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囚禁

###艾伊文

一上车,我就被这些家伙卸掉了所有装备,然后双手反绑了起来。他们绑人的手法很熟练,大概是熟能生巧。女人带着一种哥伦布征服新大陆的神气坐上了驾驶位,然后发动汽车上路。我扭过头去,只见那庞大的底特律车站在夜色中越行越远——但愿科瓦瑞和渡鸦此刻正看着我,那样他们至少会明白我的去向。

视线回到车厢内,这四个本地人所乘坐的车本就年久失修,车上的零件也不知是战前多少年生产的古董了,车厢内满是汽油和灰尘的气味,大部分座位都被拆除用来载货,在加上我这么个俘虏,原本就狭窄的车厢变得更加狭窄了。座位不够,我只得席地而坐,就挤在那拿着半自动AR-15的本地人和拿消防斧的本地人之间。

一路上所有人都不说话,我不太相信这是他们平时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怕泄露些什么消息给我。哎,就连原子裂变毁天灭地的力量也轰不开人和人之间心智的隔阂。

时间推移,又是那个讲俄语的女人打破了沉默。

“跟我说说,小探子,是谁派你来的?”被同伙称为安菲雅的女人一边开着车一边跟我说话,语气听起来还挺客气,“是那群土匪,还是卖水的?”

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能回答我能回答的部分:“都不是,我是从华盛顿来的。”

“是啊,是啊,我还是从新西伯利亚来的呢,但那是战争以前的事了。”开玩笑的耐心正在被消耗,女人的语气冷了下来,“现在,告诉我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我身旁那个拿斧子的本地人出来想帮解围:“大姐,我觉得他说的像实话,你看他的装备——”

“闭嘴。”安菲雅不耐烦地打断了男人的话,“现在是我在问问题。我再问一遍,小探子,你来这里干什么,是谁派你来的?”

“吱吱——”我还没开口,汽车上的电台忽然发出一串响声,接着一个有些哑的声音传了过来,“第五分队,第五分队,听得见吗?烦啊……最近信号可真差。”

安菲雅赶忙按响通话按钮:“这里是第五分队!我们正在从车站返程。”

“你们离开的太早了。探子报告在车站往东南方的方向有辆大型双轨军用列车正在从城郊往车站赶——他们带的武器看上去都能把那群土匪的老巢炸平了。”

“明白了。”女人断开了通讯,“原来如此……你是军队的人?”

“军队早就不存在了,政府也一样。”我说,“我们是前国民警卫队,现在叫‘失乡者’。”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秘密要保留,但误会要澄清。”我如实相告,“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存在,不妨互通信息免生误会。”

“既然如此,何不说说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女人接着问。

“搜寻生存物资。”我说了个最笼统的答案。

“是么……啧……”女人刚想说什么,但前方的路况似乎把她难住了。

安菲雅扭头看路的时候我趁观察了下车窗外围的环境,发觉车子不知不觉已经开进了死胡同,前方是堵塞的车流,左右两边都是房屋,而我没有注意到这些事,只是急着解答我内心里的疑惑:“那你们呢?你们是住在这里的吗,你们靠什么生存?为什么这里没有辐——”

“布莱克,”安菲雅面无表情地说,“把他的嘴堵上。”

还没反应过来,我身侧就伸过来一双大手,三两下往我嘴里塞进一团来历不明的布料,随后,我感到汽车开始陡然加速——

“轰——”一声巨响,汽车撞穿路边的店面,穿过整个房间来到另一条街道上,由此得以继续前进。

汽车继续向前行驶了将近半小时,几乎是一路向市中心长驱直入,如果换一座城市我的辐射计早该开始叫了,但此刻除了引擎的轰鸣我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这里果然没有辐射!

不一会,汽车再度放慢速度,一股强光顿时让我眼前一片空白,紧接着我就看出那光线来自一盏大功率探照灯,紧接着双眼适应了光线,透过车窗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哨岗似的建筑,用脚手架和木搁板搭建起的小型拱门,左右横亘整个街道,拱门下方是一辆卡车,正好挡住了岗哨下方的空隙。岗哨顶端站岗的卫兵看见下方是安菲雅的车,跟坐在卡车里的人打了个呼哨,那司机赶忙操作车辆缓缓挪开,这样就算是打开大门了。

厢型车缓缓起步,逐渐开进被岗哨围起来的区域。

经过岗哨还不过五十米,前方的街道就出现了我从没希望再看到过的东西——一盏点亮的路灯。不仅如此,在那盏灯光拐过一个街角之后,是一整栋亮着灯光的建筑。大楼原本呈C形,但顶端的那一部分已经半塌,因而完整的部分只有“L”形,中间围起的广场上似乎曾有过花坛或者其他装饰物,但如今已经铲平成一大片空地,此刻空地上堆起不少集装箱改建而来的小棚屋,里面似乎是商店和其他功能性建筑,而在空地的对面则是一座小公园,上面搭着一个巨大的棚子,有戴手套和口罩的人在门口进出,看不清里面的情况。而棚子另一边的空地则是专门用来停车的停车场。

就在汽车缓缓驶入停车位的同时,我的目光已经望向四周,只见这片区域有不少人,大多是带武器的卫兵,而平民则聚集于棚屋区,虽然大多数人服装破旧面带菜色,但依旧是活生生的人。

“欢迎来到聚居地,小探子。”女人扭过头对说不了话的我说,“我们之间的时光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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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停泊后卸货花了他们一段时间,我作为一个占位置的累赘第一个被扔下了车,由那个拿斧子的老兄看守,剩下的人则跟着菲奥娜一起掀开那已经变形的后备箱门,另一边,穿着装修工夹克,样子像是司库的人拿着写字板和笔凑上前来,他带着一副白色的布口罩,这让我感到有些奇怪。

“嗨,克里,”直到这时安菲雅才对来人表现出鲜有的热情,“今天运气不错,带了些好东西回来——我可以给你开个好价钱。”

“你指的是什么,这个人?”男人用打量的眼光瞟了我一眼,我用蔑视的神色予以回击,“他看上去挺健壮的,这一身东西也能卖不少钱。”

“这个是非卖品,”安菲雅挪动步子把我挡在身后,“看看车里其他东西吧?”

“我看看,滤油器、蓄电池、无缝钢管、用箭射死的野兔和鸟……这个是什么?”男人每报一个物品,那几个跟着安菲雅的本地人就随之将它们搬下车,然后运到一旁的手推车上,但很快,商人就拿起了科瓦瑞的那架无人机。

“唔唔——!”

我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女人扭头瞟了我一眼,然后说:“无人机和那人是配套的,非卖品。”

“好吧。”男人拿起笔在写字板上勾划了几下,然后说,“我出{五磅}的口粮兑换票。”

商人的话马上就引起了女人的反感:“太少了,不可能。”

“你带回来的东西都太旧了,安菲雅,这和你的身份无关。”商人说,“这些埋在城市废墟里将近十年的东西工匠们是不会优先选用的,他们更喜欢用保存在仓库或者地下室里的那些无损品。”

“那意味着要去野狗和土匪出没的地区。”

“那又怎么样?很多人已经开始这么干了。像上个星期卢卡斯的队伍就从商城带回来带回来了牛肉罐头,还有几箱完整的电路元件,甚至还有一台计算机!要不是半途遇上那群土匪,我敢肯定他们还能带回来更多!”

“但为了逃回来,十个人的队伍死了四个,还有两个伤了手臂,一个月都不能再拿枪!”

“有什么办法呢?”男人一耸肩,“这年头想过富贵日子,总得在鬼门关走它个来回。除非——”

说着,他的眼光越过女人肩头,又瞟向了我,女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那一刻我真担心安菲雅会说一句“成交,他是你的了”,但她只是摇摇头,转而对身旁的队员说:“安东,把你的手枪拿出来。”

“但是——”

“但是什么,你那破枪都多久没找到子弹了?”安菲雅一句话就给安东顶了回去,“拿来吧你。”

“多这把枪,我可以把价钱翻倍,十磅粮票。”男人又在纸张上勾划了几下。

“成交。”安菲雅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交易,接过男人手里五张橙色的纸张,男人则差使身后的几个工人,让他们将物资搬到停车场一旁的集散区暂存起来,只有安东受伤的交易就这样达成了。

在商人离开后我松了一口气,看上去人身自由是保住了,但就在这时另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人,每个人都用招摇的姿态将枪扛在肩上。看他们这副大摇大摆的样子,大概也是和安菲雅一样的拾荒者,但更加凶悍。

“今天晚上收成怎么样,安菲雅?”男人的目光盯上了我,笑里藏刀,“我看你还带了个游客回来呢。”

“卢卡斯,你妈没告诉过你跟别人不熟的时候直呼名字很不礼貌吗?”安菲雅毫不留情地回击道。看来这人就是商贩口中那个敢于涉险的卢卡斯先生,那就意味着他身后跟着这俩人是因为他只有这俩人能用了。

“啊哈,别急,托卡列娃小姐。”男人油腔滑调地换了副嘴脸,“我带着诚意来的。你瞧——”

他拿出十张橙色的票在手上点了点:“看到了吗,这是那个奸商双倍的价钱,我拿来跟你买这个人——”

“谢谢,不过赚这些钱我自己也行。”安菲雅一把抓住他递过来的手腕,然后硬生生塞回了男人那宽大的口袋里,“现在,滚吧。”

卢卡斯脸都绿了:“都是一个营地的人,说话没必要那么冲。”

“为了不让某些蠢材心存幻想,话里带点刺还是挺有必要的。”安菲雅双手叉腰眉毛一挑,“还要我再说一遍?”

“……我们走。”男人说着灰溜溜的离开了装卸场。

安菲雅紧接着一声呼哨,于是剩下的人三两下将车门关闭,跟着安菲雅离开停车场。女人将我从地上提溜起来,我们继续向广场之外那栋显眼的建筑走去。

直到再走近些,我才看出来这间建筑其实是一座图书馆,只是深沉的夜色和暗淡的灯光削弱了我对它正面气派的廊柱和高大拱门的感知,如今这高大的拱门已经被木支架和沙袋堆起的防御工事塞满了大半,只留下下方刚好够一个人通过的缺口,而就这缺口也被一个拿枪的卫士严密地看守着,那人身穿严密的厚衣裤,手套和针织帽虽然磨损但仍整理的很干净,看样子他正在认真地对待这份工作。

“解散吧,伙计们。我们明天早上七点再见!”安菲雅领我登上图书馆门前高高的台阶,然后对跟在下面的下属们挥挥手,示意他们任务已经结束,他们的时间现在属于自己了。看见这亲切的信号,几人都送了口气似的留在原地,然后转身向后离开了图书馆的前院,只留下我,塞着嘴巴还被女人一路拉着跌跌撞撞地走向图书馆前门。

“高贵的猎人小姐此时到访,有何贵干啊?”守门人比我预想中幽默,但安菲雅此刻似乎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刚刚交易的失利似乎仍然萦绕着她,让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我要见‘图书管理员’。”女人看了我一眼,“我有重要的事和他说。”

男人很有风度地欠了欠身:“当然,不过请尽快,他老人家现在可是忙得很。”

听男人的语气,这个自称图书管理员的管理者似乎日理万机,而且安菲雅也知道这一点:“我办事从不拖沓。”

“那是自然。”男人说着让开了位子,“对了,等谈话完毕,三楼有空位。”我、

还没来得及思索男人话语中的含义,我双手就被女人用力一扯,只得跟着她走进图书馆内部。和绝大多数图书馆一样,这栋建筑的一楼大厅是阅览室,十分宽敞,两条楼梯穿过楼板延伸到地面,直通二层,但战后十年已经使这个地方偏离了当时建造者的本意,如今贯穿阅览室的红地毯已经变成深褐色,两旁的书架上再没有书本,反而是各种隔板用来遮挡视线——书架之间的空位已经被改装成棚屋用以住宿,在一旁的空地上,可以看见有几个小孩子在相互追逐。

安菲雅押着我从右侧楼梯拾级而上,向右穿过一个被两名守卫保护着的长廊,随后一直向前到接近尽头的位置才停下脚步。在这片区域她的动作明显放轻了,我似乎只能听到自己被拉扯着时快时慢的脚步声。这趟不愉快的路程最后停在了走廊尽头一间屋子的门口,从外面看这是一间平平无奇的小房间,暗红色墙纸中间镶嵌一扇普通的木门表示着它的存在,只有垂直于墙壁伸出的木牌上写着的“图书管理员办公室”才将它与走廊上的其余房间区分开来。

安菲雅对我做了个手势,大概是“敢出声就宰了你”,然后在这扇平平无奇的木门上敲了三下。

“进来吧。”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接着女人便推开房门,将我也一并拉了进去。

“管理员,外来者已经带到了。”安菲雅把我拉到前面,好让那人可以看清我,也正好可以让我看到整个房间——

这房间不大,像图书馆其他内部走廊一样粘着红色的毛绒墙纸,只不过由于有人使用更加鲜艳一些,地板上堆放着难以计数的灰白色报纸和时政新闻类的杂志,形成好多个书堆,矮的堆到膝盖,而高的则和腰齐平,几乎要把整个房间堆满,就在房间正对面,被称作管理员的人从一张整洁的书桌前抬起头来,手上拿的不像是报纸,而更像是最近才写就的报告。

“为什么不像平时那样叫我罗宾呢,还是说这个小伙子在场让你紧张了?”男人摘下眼镜,声音粗哑但平稳,“看,你抓他抓得那么用力,他都疼的呲牙咧嘴了。”

我很高兴这个人注意到了我的痛处,就在几秒之前安菲雅还一只手揪住我的后脖颈,另一只手拧着我的胳膊,现在有他这句话,女人就将我放开了。乘着这个短暂的间隙,我可以更加详细的端详眼前这个人。

这个自称罗宾的老人大概有六十岁了,脸上的皱纹使得面部线条变得柔和,相貌也可掬起来,但我无法忽略的是他藏在棉袄下的宽大肩膀和连接着手腕的小臂,还有即便佝偻着腰也快要占满整张椅子的身型,这一切都预示着他在早年是一个身强体健的人,如今肉体虽然衰老,某样无法消逝的东西却仍然存在。

“坐吧,外来者。”罗宾指了指办公桌斜对面的堆报纸,“很遗憾这里没有太多的椅子,但是旧报纸坐起来感觉也不错。”

“好。”我遵循老人的意见轻轻坐在膝盖高的报纸堆上,纸张堆放的很稳当,坐起来感觉确实不错,但安菲雅就站在我身后不远,所以我也不敢坐的太放肆。

“想必你也和我们一样吃惊,在终末战争之后竟然会遇见其他的幸存者,更别提是从华盛顿远道而来的了。”罗宾开门见山的问,“失乡者,如果我可以这么叫的话,是什么驱使你们走这么远,从东海岸来到这一毛不拔的北境?”

“我确实可以说,但是我需要你的诚意作为保证。”我说,“请理解,这年头人和人之间信任危机很严重。”

老人点点头,笑的很和蔼:“安菲雅,给他松绑。”

“但是——!”女人有些不乐意,似乎罗宾的这句话否定了她前两个小时为了押送我所做的努力。

“没关系的。”老人又说。

女人这才不情愿的给我解开了绳子,我揉了揉发红的手腕,心里放松不少。

“现在,请讲吧。”

“原因很单纯——资源。”我直言不讳,因为这是一个再浅显不过的理由,“我们的殖民地人数很庞大……数万人吧,每个人都要吃饭,而幸存下来的知识分子们——大多是大学和工程院里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他们急切地要保存旧世界的科技遗产,所以催生了我们这样的探索者,从旧世界的坟墓里刨珠宝的盗墓贼。”

“一辆列车养数万人不太够吧。”毫无疑问,老人的思维依旧敏锐。

“我们有不少轨道列车,只不过我们是体型最大,走的最远的一支。”我的倾诉欲望占了上风,再说,我似乎看不出这样一支小小的殖民地能对黎明号造成什么威胁,“我们都是精英,而且找的货物也不只是食品——更多的是可以回收利用的科技产物和技术图纸。”

“你的叙述让我很有同感,你看——”罗宾指了指我身后的大片书山,“我也想为人类保留下一些遗产,从现成的书报中搜罗信息组成一本历史书,但现在还没有完成。回归正题,你说你们这一支是最精良的一支,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们的列车载荷有很大的设计余裕?”

我思索片刻,避开了涉及具体信息的答复:“我们的人员配置很有弹性,无论是突然的减员或者增员——尽管这不太可能发生——都能应付得来。”

“是么。”老人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这让我有些不安,“最后一点,安菲雅提到你对我们的居民区很好奇。”

“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靠几支小规模探索队和一个城市养活这么多人十年之久的。”我说,“失乡者的聚居区固然很庞大,但由于土地受污染没有任何生产力,只能靠庞大的探索队在周遭几座城市四处搜刮。但就是因为这样,议会里拥有探索队指挥权的军官们几乎就成了寡头,靠对武力和生存物资的管辖权呼风唤雨——哎,这都是后话了。”

“看来你有一颗热心肠,小伙子。”罗宾对我投来赞许的微笑,“既然如此,安菲雅,今夜花些时间带他参观参观我们的苗圃,然后就将他安顿下来。”

“……明白了。”安菲雅好像还是有些不情愿,但在老人面前这个桀骜的女人却表现得异常顺从。

从图书馆里出来后,安菲雅没再把我的手给绑上,只是口头要求我紧跟在她身后别随便乱晃。

女人领着我一路穿过图书馆前门广场上的营地,来到街道对侧的地铁入口处,这个通往地下的区域有重兵把守,而且他们全都戴着自制或现成的口罩。安菲雅将脖子上系着的一块布拉到鼻梁,然后把我的呼吸器还了回来:“戴着这个,下去的时候用得着。”

我戴上呼吸器,跟着安菲雅顺着停摆的扶梯往下走,下方的灯光十分昏暗,但对于我来说已经算是司空见惯的场景了。下到底层我才发现这片原本宽广的地铁站被窗帘式的塑料布分割成好几个大区,每个区里都有被各类桌椅架起来的木质框架,轻轻掀开塑料布才发现这些木质的宽敞支架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灰色菌类,它们形态各异但体积庞大,几乎要把基质完全盖住了。在这些苗圃四周,穿着厚衣服戴手套的人在四周看护着,时不时换掉一块用旧的木框。

“你不是想问我们吃什么吗?就是这些菌类。”安菲雅的语气听不出自豪感,仿佛只是在向游客尽讲解的义务,“这些东西的孢子很烦人,但煮熟了吃就是无害的。”

“你们用什么当基质呢?土壤都被污染了。”我问道。

安菲雅走近其中一个苗圃,架起一块湿漉漉的布状物给我看:“就是这个——”

我小心的接过这一块脆弱的片状物,发现上面印着几个大字:“冲突升级,北美贸易联盟强化核盾牌……”

“这是……报纸?”我问。

“除了报纸,还有各种书本。图书馆里最不缺的就是纸了——”安菲雅数着指头跟我讲解道,“一开始是通俗小说,然后是金融、医学……最后几乎所有的书都被拆开书脊,一张张扔进这片地方,变成你现在看到的苗圃。觉得滑稽也无妨,但我们就是靠吃了十年蘑菇才活下来的。”

“确实是活下来了,”我说道,“只不过代价太大了。”

“没有什么比命更贵了,小探子。你的列车把你照顾得太好了。”女人对我的感慨嗤之以鼻,“我们再去一个地方。”

安菲雅说的这个地方就在苗圃隔壁,从小门穿过一面被卷帘门封起的墙就能到达,这里也是围起了许多塑料布作为隔间,但只消一看便知道这里面放着的可不是蘑菇苗圃,而是人,在周围巡视的不是农夫而是护士。这是一间医院,而安菲雅想要去的那个位置在医院的更深处,这里的塑料布帘尤其厚重,长到拖在了地上。

女人很快认出了她要去的那个床位,在外面已经有一男一女守候着了。我踮起脚往里窥视,只见病床上躺着一个小女孩,双眼通红皮肤苍白,脸上似乎得了皮肤病,结出不详的疮疤。安菲雅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两张橙色的票递给那对男女,接着便隔着塑料布对少女说话:“安德烈娅,安德烈娅!”

听到呼唤,躺在病床上的人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安……安菲雅?”

“是我。”女人的声音出奇的温柔,“你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咳咳——”女孩还没说话就先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过了数秒才缓过劲来,“安姐姐……我再也不背着你偷偷到蘑菇田里玩了……”

“哎,别哭啊,是我值班的时候没看见你,这不是你的错。”安菲雅看见女孩的眼角淌下两滴泪,片刻间有些不知所措,“……明天管理员就会派我去医院……只要我找到了药,你就一定可以好起来了。”

小女孩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点了点头。我们又在她的床边呆了一会儿,直到一位护士赶来说不能再久留了。

从地铁站离开,一股忧愁的情绪同时笼罩了我们二人,安菲雅用一种难得听见的忧郁语气和我说:“她溜到蘑菇田里那一天是我在当班,我很快找到了她但已经太晚了……在那天之后她的情况一直在恶化。”

“既然这蘑菇有危险,为什么你们还种植它?”我问道。

“这些并不是我们想要的品种,而是另一种毒物。它们的孢子从地铁通风管道的深处传播过来,污染我们的蘑菇基质,我们已经尽可能将这些管道堵死了,但还是无法彻底断绝,总会有人因为在蘑菇田里待太久染病……”

这种忧愁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安菲雅只是摘掉充当口罩的布片,甩了甩白色的短发就将这些情绪抛在脑后,现在她又是我的押送人了。

我们回到图书馆,和之前不同的是,女人拉着我拐上左侧的消防通道,我记得这里就是塌陷的那一侧。

正如守门的男人所说,我的房间就在三楼,但这并不是一般的房间,而是专门关押他人的囚室,曾经作为办公室的家具用品已经被搬空,只留下开裂的墙纸和发霉的地板,对门那一侧的窗户焊上了铁栏杆,显然无法出去,房门看上去更换过,从木门变成了铁条焊接的铁门,门框牢牢地和水泥墙壁贴合在一起。

女人将我推进房间。等我回过神来扑向门框,房门已经锁上,安菲雅站在我手抓不到的地方看着我。

从我所处的位置,我可以听见隔壁几个房间囚犯敲牢门的声音,他们似乎在庆祝又来了我这么个同伴可以供他们取乐。

“管理员让你安顿我,不是指把我关起来吧?”我敲了敲门,生怕安菲雅就这样甩下我走了,“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过了今晚你就知道了。”安菲雅留下这句话便自顾自地离开,只留下我一个在空无一物的牢房里兀自出神。从身后的那扇窗我可以看到底特律市萧索的街景,在黑暗的天幕下形成高低不平的漆黑剪影——这里固然没有辐射,但和我所见过的其他地方一样荒凉,了无生趣。

过了几分钟,女人又回来,这一次她左臂弯里夹着一个枕头和一张床垫,右手拿着一个黑黑的圆柱体。

“本来按规矩每天的晚饭是煮蘑菇……”安菲雅一边把床垫扔进囚室一边说,“但我肯定经过了刚才的事你是吃不下的,所以我给你准备了些别的东西。”

等我铺好了床,安菲雅已经留下那圆柱体:原来那是一罐子烧烤味的青豆,已经开好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