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德曼九世通过数十年的征伐,最终在默里克和波西米亚的废墟上,建立起疆域辽阔的军事帝国——萨勒坦。臣民盛誉为如太阳般降临世间的君王,把光辉洒在在北方辽远广袤的寒土上,却显露出不同的恩泽——将敢于挑战他的飞蛾烧成灰烬。

国境北方边缘是一望无际的雪砂原,大地是灰白色的,天空也一样,一年当中能见几次面的太阳,像一只温吞吞的禽蛋,无法温暖土地。地层深处间歇泉会喷发附着潘多拉病毒的溴雾,当它们被流动的雪云吸收之后,能传波上百公里,最终向地面降下灰色的大雪。

可怜的苔藓和地衣也被这妖魔般的雪剥夺生命,耐寒的杉树会在潘多拉病毒的歧化下变作变异毒株,就连坚硬的岩石也会被灰雪腐蚀,长年累月,岩石与雪粘聚成白垩色沙砾状晶体。北风掠地,随处可见移动的白色“沙丘”,雪砂原因此得名。

从此处到萨勒坦帝国最近的城市需要2000公里的路程,这片土地本该无人问津,但由于潘多拉病毒衍生成的樊尔亚生态系统总是与灵悉能矿脉相伴相生,物尽其用的萨勒坦帝国便在雪砂原,建起一座座用来让人绝望的集中营。

“大清洗”时期的重犯、比邻各国的战俘还有各地的反抗者大多被关押在此,病痛与劳役的折磨令他们在漫长的严冬里常常熬不下去而自杀。

这是一片没有光与热的土地,是被神遗忘的土地。

拉索赫特山北麓余脉,59号集中营,矿洞深处

“维奥拉,醒醒!”

冰冷刺入肌肤的痛觉和同伴的呼声,将女孩的意识拉回残酷的现实。

囚犯们沉重的喘息、牵拉矿车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动以及监工挥舞硬鞭抽在这些枯瘦嶙峋身体上的声音充斥着整座矿洞。灵悉能矿石带有强烈的电磁干扰场,矿洞内部无法使用机械开采,命不值一钱的囚犯是这里最合适的劳动力。

“唔……我……”片体鳞伤的女孩想要动弹,浑身同灌铅般沉重,腰腹、臂膀上紧扣的铁链凌乱作响,铁链的另一端连接着满载冰晶状固体的矿车,标志着她作为囚犯的卑贱身份。

“如果就此睡去,永远不要醒来,也算解脱吧……”女孩心中闪过这样一道念头。

“维奥拉!站……起……来!”后方再次传来声嘶力竭地喊叫,那人蓬乱的长发中探出温特灵族特有的两道灰白色箭形骨角,立瞳里闪着狞亮的光,从身形来看也是一位年轻女孩。

由于前者骤然脱力昏迷,这辆行进在陡坡上、两人之力得以勉强拉动的矿车,将所有的重量都坠在温特灵族的女孩身上,漫长的劳役和饥饿令她的力量大不如前,手指粗细的锁链几乎嵌进的肩头,脚下还因为冻土层上流淌的溴液而不停打滑,反复在同一处蹬踏,脚趾甲盖渗满鲜血,徒劳的把细碎坚硬冻土刨开。

两人下方是矿洞的一处急转角,在重力作用下失去控制的矿车不会沿着轨道一直下行,而是带着她们直接从转角翻出去,坠入千米的矿层深洞。

“特蕾莎!呃……”骤然清醒的维奥拉,刚要爬起身帮助同伴拉住矿车,只觉空中闪过一道狰狞的黑影,火辣的疼痛在后脊炸开。

“废物,给我起来!”闻声赶到的监工低喝。

维奥拉咬牙镇住疼痛,扭过头,一道冷鞭垂落在她银灰色的眼瞳里,覆盖鞭身倒刺上有一层洗不掉的暗红,像是不知道吃了多少血肉的凶兽獠牙。

“可恶!你有本事冲我来!”后方被唤作特蕾莎的女孩艰难喊道。

“原来是你们两个反骨的杂种,以前不是有力气得很吗?喜欢帮别人做工?”监工见她们脖颈上的蓝色钢圈,走近再确认了两人的面孔,一阵扭曲的恶意从心中萌发,他举鞭指着维奥拉,又说到,“上午摸进管制区的小贼,刑鞭还没吃够吗?”

出乎监工的意料,维奥拉没有求饶的意思,稚气未脱的脸上强撑着冷硬,银灰色的眸子反映着矿洞内的昏暗,深得像是墨海,一直看到监工心底。

“我呸!”监工啐了一口,止住没来由的恐惧,扬手挥鞭,硬鞭凌空一颤,再次切开维奥拉背后的皮肉,鲜血四溅。

维奥拉一边绷起肌肉硬接监工的鞭打,一边攀着矿车轨道一侧的铁栏起身,微张嘴抽着冷气,还是没有叫出一声。

直到维奥拉和特蕾莎重新拉住矿车,监工才收了手,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四面八方的囚犯都停下了劳作,数百道目光像镇一样扎在他身上。

驻守集中营的士兵都在矿山外,如果囚犯真的狗急跳墙,虽然无法逃出生天,但他的命恐怕很难保证,毕竟这里并缺少亡命之徒。

监工冷冷的哼了一声,擦掉溅在自己脸上的血,“这么想活着?不如掉下去死了,给你这贱命一了百了。”

维奥拉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向陡坡方向倾斜身子,脚趾扣住刀子般冷硬的冻土,缓缓发力,脸上隐有青筋跳动的痕迹,她一步一步拖动矿车前进,背后的伤口渗出更多的血来,顺着背脊一直流到脚跟。

紧随其后的特蕾莎,踩在前者留于冻土上的血脚印里,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痉挛,好像什么酸涩的东西要破裂似的。

“可笑!叛乱者还想活着从这里出去?早死晚死的问题!”监工对着两人的背影淬了口唾沫,“在这里活过三年都是托萨勒坦皇帝的福分!”

两人心里都明白,自己现在是不能死的,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完成……

……

寒风啸煞,关押苦工的监牢铁栏上挂满薄霜,这些毫无未来的生命蜷缩在一起,用相互的体温来取暖,度过夜晚短暂的休憩。

“大姐、维奥拉,监工又为难你们……都是我们没用。”八九名年纪更小一些的囚犯,看着两人肩头和腰间被矿车铁索勒出的淤青,又凑过去要看维奥拉背后的鞭伤。

“不要紧,皮外伤而已。”维奥拉背对着墙壁。

“下次监工再来找事,你别逞强了,我来处理。”被这帮囚犯称作大姐的特蕾莎对维奥拉说道,语气像是命令。

维奥拉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把头扭到一旁。

“大姐,别这样,我们不能拖累你。”

“对啊,我们现在这副身体,没什么用了。”

说话的几名囚犯没有特蕾莎和维奥拉这样的体质,潘多拉的病发症已侵入内脏,鞭打的伤口也有溃烂的迹象,再加上衣物单薄没有鞋袜,长期在冰冷的冻土矿洞里行走,脚上满是鼓着黄脓的冻疮。

“说什么胡话!”维奥拉瞪了他们一眼,“难道要我看着你们因为做不完工,被那帮畜牲打死?你们一定要给我活着!”

“再撑一段日子,会有转机的。”特蕾莎打断了维奥拉意气用事的争吵,压低声音,指了指脖颈上蓝色钢圈,“有人改了我们的识别信息。”

钢圈是用来控制拥有极具攻击性法术囚犯的监制器,只要他们使用灵悉能法术,监制器便会释放高压电流。钢圈的颜色有红、黄、蓝三色,分别代表不同的警示级别,红色的重犯会严加看管。

特蕾莎和维奥拉身为叛乱组织幽灵的核心成员,四年前战败被俘虏,按照帝国法律,本该当即处决,可她们却被佩戴上了红色的监制器,送来这处集中营,更出乎意料的是,三个月前系统居然自动降低了特蕾莎和维奥拉的危险级别至蓝色。

“什么?”囚犯们灰蒙的眼中露出一点光亮,“还会有人来……”

特蕾莎把食指封在唇边,示意他们不要多问,这点飘渺的希望,足够这些活在人间地狱中的囚犯支撑一段时间,至少他们今晚的梦不会太冷。

夜更深了,牢房里响动着囚犯们轻微的鼻息,特蕾莎盘腿坐在墙边,从地上摸起一块石砾,就着墙壁打磨出刃口,用其划破脚上的一个个脓包,再以手指压迫放脓,整个过程极细极慢,她持石砾的手如往日握武器把沉稳,但额角的冷汗,证明这过程痛苦。

“这不是普通的冻伤,你的病究竟……”一旁的维奥拉睁开轻合的眼睑,清澈的眸子里全然没有睡意。

特蕾莎没有对维奥拉的问题作回应,反问道,“你今天上午进管制区,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了偷一两个发霉的面包,被打的遍体鳞伤?”

“不,我是想……”

“因为你相信了那些默里克族的战俘,他们倒是收获颇丰,把你当做了替罪羊。”

“当时的情况,总有人要顶下罪名,这里如同地狱,只有我们相互帮助才能活下去。我的身体抗几下监工的鞭子,没什么大不了,至于他们就不好说了。”

特蕾莎对维奥拉的逻辑哭笑不得,只好揶揄道,“来自中洲的小妞,高贵的洛蒂亚人以灵悉能法术见长,却没听过有皮糙肉厚一说。”

“这可不好笑,洛蒂亚人没有比任何一族高贵。”维奥拉皱眉,一板一眼的说,用这神态对待挚友,说明她有了不容忽视的不悦。

缇瑞塔大陆的人类历经上万年的进化,各种族之间有了局部的外貌差异。大地北方的萨勒坦族人,由于自然环境严酷寒冷,大多身形粗壮,体毛较多;最早以玄天木森林发源的波西米亚人,尖耳银发,骨骼轻盈,善于奔跑攀缘;此外有数十个种族在进化中衍生出不同形态的锥角或是尾骨。

帕诺利亚、奈雷多姆和索亚尼尔三国占据着缇瑞塔大陆环境最为温和富饶的中洲,千年以来,三国凭借军事力量与经济运作,成了这片大陆的轴心,同时也对外输出着尖锐的种族歧视文化,他们统称自己为洛蒂亚人,阿斯法语系译为“无瑕者”,他们的身体形态没有于特定的环境改变,保持着人类最初的模样。洛蒂亚族的先辈们大多是万年前弑神的先王血脉,因而这个族群以能熟练掌握灵悉能法术——缇瑞塔大陆上人类战斗的首要力量——从而自居高贵,并将其他人种称为亚系族群。

但同样身为洛蒂亚族的维奥拉,却以此为耻。

“好吧,我道歉。”特蕾莎叹了一口气,“这种境地下,摆弄种族高低确实很荒唐,但我希望你不要太傻,默里克族的战俘不值得信任。”

“默里克族怎么了,他们为了保卫国家战斗,不敌萨勒坦军,才沦落在此。”维奥拉争辩道。

“真正默里克族的战士,都埋葬在战场了,他们奉行视死如归的武道,至于这些苟活的家伙——另当别论。”

“是我提出要去管制区的,因为我要驻军手上的潘多拉病毒阻断剂。”维奥拉盯着特蕾莎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愧疚,“如果只是偷一两块面包,我和那些默里克人都不必冒这么大的风险。”

特蕾莎一愣,“阻断剂?”

“你需要它!至少能延缓病情。”维奥拉不由分说的伸手去掀维奥拉身上破蔽的囚服,裸露出的苍白肌肤上,盘错的紫黑色线条似缓慢的水流般翕动,这些狰狞的线条发源于身躯各处红铜色溃烂的斑块,光是小腹上就可窥见三四处。

“潘多拉病毒三度歧化!”维奥拉感觉胸膛里一阵拥堵,声线不自颤抖,但仍然压着声音不愿其他囚犯被惊醒,“特蕾莎,你瞒着我有什么用!”

慕尼德国际基因法案对感染潘多拉病毒的歧化者,进行了病程分级,病毒除了侵蚀宿主肌体脏器,还会对神经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

三度歧化者周身出现溃烂与黑纹流淌的印记,具有对一切活物强烈的攻击欲望,逐渐丧失自我意识。一旦步入四度歧化,身体会畸变,完全丧失自我意识,成为邪神的傀儡。

法案的定义明显夸大其词,有意制造基因缺陷者的威胁论。潘多拉病毒因为对宿主有强烈的倾合性,甚至没有人与人之间传播病历。但人类最古老的深邃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邪神的阴霾在人类心头挥之不去,各国的统治者正是利用这恐惧,按照基因优劣划分了泛生民、荒民和歧化者,从而分化管控。

“三度歧化……呵,又是中洲人弄出来的条条框框。”特蕾莎没有血色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坏笑,随即张牙舞爪地对着维奥拉,“那我现在是不是应该配合着用指甲撕开你的喉咙。”

“特蕾莎,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维奥拉拦下她的手臂,“慕尼德法案对于歧化者精神的判断必然夸大其词,但是对潘多拉病毒侵蚀人体进程的定论还算严谨。”

“行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真要到那一步,我会……”

维奥拉打断了特蕾莎的话,具体来讲是蓦然地伸手拨开她的长发,捧住脸颊。温特灵族在百年前就失去了自己的故乡,族人倚仗尚武的风气,辗转于各国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特蕾莎正是其中之一,她的年纪比维奥拉大不了几岁,可依稀美丽的脸上满是风霜的痕迹,右侧颧骨下的楔型的疤痕,又让这份美丽廉价不少。

不过,维奥拉所在意的是特蕾莎的瞳孔,以及前额两侧骨角根部的状态。与其他有骨角的种族相仿,温特灵族的双角是灵悉能法术的激发器官,对于潘多拉病毒的侵蚀最为敏感。

“你——干什么?”特蕾莎被促起双颊,只能含含糊糊的嘟哝,但因维奥拉郑重的神情,也不好阻止她的举动。

“还好……”维奥拉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放手,“感染程度没那么糟糕,或许是你体质的原因。”

“我可不想变成那种东西,如果身体真的到极限,我会自行了断的。”特蕾莎说完之前的话。

“不要胡说!”在监工刺鞭下能一声不吭的维奥拉,此时眼里忍不住泛起酸楚的湿润。

“这种病你比我懂的多,知道最终是什么结局。”特蕾莎素来冷漠的脸上,浮起稀薄的笑容,正如当年两人相识那般,阳光般温暖驱散寒,她用手抹去维奥拉眼角的泪,“坚强一点,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我们会活下去,至少我们中总有人要活下去……”

维奥拉听到这里,回想起有一个厚重的声音越过七年的光阴与特蕾莎的话语重叠,不约而同地刺中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总有人……不……到头来又是只剩我一个人吗?绝不!绝不可能!”维奥拉在心里喊道。

“这次没有偷到阻断剂,我会同默里克族的人再去一次的!他们在西面矿场,比我很熟悉地形。”维奥拉声线已没了哭腔,语气强硬不容反驳。

“我都说了,不要再和默里克俘虏有来往……”

监牢大门被粗暴撞开的巨响斩断了两人的低语,几十个微醺的军官闯进来,四下望了望,“别睡了,给我起来看热闹。”

几百号被惊醒的囚犯,惶恐地向四顾,军官挥鞭扫过铁栏,拖曳一串火心,“都他妈的聋了?给我起来!”

其他军官一并动手,冲进监牢,挥鞭把他们驱赶出去,哀嚎践踏声此起彼伏。

维奥拉正要闪身去护两个被硬鞭抽到角落的囚犯,只见军官忽然停了手,朝着她冷笑,“2789号,我找的正是你!”

“什么?”

还没等维奥拉反应什么,颈部的监制器便启动,高强度的电流瞬间让视野之内的景象被漆黑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