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夜风充满凉意。
越过平原，我们匆忙沿着小路进入林野。
林中的新绿笼罩于夜色之中，静下心来想必可以听见虫鸣，此刻我却没那种心情。
『Owner，这位王女看样子已经不行了耶。』
艾希斯的嘀咕声传入我的耳中。
我当然很清楚。
治愈魔法的效果杯水车薪，鲜血不停从包裹伤口的布中渗出，没有凝固的迹象。
更糟糕的是我的魔力快要见底。
尽管如此，我依旧轻轻压着她后背的伤口，不敢轻易中断治愈魔法。
看到沾满黏糊血液的双手，束手无策的同时心中升起一股焦躁感。
进入森林，她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脚步也变得不稳，同时发出大型动物的沉重喘息声。明明身体在摇晃，却倔强地想靠最后一点意志继续前进。
这样下去她大概会死。
死亡在这个世界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在我忧心忡忡思考对策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
抬头一看，前方是一片溪流。
横隔两岸森林，溪流蜿蜒而下，两侧是纵横交错的古树与藤蔓。
原以为慌慌张张逃进了不知名的森林中，仔细一看却不算陌生。
『噫，这不是诅咒之森吗？』
「……是喔，之前从北拉彼耶塔逃出来的时候还在这里住过一阵子呢。」
不过那可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拂去角落里的讨厌记忆，趁这个机会，我轻轻摸了摸老虎的脑袋。
「……你也差不多停一下吧，别太勉强自己了。」
这么说着，我没等她回应便跳下虎背。
然而她却犹豫了一下，转动脑袋望向我。那双眼睛之中压抑着痛苦，更多的却是一种闪耀火光般的坚毅。
尽管如此，那火焰会不会只是残余的回光——我有这样不好的预感。
「别担心，我事先用风魔法把你的伤口包裹起来了，血没有滴在地面，他们没办法凭血迹追踪。而且现在还是夜里，他们也很难跟着足迹找到我们。」
我蹲下身摸摸她的前肢，因为跑了太久的关系，毛绒绒的触感下能感到微微颤抖。
「这种状态我们走不了多远，先休息一下吧。」
也许是明白自己的极限，她的眼中虽有疑惑，却还是听了我的话。
卧伏在草地上，她闭上眼睛。腹部微微起伏，气息明显相当微弱。
我双膝及地面朝向她，伸手想要查看她的伤口。
触及伤口时，她缓缓睁开眼睛，静静注视着身旁流动的溪水，相当漂亮的眼瞳中映着溪流与月影。
我的目光自然地被那双眼睛吸引。
如果说世上有什么美丽之物的话，指的就是这个吧。
『怎么样了，Owner，要把她丢下吗？』
艾希斯一如既往提出不看气氛的建议。
虽然能当做参考，但大多数情况听听就好。
然而听了这句话的王女殿下却耷拉着耳朵，低低呜咽了一声，转过头用有些失落的眼神看向我。
「不，稍微再考虑一下……」
一边说着，我摸摸她的耳朵。
原想安抚她的情绪，结果她却将脸撇向了一边。
……闹别扭吗？
原以为她是那种被丢下也不会有怨言的类型，看来并不是这样。
我只好叹口气继续说下去。
「我的想法非常简单，如果她是个脑袋空空的天真王女，就丢下她一个人逃走。但反过来，如果我是个没用的家伙，她却不会放着我不管的话，那么同舟共济应该不是坏选择。」
这么说了之后，王女殿下缓缓将视线移回我身上，总觉得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微妙。
我当然知道这些话不是一个有善心的人该说的，毕竟我才不是什么善人。
在这个世界，善人是很容易死亡的。
『不是坏选择？Owner你真的这么想吗？这怎么看都不是明智的选择吧？』
艾希斯嘟嘟囔囔开始抱怨，总觉得它在这方面有点钻牛角尖。
「是这样没错，艾希斯，不过有时候明智不一定会招来好结果。」
我随意地用看似艰深的话敷衍她。
呼的一声，模拟这样的声音，它叹了口气。
『先说好，做不符合自己风格的事情才会招致不好的结果，Owner你做这种事没好处可拿的哦。』
「我在你眼中已经是那种坏到为了利益见死不救的家伙了吗？」
『哈啊……说不准呢。』
它从我的胸口飞出去，在王女周围四处盘旋。
『说归说，Owner你的治愈魔法效果根本比不过伤口恶化的速度嘛，这样还能有什么办法。』
看了一眼因血液流失越发虚弱的王女，沉思良久，我再次开口。
「办法是有啦……」
『把她变成持有灵？』
「不要讲奇怪的萨满笑话，我又不是通灵系萨满。」
准确说不是幽灵那一系的。
我感到身心疲惫。
「我指的是精灵契约。」
『咦？精灵契约啊……真的要用吗？我还以为孤独系的Owner这辈子都用不上这个技能。』
「……你可以稍微闭嘴一会儿吗。」
我强制把它别回胸口，如果有胶带的话真想给它贴上。
不过艾希斯说的没错，可能的话我不怎么想用精灵契约。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纯粹是因为契约的次数是有限的。
人在面对有限的东西时总会变得小心谨慎。
不过现在不是担心这种事的时候。
我尽量挺直脊背正坐，以认真的表情直直看着眼前的老虎。
「……听好了，王女殿下。所谓精灵契约是在精灵之力的见证下，双方结成合约。」
为了避免长篇大论，我刻意挑重点来讲。
「具体来说，就是突破条条框框的限制，和缔结契约者（萨满）分享精灵的加护。缔结契约之后，我对你使用增益魔法的效果会大幅提升，如果治愈魔法得到强度补正，就能治好你的伤。」
同理，减益魔法也是。
通俗一点说，本身可以看做互利互惠的友商合同，但惹恼萨满是没好下场的。
——这个暂且不表。
「至于契约方法……精灵契约不需要双方同意，通过血液连接就能生效。虽然现在情况很不乐观，我姑且问一下，你愿意和我结成精灵契约吗？」
听了我的这番话，她看着我陷入沉默，似乎是在思考。
比我预想的更加小心谨慎，或者说她有什么顾虑？
是怀疑我的人品吗？那样我可有点受伤。
……只有一点点。
可我刚才说了那种话，会被讨厌也理所当然。
在沉默的氛围中我开始有些局促难安，小心翼翼地窥探她的脸色。
不，那样根本看不出来，只有满脸紧绷的表情，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我感到有些难办了。
但是不久之后，她定定凝视着我，点了一下头。
得到肯定的回复，我终于松了口气。
毕竟这家伙是个古板的骑士，万一她因为信仰之类的原因不同意的话我也束手无策。强制自己帮助一个不愿获救的人对我来说太难办了。
默默从腰后的刀鞘拔出小小的匕首，我利落地用刀刃划开手掌。
「总之喝一点我的血。」
我将手伸到她面前。
由于划破了表皮，血珠沿着掌心一点点缓慢滴落。
仔细想想，在兽类面前做出这种行为好像还挺危险的。这样的想法停留了一瞬，在注意到她的目光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月光的辉映下，那双有着湖泊色彩的眼睛散发着沉稳的微光。
不经意间，有些粗糙的舌头轻轻刮过我的手掌表面，疼痛中混杂着一丝痒痒的感觉。
「好了。」
我忍住想要皱眉的冲动，装作不经意收回了手。
「接下来……啊，你不用起身。」
我一边按住她，一边擦擦匕首将其收入刀鞘，然后随意地舔了舔另一只手的指尖。
「之前一直帮你压着伤口，所以这样就行。」
凝固的暗红色血液有股咸涩的铁锈味，绝不是能够心平气和舔下去的东西。
尽管如此，我还是将血液的残渣吞进肚里。
如果从根本上抗拒对方就不可能结成契约，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
我贴近她的额头，闭上眼睛。
「精灵契约——Link（连接）。」
咏唱响起的瞬间，黑暗中似乎有白光闪烁，大概是精灵图腾刻印。
心脏的鼓动声清晰地响起。
明明感到一股冷意从魔力源流了进来，却不知为何觉得胸口发烫。
我下意识按住心脏，然而心脏与动脉似乎都受到了魔力源的影响。那股热量仿佛要将我侵蚀殆尽般遍布我血液的每个角落。
「咕……」
口中无意识漏出悲鸣，但那并不是疼痛。
只是纯粹的炽热。
仿佛想将我烧到只剩残渣一般。
然而，令血液沸腾的苦痛在一瞬间冷却了下来。
仿佛噩梦惊醒般消失了。
「……哈啊……哈啊……」
呼吸完全紊乱，心脏依旧如撞响警钟般狂跳不已。
明明是契约这样重视温情的重要事件，仪式却毫无温柔的要素。
我忍住想要说出口的抱怨，擦了擦满是汗水的脸。
抬头的瞬间，目光对上了王女殿下。
用爪子轻轻挂住我的衣角，她轻声呜咽着，眼中充满了担忧。
她似乎没受到契约的影响，难道承受这种苦难的只有我？
一心想着再也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无力地伸手摸摸她的爪子，绵软的触感让我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
『第一次进行精灵契约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艾希斯用百无聊赖的语气这么问道。
「……胸口发烫，有种变成炉心的错觉。」
『小心别溶解了呀，Owner。』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我一边轻声嘀咕一边解开包裹伤口被染成暗红色的布，将手掌置于还在流血的伤口上方。
总之——
「Heal（治愈）。」
将所有魔力倾注其中，这大概是目前我能使用的最后的魔法了。
血液凝固，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
我很清楚魔力在快速流失，视线也因此变得模糊。
直到被毛留下暗红的血痕，伤口已经完全结痂，我的魔力也见底了。
「呜，差不多……让我休息……一下……」
发出布袋倒塌的沉重声响，我瘫坐在一边蜷缩起身体。
魔力带走了体内的暖意，被夜风一吹便下意识地微微颤抖。
但是，有什么东西挡在我的面前靠了过来，毛绒的触感蹭着我的脸颊。
我睁开眼睛，这一次立场好像完全相反，不变的依旧是那双漂亮的眼瞳，只不过这一次，那双眼睛里映着我的影子。
毛绒绒的脑袋，漂亮的纹路，看不出表情但兼具威严凛然，偶尔瞥上一眼却有点傻傻的。
……好想捏捏她的脸。
不知为何，在完全陷入沉睡之前，我心里想的都是这种有点可爱却又莫名其妙的事。
「……」
从黑暗中醒来，我一睁眼便看到破了顶的木屋天花板。天幕夜色正浓，看来我没睡太久，体内的魔力也没积攒多少，只有倦怠感像泡久的茶叶渣在心底沉淀着。
我摸着身下刺扎皮肤的干草，坐起身来。
偏头一看，旁边的干草堆因为毛绒绒的大猫陷下去一大块。缩起身体盘踞在我身边的王女殿下似乎因为窸窸窣窣的声响醒了过来，耳朵微微颤动，她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看起来还算有精神的样子。
我放下心来，开始环顾四周。
「这里是溪流上方的废村啊……」
这个因为诅咒废弃的村子，在那之后似乎完全没有人在这里久留的痕迹。
『是喔，反正不会有人来这种地方。我已经跟那位王女小姐说过了，只要在天亮前离开就不会被诅咒。放心休息吧Owner，我会帮忙警戒一下的。』
「难得听你说这种好话耶，艾希斯，明天会不会下雪啊。」
『好不容易熬到春天，别说那种触霉头的话啦。』
听着它不满的抗议，我再次躺回干草上。
说实话，精神和肉体都到了极限，已经不想挪动一步。
「那就再休息一下。」
我如此劝说自己，深深叹了口气。
「只要回复三分之一的魔力，我们就离开这里。」
这么说着，我将视线投向身边的王女殿下。
以相当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她半合上眼睛，默默将视线挪向别处。看起来并没有很想立刻离开的意思，多半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将她的态度当做默许，我闭上眼睛。
意识本应跟着沉入黑暗的谷底，但我没能睡着。
因为身边一直传来并不安稳的气息。
也许她本人没注意到，但被一股忧愁的氛围环绕着实在很难入睡。
我无奈地再次睁开眼睛，探出身子悄悄靠过去。
原想随便安抚一下她的情绪，但在那一刻她转过头，再次将视线移向我。那双眼睛在夜里微微发亮，有些湿润，完全没有了锐利的光芒，只有哀伤。
颓然失落的感情在她眼中浮现。
「……你睡不着吗，也是哦。」
即使她是英勇的骑士，遇到这种事还是会觉得不安吧。
对阅历丰富的我来说也算是人生中最戏剧性的一天了。
「但还是睡一下比较好，治愈魔法只能治愈伤口，无法治愈你的疲劳。」
这么说着，我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虽然也想捏捏她的脸，但时机好像不太合适，可又不甘心就这么收回手，于是我干脆放宽心挠了挠她的下巴。
「啊……好像听到引擎在响。」
这么说着，我才明白那原来是大型猫猫的呼噜呼噜。
意识到这点，她呆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别过脸去。
……还挺可爱的。
「好啦，之后的事情我们再想办法，总之快睡吧。」
我挤过去，将身上的斗篷拉过一半盖在她身上，像哄孩子入睡般轻轻拍拍她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的黑暗中传来了安稳的呼吸声。
紧挨着柔软温暖的被毛，我的意识也跟着逐渐下沉，最终融入黑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