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天过去。
沙沙井的目标完全转移到我身上,乐此不疲地为我制造各种麻烦,看来她已经完全视我为眼中钉一般的存在。
相对的,伊徒不再像之前那样对她言听计从,还会出手帮我摆平各种麻烦。这样的后果就是,沙沙井对伊徒的做法感到非常恼火,甚至连对待人际关系都没有了之前的游刃有余,本性也开始渐渐暴露出来。
「喂。」
于是今天我也在被她找茬。
虽然我闲闲没事做但不代表我愿意奉陪她无聊的小把戏,只是如果不回应她的话,她就会变本加厉,后果愈加麻烦。
想着稍微敷衍她一下好了,我叹了口气,从正读得开心的书本里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转向她。
沙沙井的手里正捻着一张纸,她居高临下地用得意洋洋的神情看我。
上面以我潦草的笔迹写着水原的名字。
「……」
居然是那张不知道被我遗忘到哪儿去的升学就职调查表。
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搞到的这种东西,不如说,为什么她觉得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呢。
我长叹口气,用困扰的语气跟她讲。
「就算你一副得意的样子拿走那种可有可无的东西,对我而言也不痛不……」
「还给她。」
我的话还没说完,坐在她前面的伊徒突然站起来伸手就去抢沙沙井手里的调查表,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可惜,虽然伊徒占有身高优势,沙沙井却眼疾手快地避开她的阻截,把调查表直接啪的一声拍在另一边的桌上。
对于公然反抗自己的伊徒,沙沙井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想要的话自己去捡啊。」
她瞪着伊徒,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调查表揉成一团,从三楼窗口扔了下去,然后对明显露出不快神色的伊徒挑衅道。
「干嘛,你很困扰吗?这是她的调查表,跟你有什么关系。」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们两人身上。
「你的意思是事不关己就可以隔岸观火?就跟这些人对我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伊徒没有丝毫退缩,迎着沙沙井的目光,她的脸上泛起冷笑。
因为这一记全体攻击,教室里原本打算看热闹的学生们一齐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然而听了这句话的沙沙井反而发出轻蔑的嗤笑,她用眼角的余光朝我一瞥,视线轻轻扫过我的脸。
「事到如今还装什么正义伙伴。我就跟你讲清楚,你会帮她根本不是出于什么好意,而是因为你们之间的特殊关系罢了。」
沙沙井突然的爆炸性发言在教室里扩散,窃窃私语的声音此起彼伏,几乎所有人都对「特殊关系」这个词产生了奇妙的联想。
沙沙井这家伙,竟然都不怕引火自焚吗。
我皱起眉头。
「……」
因为这句话,伊徒咬着嘴唇陷入沉默,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只要这样冷静地否定,局势多少会偏向自己这边。
但是我知道,伊徒她做不到。
因为她不会说谎加上我的能力特性,光是闭口不言就已经是极限了。
而且说实话,沙沙井提到的「特殊关系」的范畴究竟是什么呢,我稍微有点在意。
「怎么,被我说中就这么紧张吗?」
沙沙井似乎以为自己摸到一张不错的牌,接着用尖锐的语调逼近伊徒,一副已经将死对方的态度。
后退一步的伊徒虽然没有搭腔,却依旧用不服输的眼神瞪着沙沙井,但明显能够看出她的眼中并没有能够反驳沙沙井的余裕。
只凭她一人,是无法扛下沙沙井的攻势的。
这么想着,我面露微笑踏前一步,加入战局。
「哎呀,总之先放下你的无端臆测吧,沙沙井。」
我试着友善地搭上她的肩,却在碰到她之前就被无情甩开。
她抬头看我,皱起眉头,脸上一副厌恶的表情。
「竟然说我无端臆测?你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立场,你根本没有在这里说话的资格。」
「为什么?事件的中心不是我吗?最有发言权的人都已经站在你面前了。」
我眨眨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虽然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但我还没有失去主导权。
「那又怎样?你现在还想救场?会不会迟了点。」
看她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神色,我也回以和善的笑容。
「你不要搞错了,我只是看你有点走偏,想稍微提醒你一下。」我放低声线,用轻柔而缓慢的语调对她说,「沙沙井,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
她对我的话明显摆出一副不屑的态度。
「上周日晚上。」
然而对峙还在持续。
我加上日期,用更加具体的数字提醒她。
「……」
她突然醒悟到我想说的话,立刻闭上了嘴,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我曾经欠你一份非常重要的东西,你明白吧。你想要我帮你做的事情,要在这里跟大家讲清楚吗。」
「你……在说什……」
她的吐字变得结结巴巴,冷汗也从额头冒出。
看着她捂住胸口单手撑在课桌上的艰难模样,我就知道她正在用十二分的力气抵抗我的能力。
但是,没用没用。
如果这样就能装蒜蒙混过关的话,我也不会拥有「恶意审判」这种不名誉的称号了。
「所以我说,就不要跟大家撒这种无聊的谎了,好吗?」
我试着做出总结,但这样还远远不够,我立刻换上青春期柔弱少女特有的哀伤神情,垂下眼帘小心翼翼地看着沙沙井。
「你……」
沙沙井瞪大眼睛,虽然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场揍我一顿的表情,但她似乎还不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
不过我没打算给她任何辩驳的机会,我将双手放在胸前,继续以诚挚的语气和少女柔弱的声线用周围刚好能听清的声音继续小声说道。
「我知道之前做了一些事情惹你生气,导致你对我有一些误会,但请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想让持续了那么多年的友情就这样化为泡影。」
「还记得四月你在我生日的时候送给我的项链,直到现在我都一直珍惜地保存在床边的柜子里,每到夜深人静抑制不住内心的悔意,我就会拿出项链……想到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过分的话语,我就后悔不已。」
「什么样的话语都代替不了我愧疚的心情,但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你的原谅……」
「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但我真的很想挽回这份友情。所以,求求你别再说那些奇怪的话了……让我们和好吧。」
我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八点档电视剧里大概会讲的台词,然后和水原日记里的内容堆叠在一起,加上做作到我自己都无法忍受的恶心态度,总算拼拼凑凑酝酿出大团圆结局的氛围。
「……」
除了露出微妙表情的伊徒和一脸惊愕的沙沙井外,周围的学生都莫名其妙被感动到,有人甚至默默擦起眼泪——喂,不是真的吧,你们的眼泪未免太不值钱了。
我一边无语,一边想着差不多应该可以收工了,总之先看了看沙沙井。
「……」
她虽然还是皱着眉头,但似乎有反应过来我在演戏。
随即,她冷笑一下,朝我掷出两个字。
「拙劣。」
然后便坐下来转过头去,不再理我。
总之这片风波应该算是平息了……才对。
我的视线移到伊徒身上。
她的脸上依旧一副微妙的表情,让我有点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失礼的事情。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还是先不要和她搭话比较好。
我整理一下心情,刚要坐回座位,结果立刻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我慢悠悠地转过头,旁边的女生用眼神示意我去看门口。
随着她所指的方向,我和门口的女孩子对上视线。
她的裙摆微微摇曳,及腰的艳丽黑发仿佛在轻盈流动。
她就那样利落大方地站在门口,朝我露出优雅的微笑。
居然又是……十六夜黑梦。
这回轮到我冒出冷汗。
她之前叫我前辈,应该比我低一个年级才对吧,为什么会跑到高年级的教室来。
我呆呆地看着她,然后指指自己,没想到她毫不迟疑地就点了头。
一边反省自己究竟干了什么惹她注目的事情,我这次真的在内心后悔不已。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非常不情愿地挪步过去,朝她露出僵硬的笑容。
「有……有什么事吗?」
「虽然不知道前辈还需不需要这个……」
她一边说着,将手中拿着的东西递给我。
那张写着水原名字的皱巴巴的纸,没错,是升学就职调查表。
「啊……谢谢你。」
我双手接下,诚惶诚恐地一个劲地点头朝她道谢。看着这样的我,她微微挑起眉,以非常委婉的问法问我。
「我听到楼上传来有些尖锐的声音,前辈没有被卷入什么麻烦的事情里吧?」
「唔,没什么,只是一些小误会,我已经处理完了……」
她本来就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不可能猜不到楼上发生了一些什么。
不过,她是那种会特意送还东西给别人的人吗?
我的心底冒出疑问。
「这样吗,那就好。不过,没想到接连两次能捡到相同的东西,我稍微有点惊讶呢。」
她接着说道,脸上泛起充满魅力令人难以拒绝的笑容。
「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命……」
「不不不不不不不,就算是命运也只是这张纸的命运,绝对不是你和我的哦!」
我手忙脚乱地拼死否认,我还不想让自己的命运就此画上句号。
没想到她莞尔一笑。
「呵呵,前辈真是个有趣的人。」
「我很无聊的!我是那种会把种出来的番薯挖出来之后又想确认它们会不会继续长而再埋回去的那种人,请务必不要在意我这样的怪咖!」
我的求生欲驱使我讲出了怪话,不过这次她只是掩面笑了笑,便没有继续深究。
「既然东西已经物归原主了……那么,贵安,前辈,这次请不要再弄丢了哦。」
她微微一笑,朝我低头行礼,优雅地转身离去。
目送她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我擦擦额头上的汗。
我打从心底祈祷,希望她不要再对我抱有莫名其妙的关心,可能的话,我不想再见到她第三次。
我转过身来,打算回到自己的座位,结果发现教室里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嗯?我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我一脸疑惑地望向伊徒,然而她也用不同意义上的迷惑眼光看着我。
直到放学后,刚好这天伊徒没有排班,我们途经无人公园在里面无聊地荡着秋千的时候,她才开口问我。
「那时候找你的不是十六夜吗,你怎么会认识一年级的?」
「咦?她很有名吗?」
「像她那样的美少女,加上出身有名的钢琴世家,不出名才奇怪吧。」
她坐上秋千,把书包放在膝盖之上,身体随着秋千的节奏轻轻摇晃。
我跟着坐在旁边的秋千上,双脚着地毫无干劲,就只是转动眼睛看着脚下她晃来晃去的影子。
「这样啊……不过她只是送还调查表给我而已,因为之前有被她捡到过一次。」
「哦……不过你被美少女送还东西,看起来却不怎么开心哪。」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揶揄我一句,或者说她只是在阐述事实,事实上我的确挺害怕十六夜的。
不过,很快她又补上一句。
「你们难道,在未来是认识的?」
「说认识……倒也算是认识的吧。事实上她在未来也很有名……某种意义上。」
应该说我只是单方面认识她。
我摆出一张苦涩的脸来。
「是这样的吗?」
伊徒满面狐疑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是……是啊,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点点头,结果她看我的眼神反而变得怪怪的。
「不过,虽然说这种话有点突然,但是伊徒……你千万不要接近十六夜黑梦这个人。」
考虑到未来的情况,我省略掉重要的部分,一脸正经地对她说道。
可是看到我认真的神色,伊徒反而不太高兴地撇撇嘴。
「干嘛,你讲话很怪唉。」
「我的意思是……她这个人稍微有点复杂。唔,你们做表面朋友也没关系,但务必记得,只能止步于此。」
「……你讲话越发奇怪了,而且就算是表面朋友,我怎么高攀得起她那样的人。」
「嗯?可你们都是美少女啊。」
我眨眨眼睛,想也不想就得出结论。
「……」伊徒一脸无语地看着我,「我是觉得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交集,你就别再讲些怪话了。」
「哦,那当然是这样最好啦。」
「不过你为什么……」
她突然提起话头,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微阖双眼思考了一下,才小心地斟酌着字眼问我。
「……那个时候,你说欠沙沙井的……难道……」
我一直在想的这件事,其实也是在今天才因沙沙井的态度而证实。但对伊徒来说,知道真相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呢,我犹豫了。
沉默许久,我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开口。
「对不起,其实我不想这么说的……因为对你来说,那是非常讨厌的回忆。」
听到我说的话后,她默默转过头去,垂下眼帘,睫毛微微颤动。
「……原来如此。所以那一天……并不是水原冒用沙沙井的名义叫我出来,而是沙沙井让水原这么做的……是吗?」
「……」
我沉默地点点头。
「甚至还让水原录像后发给她?」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微颤的音色让我的心释出刺痛感,「她究竟……有多恶劣啊。」
所以我,才讨厌真相。
如果互相欺骗就能获得幸福的话,那么就这样又有何不可。
她垂下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不知何时,秋千已经完全停了下来。
「伊徒……」
我小心地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曾几何时,厌倦了真相的我,将自己完全封闭在坚固的外壳中。
不再注视他人,不再关心世事。
我的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完全被冻结。
但是她和我不同。
她和我,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她抬头看我,擦擦眼睛,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我是不是真的很蠢啊。」
「……没这回事。」
我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
「无论是谁,都有走偏绕远路的时候,因为在抵达终点之前,谁都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
她看着我握着她的手,轻而无力地回握,然后低下头去。
「但是我知道的,明明一开始就已经察觉,却到现在才能够真正面对现实……」
「即使是现在,也并不迟。」
你所拥有的可能性,还不能因为这种人的存在而消失。
「可是我也许,还会继续在原地踏步……」她的肩头开始颤动,虽然没有哭声,她的声音明显是在哽咽,「明明昨天还想着自己已经从这份感情中逃离了,已经在前进了,可是回过神来,自己却还在泥沼之中……」
我静静地听她说着,轻轻环住她在颤抖的身体,风掠过我的脸颊,但我却并不觉得寒冷。
「但是……即使一边挣扎一边跌跌撞撞地走在这样的人生路上,即使花费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才能从痛苦的回忆走向下一个阶段,实际上,你还会继续前进——」
我对她说着,就像说给过去的自己听一般。
「也许,这只是我对你的一厢情愿。」
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和意志有没有传递给她。
「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停滞不前。」
所以——
「不要哭了,伊徒。」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身上,带来一丝稀薄的暖意。
我抱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握着她的手依旧传来暖人的温度,即使在这样的冬日也不会觉得寒冷。
她渐渐停止了哭泣,身体也不再发抖,平和与静谧感环绕着我们。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她的额头抵在我胸前,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想前进的时候,你会拉我一把吗。」
我陷入沉思。
「那可能有点困难……但是推你一把的话倒没什么问题。」
「……这两个有什么区别吗?」
「嗯……」
因为我,无论何时都是会被留下来的那一方。
没错,在原地踏步的只有我而已。
「有什么区别呢……反正也无所谓吧。」我微微笑着低头看她露出疑惑的表情,含糊地一带而过,「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呀。」
「……」
她低下头突然沉默不语。
「呃……你干嘛不说话,我刚才有哪里踩到地雷了吗?」
「……才没有,我只是有点开……」
我就这样困惑地看着她撇过脸去,她的脸上,似乎染上了余晖的色彩,变得红通通的。
这么想着,突然一阵噪音灌进我的脑袋。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要被挤走一般,大脑剧烈地疼痛,冷汗不停地从我的额头冒出。我的手完全不受控制地按住额头,眼前也突然变得黑暗一片。
但是很快,和上次不同,这种感觉逐渐平息下来。
我微微喘息着,用尽全身的力量拉住秋千两侧的锁链,好不容易才支撑住即将跪倒在地的这副躯壳。
「直叶……?」
两侧的锁链一震,秋千突然不安稳地摇晃起来,她似乎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
还好,她刚才一直低着头,所以没注意到我。
「啊……抱歉,我刚刚有点走神……」
我擦掉额角的汗水,勉强挤出笑容向她解释。
这时我意识到,我作为BUG存在的日子,也许并不长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