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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空无一物的阿比斯Abyss,也拥有能够创造出无限的可能。’
大概在七岁,母亲将画笔和素描纸交到我的手中时,曾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这样这样说过。
只是那时的我并没有深究过母亲这句晦涩话语,不过也正常,一个七岁孩子的心智还没能成熟到能去思考过于复杂的事物,也因此,幼稚的我没能看穿她的强颜,与背后的苦涩和难言之隐。
或许是因为我一直都在被母亲过度周全地保护着吧,这也是我到现不太会察言观色的原因,只是如今回想起这份爱的时候才发觉它实在是过于沉重了——沉重到我几乎没法把她单纯的看作是爱,而是某种象征着罪恶的枷锁。
单是‘能够取悦生活中已然成熟太多苟且的母亲’这一个单纯理由,就足以让那时的我拿起画笔。
即便手中空无一物,也拥有能够创造出无限的可能。
那时的我天真地、幸福地笃信着——
这如童话般滑稽的谎言。
*
半小时都不到的午睡时间居然也能做梦……而且还难得地梦到了以前的事情。
窗帘将晌午的日光很好地封闭在了窗外,维持着宿舍内舒适到让人昏昏欲睡的灰暗,我将手伸向习惯性扔在床头的手机——13:04,距离下午上班还有接近一个小时,对困意仍旧没能消散的我来说是个相当让人感到安心的时间。
尝试忘掉方才被唤醒的回忆的同时,我再次将头裹进枕头中,开始祈祷下一段睡眠。
但我却不期待梦境,或者说我从来都不是会期待梦境的人。
一方面是因为梦的出现往往伴随糟糕的睡眠质量,即便梦中光怪陆离的经历会在醒来的一瞬消失,梦醒后的疲惫感却是久久都不会散去;另一方面则完全是个人的原因——我,完全无法享受、甚至无法忍受梦境本身。
称之为胆小鬼用来逃避和撒气的借口也不是不合适,将这段话的意思表达的再直白一点的就是——我清楚自己是个很容易沉浸在美好事物的的家伙,并很容易会为此停滞不前。譬如安逸的梦境,温馨的回忆,或是精神药品类的东西,当然也请放心,于情于理连同法律都不被允许的事我自然是没有敢去实践的胆量。
与其说是无法忍受梦境,倒不如说是无法忍受因任何理由停下脚步喘息的自己,也怪不得我会在很多人眼里是独行侠工作狂的形象了,抗拒与厌恶感牢固地像是来自血缘的诅咒。
“唔……”
纷杂如细丝的思绪并没有因这午间的休憩而得到纾解,反而是像蚕茧一样把自己裹得更紧——睡不着了啊。在床铺上接连翻了好几个身后,我决定结束这自欺欺人式持续下去也没什么意义的休息时光。
就在我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刚刚从床上坐起时,门口却意外地传来了推门声。
平时很少住在这里的死党意外地打着呵欠走了进来,有健身习惯的他身材在我认识的人里算是健壮了,但与其不符的摇摇晃晃的身影与这个微妙的时间却让人担心随时会倒下。
他在看到我时的表情则有些微妙,愣了一下后下意识地想撇开扫到了我的眼神,却在某种感情——或者称之为‘至少要维持着明面关系’的理性和冷静——驱使下,又像平时一样招了招手,仿佛今天早上什么都没发生过。
说来也挺讽刺的,我明明在感情的表达和理解共情上一窍不通,却对这种细微变化的察觉上异常敏感。
而在察觉到死党这种不愿意明说表现出来的回避、仿佛隔了一层塑料纸似的无形隔阂时,我的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现了上午病房中那个纤细的身影。
除此之外还有一丝无法言明的困窘,看来我也并不是像想象中那般无所顾忌。
“额……是刚结束手术吗?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对啊,结束连二十分钟都不到,在手术台上还一直被主任嫌弃……我已经困的连吃饭的精力都没有了。”
他用着和以往一样的语气吐槽着,将白大褂草率地扔向书桌后立马瘫坐在了床上。
“辛苦了,不吃饭的话下午会撑不住吧,需要我帮你去买一份吗?”
“啊,这倒不用麻烦啦,我还有点私藏的零食在办公室,要是真担心的话就让我嫖一罐你存积的咖啡吧~”
“嗯。不过都在冰箱放了很久可能有点凉,而且只有无糖的黑咖啡……你放在床头柜等睡醒再喝吧。”
我点点头起身走向冰箱,拨开各种买来储备的冷藏速食和饮料后,在冷藏层的最里面翻出两罐印着英文标牌的咖啡罐,随后把握着力度轻轻抛给了他。
稳稳接住咖啡的死党笑盈盈从我摆出一个‘Thank you’手势,随后便开始应付起手机从进门起就接连不断作响的消息音——维持社交关系真是不容易啊,忍不住在心里这么嘀咕着的我缓缓关上冰箱门,感受着手中咖啡不断传来让人清醒的凉意,坐回床边。
借助微弱的几缕透过百叶窗的光线,我把玩着手中的铁皮易拉罐,棕褐色的醇厚液体撞击铁皮罐壁,发出能够激发人喝下去欲望与创作灵感的悦耳撞击声。
可惜的是顽固如磐石朽木的我只是盯着铁皮罐中的棕褐色漩涡发呆,不知不觉中掌心已经完全被铁质易拉罐冷气吸引来的水珠打湿,凝集而成的水滴顺着指尖滑落地砖,随地砖的纹理曲折蜿蜒,当我注意到的时候袖口也已经被打湿大半了。
真是有够心不在焉。
“那个……我可以稍微问你点事情吗?”
我试探性地向死党问了一句,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目前能接触到的人里为数不多有这种机会、且不太反感与我交流的——前提是这并非我的自作多情,我都不知道该敬畏自己这迈出了第一步的勇气还是厚脸皮了。
“嗯、诶,问问题吗?”还在专心回复着手机消息的死党似乎被我意料之外的话惊讶了片刻。
“额,是的,可能确实有些唐突……也许这么说有点奇怪,但确实是找不到别的适合问这种问题的人选了……啊,我也不是说找备胎或者捡剩那种心态……”
我的手不自觉又开始比划起来了,出乎我意料的是,死党的表情竟然从困惑惊讶转为了轻笑。
“安心安心,你先慢慢说,只是感觉意外而已……‘原来你也会有碰到麻烦问题向人求助的时候’,这种感觉吧。”他一边说着放下了手机,稍微调整了坐在床沿的角度以便更好地面向我。
“嗯让我猜猜……是工作上的事吗?”
“算是但也不全是吧,确实是工作时候碰到的,而且要是解决不好恐怕也会影响到工作……但再仔细想想,在先前生活中其实也碰到过很多次相似的事情。”
“那,如果给这个问题的棘手程度打个分?顺带一提是百分制。”
“90、不,大概有95吧。”
“这么高啊……难道是恋爱相关的问题?真的假的?”
死党晴天霹雳似的的一句话几乎要让我把没咽下去的咖啡喷出来,要是时机再微妙一些呛到喉咙里就可以控告这家伙准备蓄意谋杀了。
“拜托,我没有在开玩笑啊。”被哽到一时语塞,我只能无奈地白了他一眼,可恶的是这家伙的笑意反而比先前还要明艳了。
“其实是,嗯……”
像是为了给自己打气似的,我把脑海中无论是健康饮食还是消化道不要受强烈刺激之类的事情全部抛之脑后,将罐中的冰咖啡狠狠喝掉一大半。
“我是不是特别容易,额,在无意识中惹人生气?”
糟透了。
会不会问的太直白了。
是不是换个说法比较好。
还是说根本不要问比较好。
果然我的脑袋从今天上午的时候就一直是乱的,到现在也尽是在做些神智不清的事。
“唔……我没有听错吧?”
“要不就当成听错了吧,抱歉说了奇怪的话。”
“别呀别呀,知心大哥哥我最爱解决这种问题了。”死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疲惫一扫而空,刚刚打开拉环的咖啡馆就这么被冷落在了一旁。“而且我也很好奇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你头痛到问出这样的问题嘛。”
死党眯着眼睛笑了笑,漏出两颗虎牙。
自知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后,我叹了口气后,开始将今天的经历一点点道来。
我自认为应该不是那么健谈的人,在日常也不会给人留下话多的印象,毕竟语言交流的主要任务还是服务于日常沟通和生活便利吧,在‘把事情说清’程度时点到为止就足够了。
但在回想起今天上午的经历时,我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把这件事情“描述清楚”。这种经历比我经历过的任何一件事情、甚至是任何一种课本上的疾病病因病理过程和发展变化都要混乱。
我的话似乎也在无意识中比以前多了起来,也许是害怕漏掉什么重要的细节吧,就连菜鸟驿站的运货老人、卡其色写生画袋、今天的天气、碰到的教授主任医师的脸色之类我平时从来不会注意的事情,也巨细无遗地讲述了一遍。
可即便如此,也没能明白它们与这戏剧性结果之间的逻辑联系。
“——最后,她就生气了。”
一边说着,我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有没有留下的红印暂且不知道,但疼痛是已经感觉不到了。
“额、这还真是……再然后呢?”
“还被她骂了一句。”
“这是否有点……”
“我应该没带什么私人感情,客观事实可能……就是这样吧。”
死党的脸逐渐扭曲成一幅痛苦的表情,索性用手捂住了脸。
“怎么说呢,的确是有些离奇的遭遇吧,不管是你还是那位病人。你们俩的行为单独拿出来看的话哪边都表现的……很莫名其妙,但凑在一起的时候反而就对上奇怪的电波了,还是有那么一丝丝合理性的?”
“你怎么也开始谜语人了……”
“那我也在客观陈述事实好吗。”死党嫌弃地撇撇嘴。“你想想,从那姑娘的视角来看,入院第一天碰到个不会说人话、还在阴阳怪气自己的住院医师,很莫名其妙吧。”
“不说人话……我原来是给人这种感觉的吗……”
“你看,你自己都没意识到吧。然后从你的角度,查完房被看护的病人扇了……就那意思,这也是件挺莫名其妙的事吧。最离谱的是你居然还能够保持镇定地叙述出来,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
我拽了拽耳旁的碎发,稍微思索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我向来也不太留意自己的感受吧,这个问题也在脑内像自动屏蔽一样地忽略掉了。
“毕竟是我惹她生气在前,所以觉得……这样也是应该的吧。”
“你呀……难道是什么受虐狂体质吗?恐怕意识到了你性格里麻烦到要死的这一点,也是她会感到生气的原因之一吧。”
言罢,死党用无奈的眼神白了我一眼。
“额……我还以为她生气是因为我一开始没对她说实话。”
“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先回到你一开始的问题本身吧。首先关于你的问题,我的答案是‘是’。”
死党从床沿坐起身,这幅与他素来印象颇有反差的正色神情稍微让我有些不适。
“我想那时候问出这个问题的她,一定是在期待着你的答复,或者说人与人之间所谓的关系,就是这样一个‘回应期待’的过程中慢慢建立的。可你却用那种小孩都能看出来的理由敷衍,对她的这种期待视而不见,甚至是以诋毁的方式把这个她非常重视、但你似乎不是那么想继续的话题给终结掉了,没有人会面对这样态度的人不生气的。至于你抗拒这个话题的原因……额,我想那应该是你的私人问题,既然你对她都不愿意透露,那我也不会多过问。”
死党耸耸肩,流露出了些许难堪的表情。
“可能当时的我觉得……自己没办法给出能让她满意、也就是能回应这份期待的答案吧。”
我在脑海中咀嚼着死党这番剖析,沉默了片刻后再次开口。
“所以呢?”
“所以……如果确信自己不会给出能让对方满意的回答的话,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要开启这个话题比较好?”
视线不自觉地随着垂下的头,游离在水泥地面的不规则纹路,正在运转的脑回路和思绪却像是不属于自己一样。
喉舌肌肉群就像是脱离了自己的意志如机械般收舒,构筑成我从未向谁、包括自己吐露过的音节。
“或者换个说法,从来没有回应过期待,是不是会比回应了期待后再次失望,要好的多呢?”
嘴角的表情肌不自觉的抽动,过了几秒后我才迟顿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在笑。
大概是出于对自己的戏谑和嘲弄吧。对外人多少还会有些克制,但在对自己的时候我向来是不会收敛这份刻薄的。
毕竟习惯之后也就无所谓了,无论是自己这么对待自己、还是被别人这么对待。
“可你为什么会如此确信,自己一定会让别人失望呢?‘害怕让人感到失望’,这就是你习惯性拒绝一切的原因?”
“…………”
我有认识到自己是这么想的,但却没有敢去承认的勇气——毕竟曾经的我,确实做过这样无法挽回的事。
只在规定的关系/范围内,做好该做的事;不要期待别人太多,也不要让自己被什么人期待。这种既能自我保护、又能减少对别人造成困惑的条律,便是我自15岁之后沿用至今的生存方式。
“……你也太苛刻了,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打断了这番思路的,是死党叹息中吐出的话语。
“额,抱歉走神了……”
“虽然我不知道是谁或者什么样的经历给你烙印下了这样的观点,可你要知道,没有人能够有能力、或者义务去满足所有人的期望。除非他是什么宗教记载里无法考据的圣人。”
死党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这种无形的压迫感遏制住了我想要逃避开他的视线的念头。
“或者说正是因为无法考据,他们才可以被塑造成各种‘能够满足所有人期望’的架空形象,以一种抹消掉自我本来面目的方式——那是对人自我存在价值的否定,人不应该对自己那么刻薄。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有着相似情感的人,哪怕表现出来的形式和程度不同,但我想没人能做到将其全部割舍,哪怕是给人‘总将情感和自我封闭起来’的你,本质上也是一样的。否则你也不会为那姑娘头疼到现在吧。”
“才不是,只是觉得……额,如果不处理好接下来再碰面的话,大概会、挺尴尬的……”
虽然有些无力,但我还是习惯性地为自己辩解了几句。
“好好,我信了你还不成嘛。那为了处理好你和她的‘医患关系’,你要知道大多数人眼中,对期待的‘回应’是比让对方‘满意’更重要的事情。”
死党耸耸肩,随后继续以长辈似的姿态说着。
“我想只要是有认真地做出过回应,对期待着的那方来说就不算是辜负。而且啊,自顾自地想着‘我不行、一定会让她失望的、为了她好就让一切结束在这吧’,是不是也太自以为是了?”
这次的他看起来是真的结束他的长篇大论了。伸了个幅度夸张到离谱的懒腰后,他便咕噜咕噜将咖啡吞掉了大半。
至于我的话,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以至于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受。
不过关于她为什么会生气的理由倒是有了些眉目,这也是多亏了死党吧。
“回应……吗……?”
自言自语的同时,我用余光偷瞄了一眼死党的表情。正在和咖啡罐斗智斗勇、为下午上班补充精力的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而且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动作。
“那……”
就当是为了减少以后工作上的不必要麻烦吧,嗯,这个理由还是说的通的,总之确实需要做些什么了。
借着这个微妙的时机,我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当然,这是在无法预知接下来几分钟死党笑到被咖啡呛到、甚至差点就送到隔壁急救科的情况下。
“那你应该有向女孩子道歉的经历吧,能不能……额,教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