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完教案后天色已黑,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收拾了一下办公桌后起身离开。

刚出校门,便注意到临近小卖部的长凳上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近一看,小脑袋近乎埋在竖起来的校服领子里,只露出一团“鸟窝”,正奇怪是哪个班的孩子时,我瞥见了其裤兜中露出的一节红绳。

“波波?”

衣领中露出一双黑黢黢的小吊眼,对上那有些骇人的空洞眼神时,我确信了她正是上个月刚转来的孩子——朱波波。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我坐到她身旁,冰冷的凳子激得身子一哆嗦。

“我、我在等妈妈……”

“你妈妈还没来吗?”我有些惊讶,拍去她的肩上薄薄的积雪,“要不老师送你回家吧?”

波波没有回答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天这么冷,别傻等了,老师给你妈妈打个电话,然后送你回去好不好啊?”

“……”

“波波?起来吧,老师送你。”说罢,我拉起冰冷的小手准备起身,不料却被挣开了。

“不、不用,妈妈说不让我跟别人走。”

“但老师不是别人呀。”

“……老师也不行,妈妈说就是警察来了也不行。”

波波稍稍拔高了声音,吸了吸鼻涕,打了个哆嗦后,抬起头继续盯向远方。

我轻叹一声,不知如何是好,把自己班的孩子丢在深冬夜里寂静的街道上实在不妥,可这孩子又一根筋,不等到母亲来不罢休,万一我用强制措施害她大喊大叫,让外人误以为我是人贩子就麻烦了。

一阵寒风刮过,小小的喷嚏声紧接着响起,看着那蜷得如刺猬的孩子,我立刻起身,进商店里买了瓶热饮。

“波波,”我把热饮贴在她的肩上,“趁热喝了吧,冻感冒可不好。”

“妈妈说别人给的……”

“老师刚进商店买的,什么都没放哦。”

波波偏过脑袋,抬眼看着我,脸上写满了犹豫,但小小的“深渊”里似乎藏着一丝对热饮的期待。

“老师帮你打开,” 不等她点头,我赶忙去拧瓶盖,生怕她再次拒绝,然而尴尬的事情悄然而至——瓶盖太紧了,拧不开。

从一开始还假装镇静到渐渐不顾形象,与瓶盖的战斗逐渐拉长,空气中弥漫的尴尬气息渐渐凝重。

“老师,”一只冰冷的小手搭在我那跟瓶盖战斗的手上,顺势拿走了热饮,“……我帮你。”

我都拧不开你一个小丫头又怎么拧得开?

——脑内正吐槽时,瓶盖被拧开的闷响犹如一记闷棍狠狠地敲了我的后脑,此刻的空气比刚才还要尴尬几分。

“啊…啊哈哈,谢谢你呀,没想到波波还是个大力士。”

收到夸奖的波波羞赧地低下头,嘴角轻轻勾起。

“我上个月刚拿到蓝带。”

“蓝带?波波你一直在练跆拳道呀?”

“……嗯。”

没想到如今还有家长让孩子去上与学业无关的课外班。

开好盖的热饮被举在半空中,她没有顺势喝下的意思,但红了指尖的小手又没有放开的样子,起伏的胸口下似乎正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快喝吧,”我轻轻托起瓶底,将冒着热气的瓶口对着淡粉色的小嘴,“奖励你帮老师拧开了瓶盖。”

波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袅袅的热气,沉默片刻,喃喃道出一句“谢谢老师”后,双手抱着瓶身,却先是将瓶口凑近鼻子嗅了嗅,然后才大口嗦住瓶口,半倾瓶身“咕咚咕咚”喝下去。

还没来得及提醒她小心烫,不过既然可以大口灌下去,也就是说明在我们这短暂的“争执”中饮料已经冷了许多。

尽管现在无风,但我还是被冷得缩了肩膀,实在难以想象她是怎么熬到现在的。

“呼哈~~~”

波波长哈一口气,半抬脑袋,眯起眼睛,嘴角漾出满足的笑,这样子让我想起邻居家那只柴犬被撸头时的样子。

——好像小狗狗啊。

见识到这个特殊学生的另一面,我不禁有些飘飘然,大概这就是反差萌吧。

热饮不仅暖和了她的身体,似乎也融了我们之间的一层薄冰。我顺势问了波波一些日常问题,她都做一一了回答。这让我有些惊讶,但仔细一想这在正常不过了,毕竟又不是警察审问犯人,没什么可缄口不言的。

看起来很凶——这是我对朱波波的第一印象。

虽然今年是我第一次当班主任,但这之前也见了不少学生,他们有的看起来憨憨的,有的看起来机灵,有的则是吊儿郎当,但没有一个像朱波波这样,有着一双凶凶的吊眼。

那双外眼角都快斜到眉毛根的死鱼眼中看不到任何生气,而且多看一会儿就会生出一丝恐惧,就好像凝视着深渊,稍不注意就会坠落进去,让人不寒而栗。

然而从被热饮撬开的小嘴巴里吐出的,是喜欢吃草莓味的零食,喜欢听《糖果屋》,喜欢小兔子等等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我第一次了解到,这阴沉的外表下有颗与常人无异的稚嫩童心。

终于,我问出了从初现时就很在意的事情:

“波波,你为什么总带着那根红绳啊?”

与同龄人不同的气场除了一双骇人吊眼,那与她形影不离的红色牵引绳也添了一份诡谲。

这个问题并非我第一次提出,也并非第一个提出,事实上在波波刚转学来的时候,无论是代课老师还是同学,都问了她那根红色牵引绳,但是没有一个人得到答案。

关于红绳的事众说纷纭,不过绝大部分老师认为极可能是家里的宠物狗去世了,波波因为悲伤过度才随身带着狗狗的遗物。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稍稍拉近了一些,好奇心便催促我再次询问。

“……”波波忽然默不作声,垂下头,轻咬下唇,晃悠着已空的瓶身。

为防止空气再次陷入尴尬,我刚开口要转移话题,一个细若蚊喃的声音幽幽飘来。

“……给狗狗……用……”

“哎呀……”果真如老师们猜的那样,是爱宠的遗物啊。

我拿过她手中的空饮料瓶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然后揉揉那颗小脑袋,正想着该如何去安慰时,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随风传了过来。

“波波——“

刹那,波波从座位上弹起来,空洞的双眼闪着光芒,奔向呼唤她的声音,扑进那个人的怀里——她的家长终于来了。

二人稍稍停顿一阵,随后老远见到波波的母亲对我浅浅鞠了一躬,我笑着挥手回应,目送着二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