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藤堂九渊被掩埋在废墟下时的梦境)

一轮清月徐徐,名为夜的莽野在浩淼的苍穹下恣意生长;总是青空曼妙,白玉无言,毫无瑕疵的忧郁浅浅地刺痛行人的心。

移形换影般穿梭于夜兽之间的生灵,在黑暗的角落里竟是如此的衰弱、渺小。皓月宽广的胸怀毫无知觉地包容了聒噪之人的不敬,哪怕是无稽的僭越,在黎明的杀机到来前也不足为虑,夜晚只管自己的安宁,丝毫不介意月之子民的冗杂心事。

因此,唯有此时此刻,我们看到的才是真实的画面,在月光的沐浴下,一切谎言都苍白无力,宛如面对毫无掩饰的裸女,毫无顾忌地,去直视丑陋的、美丽的心的涟漪。

沐浴银辉的每个人都是月亮的孩子。她不禁想到了孩童般幼稚的呓语,如同口耳相传的摇篮曲,替冰冷的长夜书写温柔的河湾,在荆棘之间描绘芬芳古道,不问北风簌簌。

本应是如此的……如此的安详,静美,直到永恒的永恒。

然而那只是痴心妄想。乳白色的蒸汽蒙蔽了她的双眼,会是夜间独有的寒霜么?或许是吧,原来长夜也有叹息的时候。

牛奶色的烟霭氤氲在她僵冷的手腕附近,这热气来源却并非是无趣的昏夜。

她再度叹息了,暖气萦绕在手背。

并非只有诗人才有细腻的心思。沃罕尼亚也不乏简朴的箴言,譬如“成熟的人往往会被掰成几瓣来使”。即便是天性率真的莽夫,在不同的时机和场合当中也会产生和平日里判若两人的心思。人的秉性是复杂的,白天挤在人群中央惹得诸位哄堂大笑的丑角,在独身的夜晚也不免思考琐事,从而黯然神伤。

更别说,本就情感丰富,内心矛盾的她了。

一直一直,扮演着好几种角色,却从未在他人面前展露过真实自己的她。

哪怕是在面对自己时,人也往往不能坦诚,但即便如此,那也是真实的,腼腆的自己,值得信赖的唯一好友。

惘然如失。

“安德莉雅?”

幽怨的眼神掠过她的身姿,掩藏在一团漆黑里面的躯壳。

“抱歉?”

“为什么要用疑问语气……我见了你好几遍呢。”声音的主人貌似相当不满,夹在车轱辘中间的那一声无奈被她巧妙地捕捉到。

“呵……”她笑了,但那并非是发自本心的微笑,甚或还有几分伤感。

不过,少年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有天色的原因,更多的则是集满心头的遗憾——那个小酒馆里并不售卖水果糖。

于是这场尴尬的交谈灰飞烟灭,而萦绕在女性心头的烟云却阴魂不散。

无处扎根的思绪落在她的身上发了芽,汲取着无数种未知的可能,暗潮般汹涌的思想以此为媒介共同注入迷茫的脑海。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她不禁将脑门轻轻埋进手掌,不动声色地对着手心呼着热气,晶莹剔透的水雾挂在修长的睫毛上,静谧无声且无情。

真幼稚啊,青年人的无聊冲动。

如果是父亲的话,恐怕……不,一定会这样斩钉截铁地下发论断吧。

手背微微鼓起,青蓝色的经络在肌肉与骨头的夹缝间艰难求生,模样可怖。

然而,这确实是她想去做的事情。

背弃前人的束缚,不仰仗任何人的独断专行,自顾自地做出抉择,然后亲手付诸实践,品尝过程的甘辛,以及,那不可捉摸的结果。

如果是普通人,一定会像上文这样给她的所作所为做出“恰如其分”的结论。

然而,那却是与她的父亲藤堂光由无异,同样傲慢而独裁的人做出的论断。

向头脑僵化的父亲发起叛逆的物语,如此幼稚的动机绝不是她所能做出的蠢事。

因为,父亲是不可忤逆的啊。

倘若说给其他人去听,旁人果然会感到可笑吧。

她只想,赎罪罢了。

皓月如玉,似霜雪阴寒,若银辉圣洁,仔细倾听着月下独酌之人的心语。

“到头来,只有你一个人从来没有变过。”

她的心头微微一颤,手指难以自拔地战栗起来。是的,只有那个人的话语,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够视若罔闻。

僵硬的,冷漠的,铁石心肠的谶语。

何其傲慢无礼的妄言。

难道这一切,都能交给她来决定么。

每个人的人生轨迹在出生的那一刹那便已经被命运定稿,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将它们打印成册,供后人观赏。

她曾认为这是悲观主义者的无稽之谈。

终于啊……隐匿于手掌之后的薄唇款款莞尔,勾出一轮弯月——虽然过程略有坎坷,终究还是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到那还不是故事的结束,毕竟在设置好终点的旅行途中,选择那一条路线的权利还搁在自己手里……

真的是自己吗?

她再度迷惘了。

但她不愿意多想。

是或不是,不是她要去考虑的问题。

其实,只是不愿意多想,不愿意去直面血淋淋的……

我是唯一的正确,除了我,难道还有人能为了赎罪而做到这种地步吗!?

没有了,绝对没有。为了弥补十六岁那年惨烈的遗憾,就放任自由地去挽救百万人民的性命,会有谁,可以放肆到这种地步!?

没错,不能怀疑,不能动摇,荒唐至极,愚昧不堪!在理想面前,连卑微的小丑也不遑多让,更别提身份高贵的藤堂后人!

呵呵……呵呵呵……

晦暗的云朵逼近皎洁的玉盘,凄冷的月光惹得她一阵哆嗦,然而旋即,那冷淡的颜色消逝无踪,原来合乎时宜的阴云业已将冷漠的蟾蜍遮掩了。

自娱自乐。

即便没有人会愿意耕耘她神经质的心灵一隅,阅读那看似坚韧的陈旧书本,她也不愿意籍此为理由去欺骗自己的内心。

虽然那伤痕累累的心房早就吸纳了无数谎言和装饰,以至于变成了面具的模样。

如果真的有人全心全意地倾听,接纳,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双手缓慢垂下,暴走的神经似有松懈的趋势,它们的主人似乎早已身心俱疲。

好累……

一想到成千上万条性命此时此刻正压在自己的肩膀,那股压力颇有要将她按杀的架势。

而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自寻烦恼,她本可以放任自由,将一切都交给熟习屠杀驭民之道的武官们去,然后高枕无忧地躺在长椅上等候频传的捷报。

但那是小人的行径,远比贱民行走在卑劣的街头更可恨。至少在她看来如此。

真正的将军,绝不会热爱杀戮和仇恨。

即便将这份热忱之心化作刺骨的寒刀,为了赎清那份不可磨灭的罪恶,自己不再为自己,也必然……

多么无力的游说,连自己都无法信服。

然而,凡事大多是有转机的,贵族也好,平民也罢,在命数这件事上却共享着另一种意味的平等。而皓月见证这一切。

笼罩明月的薄纱般的雾霭渐渐飘散,圣洁而凄冷的寒霜再度洒向寂寞的土地。

“月光又出来了……”忽然,那名男孩扬起头颅,不由自主地感慨道。

是的,柔和如纱,酥软如雪花的斑斑银辉洋洋洒洒,自穹宇的尽头款款落下,飘过人间,走遍丘莱利亚的国度,沃罕尼亚的领土,走尽只属于人类的乐土。

“月亮……会后悔吗?”

“嗯?”

男孩疑惑地扭过头来,正对着那一对墨绿色的,闪烁其辞的眼眸。

“没什么,”女性轻微苦笑道,旋即摆摆手,“都只是,胡思乱想罢了……忘了吧。”

苦涩的涟漪在嘴角泛滥成灾,借着夜的黑,她不必担心这副受伤怯懦的表情会被对方所察觉。

果然啊,再多的内心独角戏也无法填补那份空虚,也没法说服真实的自己……于是,她垂下眼帘。

“应该会有吧,但是,她仍旧会把光送给我们,不是么?”

男孩的面庞上露出了鲜有的认真的表情。

“平白无故地为陌生人送去光芒,不是很傻的事情吗,任谁都会觉得她太天真无趣吧,”男孩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似乎干燥的空气夺掠夺了舌尖的水分,“但是,终归是要有月亮的,不是么?”

“终归……”

“总得有月亮带给在夜里摸黑的人一些光亮吧。即便看上去愚蠢,甚至吃力不讨好。”

皓月如旭日,清光扶灯塔。

高冷的寒月亦曾考察过白骨,无情的辉光也来抚摸过田埂。

那是,普世的,无私的,圣洁却寒冷,无情却温柔的永恒的柔软。

愚昧的,单纯的爱,并不值得推崇,但倘若是为了高尚的目的,那份愚蠢也可以蜕变成执着。

哪怕是赎罪这般浅显的动机,在做出无我抉择的那一刹那,也足以令无数卑微浅陋的烛光暗淡。

毕竟,那是月的锋芒啊。

“谢谢……”

“啊?”男孩困惑地望着她,不知其所云,“除了布置马车,今晚我没做什么值得你感谢的事情吧。”

“管这么多干什么,”狡黠的微笑飘过她执拗的嘴唇,“北风还会继续刮着呢,尽头究竟怎样谁也看不清楚。”

“不明白你的意思。”男孩哀叹一声,真正令他遗憾的,只是没能给妹妹买到糖果罢了。

所谓人类,毕竟还是需要别人的肯定才有勇气继续前行;而自言自语,是名副其实的自娱自乐。

她不禁感到好笑,剥掉贵族这件外套,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一介俗人。

皓月褪尽了乌云的束缚,曼妙的星野在浩瀚无垠的碧空里去自由的野兽般驰骋,只留下一道不可名状的,专属于霜月寒星的银色足迹,蔓延、蔓延,直到不可见的远方。

马车的轱辘,没有停止转动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