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认为我是存在的吗?”她问。

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前是一张桌子,她此刻正坐在我的前桌,只不过身体转了过来,两只洁白的手手肘撑在桌上,托住下巴,光洁的脸正对着我。

我大概没描述过她的模样?她有着一头齐至肩部的乌黑短发,以示叛逆涂上草莓色唇膏的饱满嘴唇正弯出好看的弧度。身上的洁白水手服没有打领结,黑绿色的格子裙长度及膝,往下是小腿上的棉质袜……莫非是传说中的“绝对领域”?一眼看去她整个人如同自花丛中蹦跳而出的蝴蝶精灵,充满生气和春意。此刻,她正笑意盈盈地用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视我,我则往后倚靠到后桌上,仰面朝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今天的话题。我们来聊聊你的容貌。”

黄昏时的阳光透过窗台射入我们所在的教室,给我对面她的脸镀上一层橘黄,教室里除了我们空无一人,同学们都各自回了家。

“我以为这方面没什么好聊的。”说完,她自顾自地点点头,像是对自己的话感到满意。“为什么?”我来了兴致,把双手放上桌面。

“还问‘为什么’,你莫非是个笨蛋吗?”她毫不留情,满脸的惊讶,“我不过是你幻想的产物,你在你的头脑里想象我是什么,我就得不由分说地变成什么,就像面对司令官的士兵只能大声地回答‘是’那样,你就算让我变成一把木头梳子,我怕是也无力违抗。”

不知为何,当她说出那个假设,我想到了某部动画里梳子味的冰淇淋这么个桥段,一下子失笑。察觉到她不悦的目光,我咳了两声正正色,道:

“那样的事不会发生的,至少我还愿意和活生生的人说话。倒是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你应该听说过……”

“《三体》里罗辑的故事,对吧?”她拄着下巴的手指拍了拍脸颊,百无聊赖地开口打断了我的话,我这时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白金戒指,“别问这种无聊的问题,答案也好问题本身也好,我是你幻想的产物,你脑袋里咕噜咕噜转着的念头没有一个是我不知晓的。不过,这样的话,我在你眼里……”她玩味地勾起唇角,“或许和全知的神也差不离?”

我莫名地也跟着笑起来。“下次会注意的,抱歉。”

她直直地盯着我,像是终于放弃了似的,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踩上前桌。“嗳,你难道没有朋友吗?”以左脚为支撑点,她背起双手,以轻巧的姿态在略显窄小的方桌上单脚作轴旋转了一周,黑绿色的格子裙裙摆飘起。“喂,”她忽然说,“不许抬头看,也不许瞎想。”

我尴尬地收回了目光,捡起之前的问题回答。

“班上有一个,初中时的朋友。”

说这话时我呆呆地看着她的后背,如此洁白的水手服让人真想印上一个脚印……啊,差一点就说漏嘴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收束起杂念,这时听到她说话了:“我说,别在自己的想象里为所欲为啊。”

“可如果不能为所欲为,想象还有什么意义呢?”

“‘谈起内心谁都不是圣人’吗。”她背对着我自言自语道,忽然转过头,“瞧瞧,”她揶揄道,“你这么污,难怪没有朋友。”

“这之间可没什么必然的联系。”我反驳,“要是这样,电车之狼一定是没有朋友的可怜虫。你很漂亮,是我喜欢的类型,尽管如此我也没用那种眼光在看你。”

她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别在这和我打马虎眼,我长得像谁你比谁都清楚——”

她忽然不说了,我感觉到她叹了一口气,之所以说感觉,是因为她背对着我。

“你在翻白眼吗?”

“肚子饿了。”她没回答我,只是这么说了一句。这会我的肚子忽然“咕~”地叫了起来,她旋即转过身,得意地笑了。

“哎呀呀,你饿了是不是?真是脆弱的生物啊~人类。不过没关系,”她主动拉起我的手,“我们现在就回家去。”

走出学校的大门,途径距离校门不远处的大樱花树,此时正值初春,樱花树上正开得热烈,樱花的香气让人浑身放松下来,但由于天色昏黄的缘故,它们看上去倒近似于白色了。

“路上不许和我搭话。”

我用一个正常人类的步伐步行着,她亦步亦趋跟着我,下令道。“听到了吗,不然别人会以为我有精神分裂的。”

“喂,是我把你想象出来的。”我抗议,“我才应该是你的主人!”

她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突然她后退几步,我正疑惑,她一脚踩中了我的影子。“啊哈哈,你死了!被我踩到影子了!”她笑得像个二傻子。

“我说,咱们才认识第一天吧,你就踩我的影子。”我道,“这未免有些不合礼节。”

“这之间可没什么必然的联系。而且要真是这样小屁孩一定一个朋友也没有。”她学着我之前的口吻;她有些坏心眼,而且似乎非常喜欢坏心眼,尽管刚认识,我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我选择不回答,只是笑笑。然而这一下触及了她的红线。

“都和你说了别傻笑!”她不耐烦道,“这样别人真的以为我有精神病的!”

我还是没回答,低头寻找她的影子想要复仇,但我想起一件事。

“我根本没有影子啊。”她莫名其妙笑得很开心。

“庄——”

“‘庄周梦蝶’是吧?”她抢答,竖起一支手指,“但是,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

她再一次展示了未卜先知般的能力,但在我看来并不神奇。“对。”我继续说,“所以究竟你是蝴蝶还是我是蝴蝶?或者说,究竟是我把你幻想出来的,还是说恰好相反?我们俩到底谁才以物质形式存在?”

“哈!按照一般的‘常理’,这是个有待商榷的问题,很有嚼头。”她又一次抢答,只是这次耸了耸肩,“可是没有意义。”她正说着,一片樱花瓣落在我的掌心,我把手掌合拢攥紧再展开,花瓣就变皱了,我的手上也有了樱花的香气。她定睛看向我的掌心,“看吧,至少在这个世界,或者说宇宙,我是你幻想出来的个体。”她呲起牙,开心笑着。

“也就是说……”我若有所思,“在某一个平行宇宙里——假设平行宇宙果真存在——我才是你幻想出来的个体?”

“当然。”她点点头,“也许在那边的‘地球’上,日本的某个教室里,你此刻正在我想象力的驱使下穿着芭蕾舞裙芭蕾舞鞋在桌上旋转着。”

“真是令人无法直视的画面。”我吐槽道,“就像你刚刚在高坂同学桌上做的那样?”

她点点头,这一次她哈哈大笑起来,我也有些忍俊不禁,她描述的情形实在是一想想就忍不住令人发笑,尽管主角是我自己。她笑了一会儿忽然不笑了,用锐利的目光盯住我。“高坂同学?开学第一天而已,你就记住人家的名字了?”

就是从这个时候,我开始注意到她的情绪总是会变化得很快,像夏日里突然而至的暴雨。

“知道,毕竟她的发型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呵。你最好不是对她有好感。”她冷哼一声道。

“怎么可能呢。”我摇摇头。“我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没接话。我感觉到她在绞尽脑汁地寻找话题。我们并肩走过离我家已经不远的十字路口,在斑马线前等待绿灯时,她忽然开口问道:“今晚吃什么?”

“我想是炸虾天妇罗。”我说。我们家很喜欢吃天妇罗。

“哼嗯~炸虾天妇罗吗?听起来不错。”她笑道。

用手里的钥匙打开家门,我踏进玄关,看到妈妈在用吸尘器打扫着客厅,她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只是在看到我回来之后才松懈下来。“回来了?”她直起身子,随口问,“学校怎么样?”

道了声“我回来了”的我想了想。“挺好的,学生们很和睦。”

妈妈没再问话,我身后的她倒是“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什么‘学生’……你自己不也是学生吗?”

“拜托,我妈妈在这呢,别让我看起来像个自问自答的傻瓜一样。”我低声央求。

“好好~知道了。真是的,你完全可以不出声音嘛。”她撇了撇嘴,下一瞬间她居然从我眼前消失了。我还在发呆,妈妈停下了手里的吸尘器,奇怪地看向我:“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哦,哦。我说今天怎么没作业。”我扯谎道。“毕竟第一天嘛。”妈妈善解人意地笑了起来,“明天开始好好努力哦。”我应了一声知道了,走上楼梯,走向二楼自己的房间。该干什么呢?打游戏?算了,没那心情。我摇摇头,还是看看漫画吧。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BEACH》,我跳到床上后背着陆,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可刚翻没几页,正当我开始入神的时候,耳边忽然有人说话。

“你倒是看得很认真嘛,嗯?”

我猝不及防,手一滑,差一点被书脊砸到鼻梁。惊吓我的罪魁祸首看了看我手里的漫画封面,而后眼睛瞟向我书架下方的方盒子。“那些是什么呀?”她故意问道,“好像都是些男生喜欢看的东西啊。”

我的脸被漫画盖住了,但即使如此我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你别到处乱看,小孩子不能看那些东西。”

“我才不是小孩,倒是你是个大色狼。”

“男生看那种东西很正常。”

她哼了一声正想说话,楼下传来妈妈催促开饭的声音,于是我放好漫画下床,走出房间,身后传来她的抗议:“唔哇——你居然扔下我!”尽管隔着房门,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或者说脑袋里。我没理她,径直下了楼。

“学校如何?没来得及问问你。”

爸爸问。今天他难得地没有加班,早早回到家和我们吃晚饭,我偷偷瞄向他的头顶,他头发中灰白色块的占比似乎比去年更大了一些。“挺好的,班主任年轻又漂亮,很好说话。话说今天竞选班长的时候,我只是随便报了个名就被选上了。”我笑着回答,不过这并不是实情,那实在……不是能据实相告的东西。

“还在当班长吗?会不会顾不上学习?”

“初中也是这样过来的,习惯了,不碍事。”

“高中和初中可不太一样,要做好心理准备。”爸爸说。

“放心放心,我知道。”我回答。吃罢晚餐,妈妈到流理台前清洗碗筷,爸爸则领着我走到家门外,他指指空旷的庭院里停放着的一辆山地车。“喏,你的升学礼物。”我走近,细细观察,在路灯下,车身闪耀着橙红色的光泽,并且在前后轮的轮轴上都有一块反光片,等等,车身也能反光?我正惊奇,“够酷吧?知道你喜欢反光,就买了这一台。”爸爸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只是这车也不便宜,你可得好好爱护。”

“嘿嘿,知道了,谢谢爸。话说我现在就想出门兜兜风。”

“去吧,早点回就行。”

得到允许,我回房间换好衣服出门,爸爸还在那里,我先是检查了一下自行车的轮胎,确定没问题后正想跨上去,忽然间愣了愣,因为我看到了后轮上的一样东西。“怎么了?”爸爸察觉到我在发呆,问道。

“不,没怎么。我只是发现这车居然有后座。”我回过神,笑了笑说。

路灯在车下打出一团阴影,勾勒出车子的轮廓,夜晚的镰仓街道别有一番风味。曾经我也在晚间骑过车,那时后座上坐着某人。只是……我正想着,感觉到一双手拦腰抱住我,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揭示了手主人的身份。“你是不是在想我也该来了?”她笑笑。

“呃。准确地说,我刚刚在想的不是你。”我含糊。

“知道嘛,是她。”她道。“喂,你喜欢骑车?”

“喜欢啊。”我说。我享受风拂过耳际的头发的感觉,这话我没说出口,因为她一定明白。她果然笑了笑。“的确,如你所说,今天的风还挺大。啊~啊,今天的风这么大,像我这样的会不会被一口气刮到东京城里啊?只是那样也不坏,我一直想去秋叶原来着,去见见无数像我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我选择性忽略了她的后半截话。“那些女孩子,有很大一部分是女仆咖啡厅的女仆哦。”

“这样嘛!”她很兴奋,“我也想当当看!”

“这可不成。”我断然拒绝,“要是我一个人坐在咖啡厅里时不时自言自语还傻笑,店员大概会直接打电话询问精神病院是不是有病人走失了。”

“那又怎么样嘛,星海君真小气。”她悻悻道。“何况你真的是个精神病人也说不定。”

“何以见得?”

“因为我在这里啊,精神分裂的最好佐证。”

“倒也是。”我承认自己被她说服了。

“不过,你刚刚说你会傻笑?”她用一只手撑起下巴,笑容甜美,“和我在一块果然很开心吧?”

“不坏。”我说。车子经过一盏又一盏路灯的光线下,从光亮的区域融入黑暗的区域,又从黑暗回到光明,如此往复循环不止。“尽管今天我们刚认识,但你真的很可爱。你……”说着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狠狠按下刹车,车轮于是响起刺耳的刮擦声,与此同时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大叫起来:“啊!你还没给我取名字呢!”

“你自己没名字吗?”

她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你说呢?我哪来的名字?还不是靠你取?”

“嗯,似乎是这样的。”我积极补救自己的考虑不周。“但是要名字干嘛呢?别人又看不到你吧?只有我能看到你,我是觉得没必要——”

“有必要极了!”她情绪激动地打断我,“难得我们遇到了彼此,相遇已经是一种缘分了,而缘分是不能强求的,只有在特定的时间和地方两个人的相遇才最有意义不是吗!”

“是,但是——”

“没有‘但是’。”她言辞冷厉,“称呼对方名字是对对方的尊重和认可,你要是不给我取名字……”说到这,她忽然卡住了,语气一下子软了下来,像是赌气的小孩面对大人,“我就从你眼前消失!”

消失吗?虽然我是无所谓,但……果然还是不要这么干吧。

“那就给我时间想想。”我不知为何居然笑了起来,嘴角弯出弧度。车子好像被大手扣押住了,一直停在原地,思虑了半天,我都没有一个好主意。她也不说话,打定主意要我说出一个名字。可我哪里擅长这种事情啊,想了几个动漫角色的名字,但感觉都不太搭边,算了算了,不想这个,就用她的特征取名吧。那么她有什么特点呢?嗯,首先,她的存在只有我能看得见,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你不如就叫独一无二吧。”我说。

“给我严肃一点!”她恨不得一脚把我踹下车,要不是她没有实体,恐怕她真会这么干。见状不妙的我连忙说:“开个玩笑嘛,别激动。”

“哼。给我好好想!”

“其实我已经想到了。”我说,“你的外貌特征是黑发蓝眼白衣绿色格子裙,那就叫你黑蓝白绿吧,如何?”

“.…..”看起来她下一秒就要从我眼前消失了。

“kasm,unique。”我咳嗽了一声,置之死地而后生,“小可。”

她愣了一下,沉吟起来,最后庄重地点了点头。“这名字不错。”她说。

“那以后我就叫你‘小可’了。”

“好。”后座的少女,小可,说。“对了,最后问你一次,我可爱吗?”

我点头。“你就问过这一次吧。”

“就是啊。”她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