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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我与她的相遇已经过去了两天。

并不是说这两天内我为了减少与她再次相遇而有意避开了需要查房的白班,而是在医院这个庞然大物般的运转系统中,我只是个一切任由安排、战战兢兢处于最底层待命的小小齿轮,不仅工作安排上是如此,就连什么时候休息这种规定在劳动法里的权利都只能看导师和护士长的脸色和排班。

如果有冤大头愿意出钱资助一档以医院规培生为观察对象的综艺节目,想必它一定能以无人能及的枯燥荣登收视率的倒数第一——跟手术,写病历,在口味得过且过的食堂中解决一日三餐,夜晚又是与论文和实验的约会。也许用“约会”这样的字眼来描述会给人些轻佻虚浮之感,但我会这样形容也只是因为这样的比喻比较贴切,而且并不是褒义,“即便充分考虑到各种变量后、仍旧会有大概率迎来令人头痛的结果”,这和我印象中约会的感觉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医院乃至医学,在我看来是一个相比起其他地方、其他行业,对“正确”的要求格外苛刻的地方,哪怕是像我这样不起眼的小小齿轮,也必须依照正确的节奏运转——将每个病人由导诊前台分配到正确的科室,进行正确的检查,接受正确的治疗与护理,对恢复健康的人献上正确的祝贺,而那些并没有迎来皆大欢喜结果的人,也要用正确的方式慰藉。就是这样一条,漫长而正确的道路。

只是偶尔会感到没有尽头。

可我却并不恐惧。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么高尚忘己的品格、多么坚定不惧的意志,而是更简单直白,傻瓜也能理解的逻辑。

我忘记恐惧是怎样的感觉了。

将其定义为“情感的失能”更为合适吧,如果将其看作精神上的异常或者是疾病,现在的我恐怕也没法回忆起最初感受云云了。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这样的状态是从我十五岁左右开始的,更具体的说——

是在母亲去世之后。

这份“遗忘”最初始于恐惧,却没有仅仅局限于恐惧:焦虑、迷茫、忧愁、愤懑,甚至是悲怆、喜悦、思念、眷恋、愧疚、罪恶感,等等等等。随着年龄增长,这份难以界定的失能,最终也与母亲去世后八年的朝晖夕阴,构成了这个为名为“我”的个体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我并没有感到自己在压抑什么,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行尸走肉,与之相反,这对我而言更像是一种解脱——就好像没有赌注的赌局,虽说没法满足那种一步登天的宏伟愿望,但也不需要承担风险,不用担心再失去什么。

说不上正确但也绝对不算错误的生存方式,我不反感。

这大概也是我在忙碌结束后的闲暇,除了睡觉找不到任何其他想做事情的理由吧——并非是对通俗的娱乐感到无趣,而是即便身处人群之中、被朋友同事簇拥着,我也没有太多的感觉。无情、冷酷、漠不关心?恐怕替换成这些词语同样也准确,只是意识到的人会感到失落吧。

所以我一直有在尝试将其好好隐瞒着,如此混乱矛盾又面目全非的一面,还是不要被人见识到为好。

只是在不愿意被他人看透内心的同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自己也开始搞不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了。

在完成昨天清早的交班后,我终于迎来了难得的一整日的休假,可我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恨不得马上窝回宿舍补充这几天失去的睡眠。

——想回家……不,想回一趟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从未有过的想法浮现在脑海。过于唐突的冲动,以至于我根本没法用正常的逻辑思维找到理由。如果有什么比较相似的感觉……大概像口渴时想要喝水、困倦时想要休息那样。

我不知道这样的一趟行程究竟能不能被定义成“回家”,毕竟,只有有人等待着的地方才能叫做家吧。在母亲去世后,那儿对我而言就只是个不知道为何过户到了我头上的、狭小又拥挤的过夜住所。

一方面是因为即兴而起没有多余的准备时间,另一方面的则是因为确实没有准备的必要。毕竟回去也没什么需要见的人?就当作是平日晚饭后的散心吧,没什么目的也没什么理由,只是想这样做。

于是,我像平时那样跟死党到了个别,随便编了个出门见朋友吃饭之类的理由后便独自一人前往了机场。

哦顺带一提,我对死党隐瞒行程也有一点是在为他前几天推荐的那一系列不靠谱道歉方式怄气——什么“治疗要对症下药、道歉要投其所好”,拿鲜花巧克力就罢了,对方是女生的话说不定会喜欢这样的形式,当然这是小概率事件,可学动物唱歌逗人家发笑又是什么外星人才能想出来的主意?到头来这个号称恋爱经验丰富的资深社交达人公子哥,压根没提供半点靠谱的实质性建议。

跨省份加八百多公里的距离以前总是被我拿来当作节假日不回家的托辞,如果不是今天的突发念想,我恐怕还会一直这样自己搪塞下去吧。一刻钟的规划就足矣打消大多数买票困难航班延迟类的意外,望而生畏的路程时间也不过只有两小时出头。对于一个有着“想要回去”的念头的人来说,难度上仅仅是从自动贩卖机买听罐装饮料的程度。

飞机引擎在耳不可闻的地方叫嚣着,这架庞大的现代化造物同藏着一副深渊巨口的机械怪物,两小时的时间转眼就被享用殆尽。

还是说,是我心不在焉的态度让时间成为过于轻易就能被偷走的东西?双层隔板窗外的景致,身旁男人手中一张张翻过的书页,还有过道往来匆匆、高跟鞋踩着不同高低音节的窈窕空姐,其实一切都在变化,只有被安全带拴在座位上的我直到降落在目的地时,也仍旧同出发时迷朦依旧。

走下舷梯,穿过回廊。

直到重新踏上修缮到陌生的街道时,才勉强有些如梦初醒般的实感。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现在的我也找不到半点原先的影子了,生活过的城市也没有理由苛求一直保持她曾经的模样。

更何况我还是主动选择忘记的那一方,现在哪还有抱怨的资格呢。

记忆就是这样脆弱到会被轻易淡忘的东西,因此人们才不得不频频提及。由未知变量填充到窒息的路途中,能有些在记忆中亘久长存的事物做支撑,或许也是种幼稚的奢侈吧。

插入钥匙,拧动把手。

推开门的一刻,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被铁锈侵蚀的铰链吱呀吱呀地呜咽,比熟悉布局更先迎面而来的是透过日光的灰尘。

一厅两卧一卫,再加上与阳台连为一体的厨房,不过现在这些划分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不如统一将其称为“大小不等的储物间”更为合适。

电视机沙发类的大件家具瘫倚在略显拥挤的小小客厅,玩具箱、草稿纸、以及本科期间零零星星寄送回来的杂物旧书七零八落地霸占每一块己所能及的空间。

几乎所有暴露在空气中的接面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浮尘。微细的颗粒沿流动在呼吸道气流袭入肺腔,不过半分钟的时间,我便被不适感刺激的喘息不止。

随处可见的布局,随处可见的街区,随处可见的如贫民窟破旧的装潢,就是这样随处可见的东西,却是我为数不多在这座城市中不会感到陌生的事物。

“我回来了…………妈妈。”

呛咳所致的窒息感短暂席卷了大脑,可我却在一瞬间觉得,溺死在这样温柔的洋流,也是种不错的结局。

*

“大夫……你还好吗?”

中年女性的声音将我从自顾自沉浸着的回忆世界拉回现实。女人对我投来笑意,松垮的纯色病号服遮住了每一寸皮肤,映衬的她的身型格外臃肿,就像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大概是长期卧床加上年岁不浅的缘故吧。

“呃……抱歉,刚刚在想些事情,有些走神。”我强颜欢笑解释道,或许用搪塞更为合适吧。工作时间发呆究竟还是不太好的事,漫不经心也要有个限度。

“您是x床的病人吧,我刚才应该已经去过您的房间了才对。还有什么事情刚刚忘了说吗?”

“没有没有,就是在病床上躺了太久,忍不住想出门走一走。”

女人一只手撑住墙边的扶手,另一只手轻轻捶打的腰后的模样就像是刚刚结束体育锻炼。

这大概是回忆的一种吧,人下意识重复的动作会无意中暴露曾经习以为常的事。可让住到这里——更准确的说是神经外科脑肿瘤病区——的人再恢复以往那样的身体素质,明眼人都知道是不太现实的。

“这样走走对恢复也有好处,不过要记得身边最好有人跟着啊。”

“哎,不用不用,老是被人刻意照顾着,不管干什么都觉得……吃饭担心做的菜不合口味不利康复,闲聊也要小心翼翼试探我的感受,说句话要斟酌半天。时间长了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自在。”

女人眼中浮现了几丝落寞。

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能理解她的感受。

“您还真是闲不住,而且能一个人从病房走过来也很了不起的。之前屋有个跟您差不多年纪的病号……好像是y床吧,哈哈,做完手术后到了恢复期也还是整天躺在床上,家里人怎么劝都劝不动。以前我在学校的时候没事也喜欢晚上跑步,但医院就不一样了,忙起来的时候压根抽不出时间。”

如同在答卷简答题上写标准答案一般,我强迫自己挤出能与女人这份热情对等的笑颜。

“呀!大夫您可太懂了……”女人喜笑颜开着拽住了我的衣袖,像是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话匣子般,恨不得把这几天所有心理活动、甚至是吃了什么饭类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倾诉出来。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尝试硬挤出来的“职业式微笑”,转变成了叫苦不迭的陪笑。

“我想想还有什么事……啊对了,大概是今天上午十点钟那会吧,走廊尽头那个屋子周围,好像有争吵的声音。”

女人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后开口,终于说了些在我听起来不那么琐碎的事情。

“争吵?今天上午?”

“嗯,我当时看到有几个人在门外敲门……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也有几个看起来比较年轻的面孔,可能是来探望的吧,看样子是不知为什么被拒在门外了。”

我的目光顺着女人的描述投向了过道尽头,如果我没记错、再加上女人没有指错的话,那应该就是指这层楼唯一的一间单人病房

——也是她所在的病房。

“争吵……大概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下意识将病历夹抱紧护在胸前,至于“这究竟是出于什么感情”之类的问题,就任由它从脑中转瞬即逝吧。

其实但凡是科室的人都能看出来,我今天拿的夹板比以往要厚实许多——毕竟里面还夹了本别的玩意。不过幸运的是一上午并没有被人察觉到,包括碰到的同事和同一宿舍的死党,看来大家都忙到无暇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那些人应该是一直等到了探望时间结束……也就是十点半左右吧,因为我儿子也差不多是那时候离开的,送他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女人思索了片刻,这大概是竭尽全力回想也只能给出这样模糊的答案了。

“我明白了,谢谢阿姨,您看您这都在外面呆这么久了……”

“啊呀,又礼貌又成熟还会照顾人,我都有些羡慕你的父母和家里人有这么好的孩子了……什么时候我家那傻小子也能像你一样该多好。”

女人说着,脸上挂着发自心底的幸福笑意。

只是我的心脏却像是漏掉了一个两个节拍似的,马上就要越过崩溃警戒线停滞在胸腔。

这样单纯的幸福,这样简单的祝福,

却让我无所适从,甚至是无法理解。

“抱歉……我还有些事要忙,回去的时候让护士陪送您一程可以吗?如果摔着就不好了。”

“当医生可真不容易呀,那就明天再见了,大夫!”

我先一步扭过了头,不敢再多看一眼女人的道别,或许用落荒而逃来形容更加合适吧。

直到走出好几步后,我才后知后觉地舒了一口气,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只是跟人交流聊天而已,更何况对方还是这样心无恶意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搞得自己像是从地狱里逃难出来了一样。

明明之前没这么疲惫的,维持微笑居然是消耗体力精力的事情吗?那服务业的人还真是不容易啊。

好累……不想再想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皮下走行的颞浅动脉自刚才起就跳动得格外强劲,耳畔都能听到随心脏节拍跳跃的搏动声。

工作还要继续,生活还要继续。

我尝试用这样宣传口号般的理由,赋予自己继续迈出脚步的理由。至于空泛不空泛、现实不现实,那是很久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了,至少在勉勉强强糊弄过了自己的现在不需要。

推开下一个门扉,翻开下一页病历,面对下一张面孔。

像流水线机器人那样的方式是不正确的,至少在医院这种格外注重人文的地方。因此我必须要拿出哪怕并不真切存在的情感。

如果用世俗道德为基准,我想那些病号都是很好的人。哪怕医生并没有绝对能解除病痛的能力,哪怕只是问谁都会想到的诸如“体温怎么样、有没有呕吐不适感”这样简单的问题,嘱咐抽血前一定要空腹,亦或者只是简单聊几句没营养的话题——都会被他们投来如同看待救命稻草的目光与期待。

不正常的人是我。是我无法理解、也无法以真实作回应。

稍微平复下心情,我叩响了走廊尽头的最后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