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新大陆

###科瓦瑞

我在2034年出生于澳大利亚。

我的家庭结构很简单,父亲是某家矿业公司最一线的采矿工人,母亲则是小镇上的女服务生。在我童年的那段日子,每年中的每一个月,如果我在月初心血来潮用家里的钱买了些小玩具或者新衣服,那就多半预示着月底我们要挨饿了。

当长得更大一些的时候,我已经慢慢意识到了生活品质与收入、开支之间的奇妙规律,也意识到了在这个家里不只有我需要过得开心、富足。因此我做了一个决定——在那天晚上我特地等到午夜,等父亲大汗淋漓的从矿洞回到镇上的廉租房,然后,我握住他粘了灰的手,说出了我的想法。

我说了很多,但所有的意思凝聚起来只有两个分句:“我要去外国留学,我自己攒钱去。”

父亲先是有些惊讶,然后大笑:一个小学都还没毕业的十岁少女突然说自己要远走高飞,这让他觉得很滑稽。但平静下来后,这个人到中年的一家之主开始认真的思考我幼稚话语中传递出的象征意义,然后做出了一个算是替代方案的决定。

在战争之前,澳大利亚的学校实行的是每年三休制,标准是二月份休一个月,随后的六月份休一个月,最后是十月份休一个月。周五晚上和周六周日我会在母亲那边帮忙,而在这每年三次的机会里就是父亲的时间了。他总会把我带到矿坑附近的车间,让我在安全地带参观似的观看那些技术工人维修或庞大或精密的作业机器。

那时的我还没有成年,当然不能够入职,更何况也没人期待我可以整出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活计,大家都当我是个小游客,只管照顾我父亲的面子好好表现,下工的闲暇里逗我开心,但我对那些工人递来的糖果兴趣寥寥,反而是忘不了焊枪火光照亮的那些管线、齿轮、电路。所有的机器设备都离不开金属,而金属开采出来时只不过是石头,放一万年也只会是石头,这些机械师们却可以用智慧和创意将它们加工成各种工具,乃至于机械设备。我觉得这实在是很神奇。

六月份的一天,一台四足自走大型等离子钻机交付使用,即便是现在我也会满心认为那是一台机械巨兽,庞大的六足支撑起两个硕大的等离子钻机,通体明黄像一只巨大的蜘蛛。

出乎意料的是,当天值班的首席机械师将第一次开机的机会让给了十五岁的我。那工程师有一只铁灰色的手臂,SR-160的机械师改型,用来代替他年轻时被焊枪误伤的原装手。我带好墨镜,紧张地从那铁手中接过工业电门,然后用两个大拇指一起按了下去。与此同时,远处的大功率电路被接通,这架螃蟹似的机器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六条粗大的钢足支撑起庞大的主架构,然后炮似的等离子发生器便开始工作,两束绿色的强光穿过暗色玻璃冲击着我的角膜和内心。

那是一个神圣的时刻,我以为我见到了魔法,但其实这只是人类的造物。在父亲的远程遥控下,顽固的岩石像奶油一样被融穿,一步步裸露出下方需要冷开采的矿脉,手工时代需要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才能做到的开采进度,就在这让我瞠目结舌的十几分钟内解决了。

试运行结束后,工人们心满意足的走下工作岗位,机械师单独和我呆了一会。

“你对这台机器还有问题吗?”他学着博物馆里青少年导游的口吻问道,“我可以花点时间解答。”

“我想知道这样一台机器是怎么组装起来的。”我抬头问道,“每一步都想知道。”

在那天之后我的父亲就从某种程度上失宠了,机械师最开始只是开玩笑似的提了一两个浅显的概念和机制,就像幼儿园儿童描绘天空的铅笔画,远远满足不了我这急着展翅的雏鸟,于是我开口反问他我不懂的地方,于是我们就越聊越深。我发现越是交流,我不懂的东西就越多,那些如今倒背如流的算式定理在当时都像是天方夜谭。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知道了我和我梦想之间遥远的差距,如果当时心中急切的好奇可以称之为梦想的话。

在初中毕业后我没有去学校推荐我的那所高中上课,而是专门去了一所以教授机械知识闻名的学院,那还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某件事物上付出全部的心血,也是第一次发现潜藏在自己脑海中惊人的天赋。时光匆匆流过,在那所学校里我跳了两级,十六岁的时候手指就已经摸到了教科书目录的最后一页。

也就在那一年,我终于有机会实现六年前让父亲捧腹大笑的那句誓言——我得到了一张去远方进修的船票。

轮船启程的那天我们一家提前两个小时到了港口,父亲母亲执意帮我拎了好几包生活用品,尽管我好几次向他们解释我什么也不缺。等待船入港的这段时间父亲一直在唠叨,我和母亲则沉默不语,一个在想未来,一个在想过去。直到船鸣响汽笛,起锚离港,我还能站在船舷看见双亲挥舞着手帕向我告别。

我从来没想过这一去会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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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伊文

“后面的事你就都知道了。”科瓦瑞凄然一笑,“在华盛顿的旅馆里住了没几天,想开学前到乡下去玩一趟,结果刚一去——嘣!”

我垂下双眼,越过一只死狗的躯体:“你有想过回家去看看吗?”

女人的声音又提高到了危险音量的边缘,她又在生我的气了:“回家?那里可隔着一个太平洋呢。”

“但如你所说,你的家在一个靠近矿场的小镇,远离大城市和军事目标。”离一楼大厅另一端的大门越来越近了,我不想扑灭她心中希望的火苗,“万一——”

“别说了。”她轻声说道,听起来她的希望已经被她自己扑灭了。

“……好吧,对不起。”说来也真奇怪,如果别人气势汹汹地像是要吵一架,我是从不怵于迎战的,但如果那人心如死灰,我反而一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一直走到大厅的末端,这些畜牲里没有一只是活下来的,但辐射源却也没有出现,这也许是我出勤以来最离奇的一次发现。但无论如何,既然对方不想找我们的麻烦,那我们最好就相安无事,毕竟我们很快就可以拿到科瓦瑞心心念念的宝贝了。

大厅对面的另一扇门是横向打开的,在我们赶到时上面正趴着两只死狗,看起来他们的爪子在僵直前已经把玻璃门都挠花了,真是可怜。

我将两条狗的尸体推开,用铲子撬进机械门生锈的结构里,然后咔啦一下将其拆除,现在仅凭人力就可以打开这扇门了。

“看上去,你的东西就在那里。”我用下巴指了指科瓦瑞的无人机——它正停在开裂的街道上,正好被月光照亮。

“呼——”女人听上去长舒了一口气,但与此同时,我却莫名的紧张了起来——

“等一下!”我拉住科瓦瑞的肩膀将她拖了回来,不等她提问就拉着她藏在了车站外界的扶梯阴影下,这家扶梯贴着玻璃幕墙盘旋而上,我本想用它来快速到达二层,但如今用作庇护所才是更好的想法。

不一会,危机的本体就从远处的街角显现出了真身:

那居然是一辆车。那真的是一辆车!

我压制住内心的惊讶,强迫自己呆在阴影之下,但双眼还是忍不住从掩体下探出来,贪婪的窥视着那个轰鸣着的交通载具。

这是一辆损坏严重的厢型车,整车的侧脸已经被剧烈的撞击粉碎,利器划伤的痕迹一直从后视镜下方一点的位置蔓延到车门中部,排气管不安分地轰鸣着,尾端冒着黑烟。直到这车开过我面前露出它的尾部,我才看见竖直的后备箱盖上似乎钉着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只死掉的变种猎犬。

我一直以来坚持的事情并不是妄想,这个世界真的还有其他人活着!为什么我们现在才见到他们?为什么之前他们没有尝试联系我们呢?

我瞟了一眼科瓦瑞,她从另一个方向注视着载具,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车一路减速,最后停在了科瓦瑞的无人机前面。车门缓缓打开,月色下几个黑乎乎的身影跳下厢型车,还带着吵闹的议论声:

男人的声音:“安菲雅(Анфия),你到底有没有谱啊?你真看见了有个东西在天上飞?”

女人的声音,很年轻,发音听起来很奇怪:“Ублюдок(王八蛋),我的眼睛什么时候出过错?你看,这不就是吗?”

男人的声音,和第一个不一样:“看上去不像是我们这的东西。难道……这里有外人?”

“糟了……”科瓦瑞见她的宝贝进了外人的手,有些坐不住了。

我轻声对她说:“你看看无线电能用了吗?我们得把这消息报告给列车!”有活着的人固然是好事,但他们如果不友善,反而是比野狗怪鸟更加可怕的存在。

科瓦瑞点点头,开始校准电台——

“谁?!谁在哪里?”一声怒喝让我俩都打了个激灵,我旋即意识到我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科瓦瑞的手表在夜晚会发出红色的光,而我们一旁就是反光的玻璃幕墙。

难道是因为太过于震惊以至于脑子都不够转了吗?我懊恼地叹了口气,从玻璃幕墙的反光中看见一个苗条的身影正向这里靠近——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替我向红鸢说声抱歉。”我对科瓦瑞留下这句话,只身走出阴影,枪械就放在我的背上。事已至此,让他们相信阴影后没人恐怕已经做不到,但让他们相信只有我一个人则还是可以试试的。

“别开枪,我没有恶意。”站在月光下,我可以更清晰地审视这群本地人:

他们身上的衣服就足矣让人大吃一惊,全部都是平民百姓在战前冬季就会穿着的长衣长裤,大多因为缺乏保养颜色发暗,而为首的女性则穿着一身白色偏灰的束身冲锋衣,下装黑色打底裤——他们都不戴呼吸器。每个人手上都有武装,但分配的很不完全,有人拿枪,还有人拿着体育器材市场会卖的弩箭,另外一个人次一些,只能拿涂了红漆的斧子,而女人则握着一把涂着鲜艳红色的反曲弓,我以前只在体育竞赛上看过一次。

“你们——”惊讶让我忘了现在的处境,但问题刚出口,我的右脸颊就被反曲弓镂空的弓臂狠狠打了一下,这下子直接让我失去平衡,紧接着就被女人踢上来的一腿踹翻在地——

“哇哦,你可别太狠了!”这句话是不知道哪个男人说给这女人听的,“把他打死了线索可就断了!”

“Да, да(是,是),我当然知道。”我这才听清女人嘴里时不时冒出来的外语原来是俄语。

在月光下,女人端详着倒在地上的我,月光映着她那即便是对斯拉夫人来说也太白了的头发。在眼角的余光里,科瓦瑞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梯,消失在了第二层的大门口处,做得好。

“啊,你看,他现在不是还挺生龙活虎的吗?”她对我弯下腰,我可以看见她金色眼睛中嘲弄的光芒,就像猎鹰在看着自己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