了啊……

两眼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眼前的人或物,都不由自主的在朦胧的海洋中颤抖起来,摇晃起来,扭曲起来,无用起来。老鸭浮水,搅动了原本平静的湖面,填满的杯具流下了遗憾的水流。

咸津津的,数道懦弱气馁的伤痕经过他悲怆欲绝的面颊,流进他战栗的嘴角。

泪水,我居然还有资格在这里流泪!

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三五个巴掌,泪水不争气地甩到被尘土污垢填满的街道上,没有人过问他的伤感,更不会有人相信他这些天的奇妙经历,以及这令人心碎的惨淡结局。

“哎呦!”

一声惊呼,某个陌生男子一头撞上低着头沉吟的埃米尔,两人顿时栽倒在地,相视无语。

“可恶,”那个男人拾起帽子啐了口吐沫,“给老子走路小心一点!真是的,居然还有孩子敢在外面乱走,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么!”

“发生?发生什么?”

“你不知道?”陌生人疑惑地凝视着泪眼婆娑的男孩,说道,“哦,看来是住在北城门附近的人吧!我告诉你,南门和西门周边的街区都被强制征粮了,千万别往那边走!我也是才知道,回去藏粮食的。”

随后,他就匆匆跑开了,徒留下懵懂无知的少年静坐于此。

强制征粮?南门西门?

原来如此,虽然早就有风声泄露,但“解放阵线”终于下定决心动用老百姓的口粮了么。

得赶快回去告诉玛丽雅和科伦坡老爷,现在……

诶?他说了南门,是吧……

科伦坡老爷家,不就在南门附近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可恶啊,这到底是什么破世道!安德莉雅他们才刚被逮捕,玛丽雅和科伦坡家又发生了这种大事!

而且,更要命的是,那些平日里保护宅邸的士兵们,也都为了赢得这场失败的兵变而被征走了,科伦坡家无人守护!

他已经顾不上忧愁了,逝者长已矣,虽然安德莉雅尚未有性命之忧,但是眼下最要紧的,是保护住他能够保护的人。

安德莉雅,他是一定要去救的,但是现在,他不得不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把难受的苦涩的悲伤的心情暂时咽进肚子里,全心全意去拯救自己的家人们!

他拼命地奔跑,奔跑,奔跑!

随着同目的地距离的缩短,一路上的图景也不断变化。

肉眼可见,街道上巡查搜罗的士兵越来越多,自由闲逛的平民越来越少;完整的店铺越来越稀少,零碎的商品和混乱的垃圾越来越臃肿;和平的迹象越来越模糊,动乱的症候越来越显著!

呼哧……呼哧……呼哧……

部分房屋已经乱作一团,破碎的家具被抛之门外,锋利如刀的玻璃碎片和横七竖八的木桶木板粉身碎骨——很可能是爆发了激烈的争斗,怒气冲天的士兵们便驱离了平民,作为报复将他们的家用物品和财产全部丢弃,造成了街面的乱象!

女人的哭嚎,孩子的啼哭,男人的怒吼,老人的叹息,士兵的咆哮,房屋的咳嗽,商货的嘶鸣,马匹的怪叫……各式各样的,纷乱嘈杂的噪音不留情面地钻进他的耳郭——乱世已然降临!

终于,他无视了一切令人心碎的衰败混乱景象,强迫自己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后,他来到了“家”的面前。

然而,那已经不可以被称之为“家”。

他呆立在簇拥着混乱人群的大街上,情势过于杂乱,骑警和巡逻兵们未能及时封锁现场,致使埃米尔这样的区外人士走进了这杂烩般可怖的地狱。

红色的液体,被太阳嗮干了的赤色印渍,奋力挣扎过的打斗痕迹……某些柱子上,某处地板上,某方台阶上……

红色的,红色的,红色的。

“玛丽雅……科伦坡,露西娅,李尔,马克……”

他反复呢喃着这些人名,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

于是,他离开这伤心地,科伦坡老爷的别墅中太过混乱,以至于碍眼,叫人心烦意乱。至于斑斑血迹……

咦?那,那是血?哦,对,是血,血案啊!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他跪伏在门槛旁边,不住地,疯狂地笑着。

逐渐的,那笑声中诞生了异样,似乎在低唱,又仿佛在细语。

终于。

“呜……呜呜……”

闹剧终成悲戏,笑声演化作哀啼;家破人亡,形只影单;鸣泣之时,万籁俱寂。

他失去了一切,凭着自己的点滴努力,终于又赢回了一切,现在,他再次失去了一切。

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回到最开始的状态中去了……

然而,哭泣不会撒谎。

“哥……哥……”

猛然间,熟悉的嗓音划破他的耳膜,他浑身一震,直愣愣地凝望着前方,混乱的房间,破碎的世界。

啊,是这样么,出现幻觉了啊……呵呵。

“哥哥!”

猛回头,熟悉的少女映入眼帘,除了带血的面颊,破碎的衣裙,以及那裹着“绷带”的头颅,别的,还是熟悉的样子。

少女搀扶着墙壁,如同学步的婴儿,行动的能力笨拙无比。

无言。

“哥哥,你怎么才回来……”玛丽雅的小手握成拳状,不停地颤抖颤抖,泪水几乎决堤,“现在外面这么乱,万一,万一……”

“唔!”

少女发出一声惊呼,默然无语的少年,猝不及防地,紧紧拥住面前的少女,少女愈是挣扎,拥抱的力度便越发生猛,越发感情充沛,仿佛不这么做,少女便会如幻世烟霭一般,在他面前再度消失,又或许是在确认着少女的存在,真实的存在,能够凭依的,温柔的存在。

“我回来了,玛莎……”过长的乌发遮掩了少年的睫毛,他那不可名状的神情都埋在了妹妹的肩膀里。

滚烫的泪水,沿着乌发的下沿,脸颊的边际,低缓走过。

狼烟四起,不论是墙内还是墙外,还是人心中的“墙”内和“墙”外,都已然,战火滚滚,硝烟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