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屋内没有回应,我却并没有太出乎意料——见识过她那样独特的性格后,只会觉得不论她做出什么样的事都不奇怪。

可我唯独没法想象出她把自己锁在屋内的模样,倔强如她的人也会有这样一面吗。

不知是为她还是在为自己叹息,我像往常一样下压转动门把手,却发现杠杆轴很顺利的滑动了90度,门并没有上锁。

果然,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吧。

“打扰了,我是今天负责……”

惯例般的客套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迎面而来的异样气息先一步令我不自主放低了音调。

房间整体大致还是两天前见过的布局,宽敞而简洁,可不知为何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有些死寂过头了,应该这么说吗?

百叶窗帘被拉起,敞开着的窗户却没有带来半分入秋季该有的凉意,正午时分却被积雨云遮蔽的阴晦天空,居然有几分脱离现实的不真切感。

就在准备踏入房间时,我才发现自己面临一个相当现实的问题——根本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废纸碎片,木屑,包装纸,食堂餐厅的一次性塑料盒,空掉的瓶瓶罐罐,甚至还有洒落的药片……各种各样的东西凌乱无序地丢在地上,垃圾桶则是被赶到了距离病床最远的角落,不知是在为自己的失职道歉还是求饶。

与垃圾桶一同可怜兮兮瑟缩着的,还有那个我之前见到过的卡其色画袋,画具和颜料散落在四周,还有几张染着殷红的纸巾团。

消毒水和呕吐物的酸涩味道格外浓烈,除此之外,空气中还弥漫着细微的、几近不可查的呻吟——

而声音源头的她,此刻正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蜷缩在床上。

纯白的被褥裹住了包括脑袋的几乎全部身体,唯一暴露在外的手指此刻正深深抠进被单,血管走形在她瘦弱的手腕上格外明显,甚至指尖都在因这过分的力度而发白。

我不敢自称像主任那样阅历颇深,但在医院度过的时间里,因脑肿瘤伴疼痛而饱受折磨的病人也没少见,可她给我的感觉却与之前所有人都不同。

纤细的手指不自然颤抖着,比起疼痛,更像是在愤怒。

我想要移开视线,或者说——我不愿再看到这样的情景。

眼球却如生锈的机械齿轮,固执地将视线牢牢锁在她的方向。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中世纪欧洲背景的影视剧中,作为家族之主的长辈逼迫孩子目睹囚犯处决的场景。

推开门的手僵在空中,双腿像是忘记该怎样行走,我愣在门口的样子简直像是个呆瓜稻草人。

“如果疼的很难受,我可以去拿止痛药。”

而后,我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份缄默。

并非是心内没有犹豫,而是抱着‘该做些什么吧’的想法,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迷茫的根源移开。

就算有上次的那番风波,我和她的关系最起码也应该是医生与患者、不至于上升到相看两厌的仇人吧……那作为医生那方的我,理应是要主动一些的。

“谁让你进来……唔……”

原本蜷缩在床被中的身影骤然坐起身,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般,她向我投来审视而敌对的目光。

片刻之后,她似乎是认出了“入侵者”的我,神色稍微柔缓了些许,尽管唇角还有些不自然的抽动。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先前见面至今仍未能消解的怒意。

“早就习惯了……而且我又不是忍不了。”

“但疼痛不是用来忍受的。如果能够被忍受的疼痛就不算痛苦,那人不就不再需要担忧除死亡之外的任何事了吗。”

‘要爱惜身体好好休息’之类肉麻的话,我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而且现在的她恐怕也听不进去吧。

随手将门带上,我小心翼翼从满地杂物中摸索一条能落脚行进的路走向墙角,将倾倒的垃圾筐扶起,盐酸曲马多(一种中枢性镇痛药)连同崭新的包装盒就扔在一边。

“……所以你是在可怜我吗?”

轻飘飘的话语,却夹着与轻飘飘的气息截然相反的锐利。

“我没那么多愁善感,也不会擅自做这种傲慢又无礼的事情,只是单纯觉得很没必要。倾诉痛苦或爱惜自己,完全是不需要理由的事情。”

下意识地回答让我将脑海中的所想脱口而出。比起我,我倒觉得这更像是死党平时会说出来的话。

我低下头,或许心里也有在为终于能从她身上移开视线而暗暗庆幸吧,随即像平时打理宿舍那将散落在地的垃圾,一件件清理到它们本该呆着的筐内。

“痛苦不是勇士的试金石,更不是什么艺术的催化剂、英雄的摇篮,那只是一种会令人不适、引起甚至恶化身心疾病的感觉。如果硬要赋予它什么意义的话,我想应该是被消灭。”

垃圾清理掉后,接下来就该是将杂物物归原处了吧。一边说着,我又捡起那个卡其色画袋,将洒落的颜料盒一一拧紧后与画笔归位到正确的夹层。

虽说我已经很多年没解除过绘画之类的东西了,但多亏了小时候的艺术熏陶吧……即便是叫不上名的东西,拿到手里时也能知道该怎么使用、对自己来说会不会趁手,应该放在什么地方。这种潜移默化的接近本能的‘感觉’并没有全部消散,至今也仍残留在我的脑海。

病床上的她并没有再说话。

是在想什么吗,还是表面装作平静其实心里在默不作声地吐槽?

背对着她的视线的缘故,我暂且只能将这份困惑搁置在心里,先埋头于手上的事。只是这份体感相当漫长的沉默却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刚才这番话在她眼中是不是相当犯蠢。

“……真稀奇。”

规整完毕,当我将沉甸甸的画袋重新放回物架时,她终于再次开口。这次我没有回避她的视线。

她的脸色还是相当苍白,像失去血色的冷血动物,面无表情的神色与说话语调都给人一种有气无力之感,尽管如此脊背却仍挺得笔直,如同绽在淤泥中的莲。

太好了——心里首先萌发出来的,居然是这样的感情。

“额……是指我吗?抱歉……”

“不,不用道歉,那种不带感情、用口癖形式吐出的单薄三两字,即使听到也不会感到开心的。如果每句话都抱着讨好对方心意的想法开口,那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悲了。”

她摇了摇头,清澈眼瞳中的失望不言而喻。

我没想到她的说话方式会直白到这种程度,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留情面,执拗到这种程度的家伙真的能在社会上立足吗?

当然,这不是以那种长者审视后辈的嘲弄口吻而言的。说实话,我很羡慕这样的魄力,也并不抗拒这样的沟通方式。

“……好吧。”

投降宣言般的语调,我叹息着承认了她口中的事实。

“我确实很不擅长体会所谓的‘感受’,不论对自己还是他人。或许是抱着应当在社交能力上扬长避短的想法吧,我习惯把精力更多地投注在观察和思考上。对我来说,考虑‘应当做什么’比感受‘想要做什么’要容易得多。”

别样的感情在胸腔中翻涌,它似乎并没有爆发的理由,但也不甘就如此消弭。只是如鲠在喉,激起一阵又一阵轻微的、隐隐想让人干呕的冲动。

我没想到自己会在这股莫名的冲动下变得如此多言。

“大概这听起来很匪夷所思吧,只是我也不确定那究竟是种……究竟怎样形容才会准确的感觉。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而这样匪夷所思的生存方式已经是我竭尽全力摸索、妥协才得出的折中方案了。我想就算是顶尖的画家,也没有办法法画出不基于任何自己的现实见闻、不反应任何本人内心的东西吧。”

真是的……到底在干什么啊,要被当成脑袋不正常的蠢货了吧。

一边这样自暴自弃地想着,我索性开始期待起她的嘲笑。

“嘁,蠢死了……”

看吧,连内容也与我方才的猜测相差无二。

只是过早做出预期的我还没意识到,话语的后半段并没有如我所愿。

“——早这样说的话,不就好了吗?”

身体如同齿轮卡壳那样倏地僵住,在那瞬间,我察觉到似乎有种异样的光影在她眼中一转而逝。

她的脸上却并没有笑意,但也不是在刻意悲悯,似乎只是毫无波澜地接受这样的事实。

不知为何,这种对任何事都处变不惊到过分的接纳让人有些悲伤,而我也是第一次令我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这份愚蠢究竟有多可笑。

“我以为……这样的回答、只会给人带来困惑……”

来不及观察,也来不及思考。

身体违背了头脑的旨意,先一步将藏匿的思维具现为流动的音节。

“为什么会困惑?你既没有说谎,也有没表露出什么恶意,我有什么会因此而感到困惑的理由吗?”

她不解地歪了歪脑袋,认真追问的态度甚至有些让人不知该如何招架。

平时的她绝对会是那种对人完全不设防、超容易被骗的类型吧,对仅仅见面两次的人就这么将信任全盘托出,真的没有关系吗。

只是一想到刚才的我,不也是对着没了解多少的人单方面倾倒了一堆现在回想相当难以启齿的独白嘛……大概在对人不设防这一点上,我也没有能吐槽她的资格吧。

不过,有一个念头倒是在心里愈发明晰了。

“…或许、吧……”

“嗯?”

“没什么、可能就是觉得……要是上次,能早点对你这么说就好了。”

我默不作声的吁一口气,虽说是杯水车薪,但好歹也能稍微稳定一下心态。

“……上次的事,抱歉。”

几乎是铆足了周身所有力气,我终于将这几个字节硬生生从声带挤出。

呼吸仿佛在最后一个字吐出后顿时舒畅了,无形缠绕在气管的压迫感荡然无存,上次体会到这种感觉时还是本科期间终于结束考试月的时侯。

只是胸口的心脏跳动却剧烈依旧,甚至有愈演愈烈的倾向,仿佛一切都在离自己远去,只有胸腔内的搏动声在无限制地在耳畔放大,令人烦躁。

我垂下眼睛,大概是因为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再次对上她的视线了,想要钻到地缝里的念头远远淹没了对她反应的期待。

像是为了自欺欺人地做点事好转移走注意力,我重新打开夹着病例档案的夹板,将成沓的病历拿起,藏在最底层的是一本略小于A4纸大小的装订笔记本。

整体虽有些陈旧感但并不破旧,页脚被捋的整整齐齐,分页夹线笔直地躺在内页装订缘侧,从下方漏出一角。封面并不是商务笔记本那样的皮革,而是像包装盒那样质地、随处可见的硬质纸板,上面印着色调过分鲜亮的油画图片——更准确的说,是普遍认为的梵高生前最后一幅作品,《麦田里的乌鸦》。

“这个是……什么?”

我将笔记本递了过去,她从笔记本到我依次狐疑地打量了几番后,最终还是接到手中。

“我趁着昨天休息回了趟家,从旧物堆里翻出来的,呃……”

我顿了顿,果然是见识过她上次那种不小心就会被踩到雷区的反应后,下意识地有所忌惮吧。

“小时候的画的确都无一幸免被烧掉了,家里画具、画架之类的东西也都一起丢掉了,唯一能想到还可能留有涂鸦的地方,就只有本科时期学解剖时候的笔记本了,就是不……”

就是不知道这样的题材你能不能接受——然而事实却是还没来得及等我说完,她已经抢先掀开了封面,位于扉页的怪诞‘素描画’就这样径直映入眼帘。

“呃,毕竟是学解剖时候的笔记,所以画的内容基本都是……这样的东西。”

一幅颅骨的正面观绘图赫然占据在纸张的正中心位置,黑笔勾线自动铅笔打影,‘骷髅头’周围零零散散分布有蓝色中性笔做的标注线和笔记,毕竟我不是专业绘画的,而且这本质是学习笔记,所以就一切道具从简、怎么方便怎么来了。

“这个骷髅脑袋……是在笑吗?”

“怎么可能,正常人的头颅就是这个样子的。”我摆摆手,她过于直率的问题有些让人想发笑。“可能是下颚没有皮肤的覆盖的缘故吧,会让人联想到扬起的嘴唇,乍一眼看过去就像是在咧着嘴。我还以为艺术系的女生会挺反感这类题材的东西……毕竟比起那些鲜亮的风景啦、俊俏的靓男美女模特啦,这灰不溜秋的玩意实在是没什么美感。”

像是感到自己受到了某种轻视一样,她冷不丁地白了我一眼,还没等我反应便自若地继续翻开下页。

“骷髅头是绘画中挺常见的意象了,尤其是在16到17世纪巴洛克时期,虚空派美学在荷兰流行的时候。彼得·克莱兹的《虚空静物》,戴维·特尼尔斯的《厨房内部》……时间再往后些的梵高也画过,不记得了吗?”

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适,甚至一边说着还向我指了指笔记本的封面,仿佛在嘲笑我是那种对画家的了解只停留在高知名度画家代表作的附庸风雅之流。

“虚空画派的兴盛也归功于新教在荷兰的传播吧,更不要说Vanitas(虚空派)这个词本身就是从圣经传道书中引用而来,宗教思想在人们的生活中开枝散叶,进而蔓延到了艺术与审美。这样想的话,你可爱的头盖骨在传递美的同时,也在无形中成为了巩固教义的工具。”

我耸了耸肩,也刻意换上了一副不带感情的语气做回敬。

“你对头盖骨是有什么恶意吗……”

“本着对医学负责的态度纠正一下,那叫颅骨正面观绘图。”

“所以这是承认?”

“啧,大概吧。”

她毫不关心地问道,我也心不在焉地应答。

只是在我将最后的敷衍脱出口时,我发现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不再说话了。

无言的视线,无言的责备,无言的抱怨,这种从轻松突然变严肃的气氛多少让人有些脊背发凉。

“……小的时候为了练光影对比,曾经从画室抱了个石膏颅骨模型回家,结果我妈第二天起床发现自己面瘫了,嘴角歪得厉害,左眼也没法闭上。”

没想到我会有一天不得不回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在平时这基本是不可能的——毕竟除了她,我几乎没对别人提起过母亲甚至是家里的事。

而且就算是在迫不得已提及的时刻,我对自己撒谎的技术也非常有信心。

“然后那群来探望的人不去追究空调直吹的责任,反倒觉得是因为我抱回来了个晦气玩意,在屋里放了一晚上冲着身体本就不好的她才这样的……反正都是我的错呗。再然后那个骷髅头就被扔了,我还得自己掏钱交画室的罚款。”

“——噗嗤”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这件找不到任何好笑之处、相当无厘头的事情,会莫名其妙地正中她笑点的靶心。

眼睛弯成新月似的弧度,下意识掩住嘴角的动作则颇有贵族千金似的风雅,如作响银铃的轻笑声一星半点地从指缝中流出——与她接触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起来的样子。

脑中所有预案和料想全部报废,几乎忘记她本就是这样的家伙了。想到这里时,就很难再把这动人的笑意与她骨子里叛逆与破坏性的本质联系在一起了。

“有那么好笑吗……任谁也不能保证小时候一点糗事也没有吧。”

强忍着难堪开口,才发现劝说之类的东西对她根本无济于事。恶作剧口吻的笑意,我根本没有办法同感到其之中的快乐。

“咳……但也不是每个都能这么富有冲击性。”端庄地合上笔记本,她稍微地昂起了些头,嘴角的弧度仿佛在宣告自己的胜利。

“送出去的东西,可就没有收回去的说法了哦?”

她大概是在确认吧,不过这么约定俗成的东西也要质疑一下,忍不住让我自己在她眼中到底是个怎样的怪异形象。

“嗯,笔记本我就放在这里了,而且闲聊也到此为止吧……中午十二点前如果整理不完病历会被骂的。”

在预想之外的事上,花掉了比预想要多得多的时间。不,更像是因为我与她之间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才让我疏忽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吧,尽管只是在闲聊。

而且更糟糕的是,这种毫无理由、却又发自内心的共鸣,并没有让我感到不安或是危机感。用个有些自作多情的比喻,我和她就像是同一物体在两面不同镜子中的镜像,只不过她比我还多了些令人羡慕的事物,或者说——我比她更加像一个虚影。

真是的,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个坏毛病——一边问着查房时常见的稀疏平常问题,我一边在心中这样抱怨着。

不过彻底将我从胡思乱想中拉回现实的,还是在我重新翻开夹板时里面关于她的病历档案。

上次见到她的那天正值交班,而且那天她也是从别的地方刚刚转到了我们医院,所以我就没来得及太关注她,而是详细整理完其他由我管床病人后直接交给了下一个接班同事。

而今天一早接过班时,同事对她也只是嘱咐一句’手术正在安排、那在之前尽可能地好好休息‘——所以硬要说的话,今天才算是我接手她的第一天。要是让导师或者护士长知道我在进门查房前连病历都没有好好看过的话,恐怕又要挨骂。

她是因为头痛呕吐入院的,CT怀疑是脑胶质细胞瘤后便收到了住院部。脑胶质瘤在我所处的神经外科并不少见,甚至说是目前为止最常见的中枢神经系统肿瘤也不为过,只是……因为我的个人原因吧。尽管在医院也算呆了不短的时间,但每次见到胶质瘤的病号时,仍然还会有一点下意识的恐惧。

因为母亲当时被送进医院的诊断,也是这个。

“那个……来医院的时候应该做过应该做过平扫CT吧……”不知为何,我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似的,就连说话也变得有气无力。“那些片子……现在还在吗?”

“柜架上放电视机那层,白色的袋子里面。”

我顺着她的指向,抽出影片对着日光灯看了起来——没错,标准的胶质细胞瘤表现。位置在左侧额叶处,整体低密度灶,内部还有混杂出血和钙化的斑点样高密度影。它的形态不算规则,边界也不清晰,甚至分割左右脑的中线都被肿瘤挤压的有些偏移,种种征象都在表明这个肿瘤大概率会是恶性的。这对她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已经不是少见了,而是几乎难以置信。而发展到这种程度的她居然还能坐在这儿和我聊天对话,简直能算是奇迹。

“医生的心理素质,居然还能这么差的吗?”

我不清楚现在的自己是怎样的表情,不过能让她从沉默中主动开口,大概率不会好看吧。

用指节敲了敲手中笔记本的硬皮封面后,她的语气轻松的仿佛只是在提醒些很稀疏平常的事情。哪怕即便是真的到了面临死亡的那天,恐怕她也只会像这样满不在意地挥挥手、说着“今天天气不错、是个死去的好日子”之类的蠢话吧。

“我以为至少要四五十岁……接近中年的女性才会到这种程度……”

“哦,所以这算夸奖吗?”

舌头像是被打上了结,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为她的回应措辞。

“……随你怎么理解好了。”

无视她没法令人发笑的冷笑话,我继续问了些稀疏平常的问题,只是力不从心的感觉却愈发明显。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听影像科那边的人说今天下午是要做术前核磁?如果可以的话找个陪同的人一起吧。”

似乎是听到手术两个字,她的眼睛很明显暗淡了些许。

“可能……确实有些难接受吧。”我顿了顿,不得不说向患者解释这些确实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毕竟在对方的视角看来,就像是在听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宣判自己的死刑。“高级别胶质瘤目前的治疗模式中,在效果上占据统治地位的仍旧是外科手术,也就是在保留重要神经功能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切除肿瘤。这种程度的肿瘤想要……治疗的话,手术是必不可少的。”

重新整理了一下心情后,我终于用尽量柔和的措辞完成了说明,甚至不敢提及‘活下去’这样的字眼。

“这些话早都听过了……是硬性要求吗,陪同?”

她的语气突然沉了下来,迄今为止还算融洽的氛围突然变得有些冷清。

“基本是不成文的共识了吧,一般是要求家属陪同居多,偶尔也会有恋人、朋友陪着去的,毕竟这种时候了哪还有让病号一个人去做检查的道理……”

似乎是刚才过于沉浸在回忆治疗指南和医院安排上,直到我再次将余光瞥回她的身上时,才意识到她正端详着笔记本,指尖摩挲在封面的影印金色稻田,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发呆。

再结合今天那个阿姨的话,恐怕后者的可能性更多一些吧。

总有种气氛向着奇怪方向转变的感觉啊——这样想着,我的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小。

“不继续了吗?”

意识到我的停顿后,她再次抬起眼睛看向我。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点事情。”我试图将话题在这里就戛然而止,毕竟再问下去就是超出医师执业范围的私事了吧,我的任务只是将负责传达的内容通知。

“哦,是指今天早上争吵的事情吧。”

爽快地发表着承认宣言般的言论,与习惯性将自己和秘密隐匿起来的我不同,她耿直的就像是个毫无阴霾的透明人。

“额…我没有打探私事的意思。”

“打探也无所谓,我不介意。”

只是这种坦率于我而言总有种不真切感,能够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倾诉衷肠,却又为什么要将身边主动亲近自己的人拒之千里之外呢。

“算了吧,那实在是恶趣味。我不喜欢打探别人的事,也不希望被打探,重要的事还是向身边重要的人倾诉比较好。”

我摇摇头将夹板重新合上,这样大概就算是把观点充分传达到了吧。十一点刚出头,回去把病历录入到医院的管理系统后正好赶上午休时间。

“……说了半天和没说一样,那我下午自己去好了。”

飘忽却如同挑衅的话语,将她完全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这件事暴露的淋漓尽致。

用满是鄙夷的眼神白了我一眼后,她将身体的重心后仰,伴着一阵轻柔闷响声将自己埋进床褥构成的白色海洋。

“你还真是,对自己一点充分的认知也没有啊……不要老把别人的话当成耳旁风好吗,明明刚才还头痛的那么厉害。”额头血管的搏动声似乎在一瞬变得剧烈了,为了隐藏住这份莫名气血上头的冲动,我强压着自己展露出比哭脸还难堪的笑。

“说不定下次就能习惯了呢?熟能生巧咯。”

即便现在情况下也能无所顾忌地期待下一次、明天、未来,就像是什么伸手就能触碰到的东西、动动嘴唇就能发出的音节——如果按照主流价值观的眼光,她这份过于乐观的心态甚至能被赞誉成吾辈模范之类的东西吧,可惜现在我却只能感到窝火。

“这是两码事吧,而且成语不是这么乱用的。”

“都说了我能行的,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啰嗦了。”

“因为这是我站在这里的义务,我要保证负责管床的病号不能出问题,这样才能不挨骂拿工资拿规培证后安稳毕业。”

“嘁……”

我平时应该是很少会有生气的时候,可今天这份我还算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却像失效了似的,不知不觉中的我反而成了被牵着鼻子的那方,陷入了她的节奏。

“不要总是把别人的话当耳旁风好吗?一进门的时候疼的那么厉害,怎么看都不是能让人省心样子。”

“那下次我会好好吃药的,可以了吧。”

“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啊?”

“真烦……我又没把自己照顾的多差。”

“———”

声音戛然而止,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次了,我在她面前这样将已经到喉咙的字眼硬生生咽下。

过去的影子悄然追上现今的步伐,低对比度如灰色阴翳似的回忆,牵引着脑海中来自自己的画面与她重叠。

熟悉的对白,相似的情节,重现的场景,以及过于强烈的即视感,只是如同镜中左右颠倒的映像般交换了角色——原来曾经的自己是也这样的感觉啊,还真是有够差劲。

我对着脑海中暧昧模糊映像中的自己斥责道,可随后却发现,对面前与自己有着相似内核、仿佛无需证明全等图形的她,我却没有办法将同等的评价说出口。

“——那我陪你去好了。”

身体再一次挣脱了头脑的桎梏,先一步支配着意识发出了指令。只是在话语落地的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头脑已经在冲动的炙烤下隐隐作痛。

“额,不对……医院这边的话、应该是有有偿陪护类的东西……好像是在一楼?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拿点宣传页过来,总之……”

先前一直尝试维持的冷静态度消失无踪,慌张到甚至有些滑稽。

即使头脑从宕机状态再次恢复过来,也只是更加充分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离谱跳脱吧,就像是……邀请舞会中素未谋面的女生跳舞?果然这种事还是由死党做出来更合理吧,毕竟我连上下班路上要不要和同事打个招呼都会纠结很久,啊啊怎样都好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现在问题是该怎么——

“——好啊,下午三点半,住院部楼下见。”

被发热胀痛占据的头脑,却又在她话语落地的瞬间掉进了冰窟。似乎是从紧张中暂时得到了些解脱,可随后,一股比先前更加怪异的困惑感接踵而至。

“……诶?为什…”

她全然无视了我的窘态,像是终于抓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把柄般,如同命令的口吻完全不准备给我接话的机会。

可当与她对上视线时,我才发现她的瞳孔中并没有预想中那样带着胜利者的得意,那从一开始就未曾变过、难以捉摸的沉静,脆弱的几乎要让人落泪——如同一块浑然天成的水晶,与其说是澄澈到不见杂质,倒不如说是空洞的让人感觉不到内在。即使放在展览灯下,投影出的也是不属于自己的空心光晕,幽幽传递着不属于自己、只是惹人不自禁回想起来的,源自记忆最深处的寒意。

“——我休息了,回见。”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