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的主作业平台上,跪着几千名佩戴镣铐的囚犯,五百名名全副武装的萨勒坦士兵逐步占领各处高台,氙气射灯的光芒照的四周通明。为首的少校看着场地中央两个被捆绑的人影,慢悠悠开口,“就在昨天,驻军医疗部失窃了一剂潘多拉病毒阻断剂。而恰好有几只老鼠,在同一天溜进了管制区。”

被捆绑在铁柱上的维奥拉听闻此话,忽然呆住了,与她一同行动的默里克战俘们分明告诉自己没能得手,可阻断剂怎么就丢了?

当她把询问的目光转向另一根铁柱上捆绑的人——这群默里克战俘的主心骨,一个身材不高却精悍有力的默里克男人。

男人下意识地想要回避维奥拉的目光,可迟疑了片刻还是迎上,面色青冷中透露着敌意。

“是你拿走了阻断剂?”维奥拉忍不住问道。

“你在胡说什么?”男人操着拗口的萨勒坦语,嘶哑地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谁更需要阻断剂。我和我的弟兄们只是一度歧化,还能活很久,犯不着为了药剂铤而走险。”

“你!”维奥拉狠狠地打了个冷颤,她忽然明白过来,默里克族的男人算准了潜入行动一旦被发现,自己会挺身而出,主动受罚保全他人。男人至始至终的目的与自己相同——得到可以缓解潘多拉病毒的阻断剂,而不是驻军食堂的面包,更没有想过把阻断剂交给自己。

直到萨勒坦驻军发现药剂数量不对,彻查之下,男人便供出了维奥拉为自己开脱。至于他此时被绑在铁柱上的缘由,恐怕是“自己人”为了药剂产生的内斗。

人心……居然是这般模样吗?

维奥拉感觉胸口有一团火在烧,奉行萨勒坦帝国暴政的驻军和监工尚且没能让她这般愤怒,在这与世隔绝的雪砂原,在监工鞭下的被迫害人们居然也要彼此算计,恶意相向。哪怕男人事先告诉自己,他也需要一份阻断剂,维奥拉必定想方设法去冒险。但如今他的欺骗已经与背叛无异!

“我不是侦探,没功夫听你们的辩解。”一旁的少校叼着烟头,脸上堆满了厌弃和不屑,“我有我的规矩,你们两个拼杀一场,死的人就是偷阻断剂的老鼠。”

维奥拉与默里克男人脸上同时露出惊诧,目光短暂相错,默里克男人带着复杂的冷意,而维奥拉还是迟疑了,她痛恨这种背信弃义的家伙,但如果为此取人性命,是她所做不到的……

“如果不愿意,那我只能提前送你们上路。”少校邪邪的笑着。矿场军官当然不希望囚犯团结一致,令他们自相残杀,进而分化囚犯而后管制,就轻松很多。

“维奥拉,不要手下留情!他不值得你同情!”

身负铁链跪在人群里的特蕾莎喊到,她太过清楚这位朋友是个怎样天真善良的姑娘。

少校挥了挥手,士兵上前为两人解绑。

解开周身与铁柱的束缚,维奥拉脱力般的径直栽倒在地,殷红的血从腹部渗出,把作业平台上的薄雪染红。

那是她在于四年前被捕时留下的旧伤,伤口很深,当时萨勒坦突击队百夫长的铁戟几乎要把她拦腰截断。长期的重度劳作没有给维奥拉完全恢复的机会,这两日连续的鞭刑和折磨让伤势又一次恶化。

“唔……”维奥拉忍着痛,扯下右腿的一节裤筒,撕成条状,环腰捆绑,死死勒住腹部的伤口。

一旁的默里克男人居然没有因为死斗对手突发的伤势而暗喜,他的目光落在维奥拉裸露的右小腿上,神色几分凝重,几分古怪。

维奥拉的小腿与女孩们的优美纤瘦无缘,曾经被某种钝器击打造成的伤疤惊心动魄,当初毫无疑问伤到了胫骨,而重新生长的肌肉略微突兀扭曲,让人看了心底发麻。

默里克族男人脸上恢复了冷漠,操着拗口的萨勒坦语挑衅道,“自命清高的洛蒂亚人,当自己是救世主么?戴上锁链都是一条贱命罢了,看我一会儿怎么宰了你!”

“你这混蛋!”维奥拉气得咬牙切齿。

“给他们点吃的,饿着打有什么意思,武器都握不稳的角斗可不好看。”少校一旁的副官说。

“哼,还是你狠。”少校挥了挥手,士兵给两人三颗煮熟的土豆和一大碗热水。

默里克族的男人狼吞虎咽的吃掉了三颗土豆,又喝下整碗热水,席地而坐,活动着手腕。

维奥拉只是小口喝了一点热水,而后用这一整碗热水缓缓整理自己蓬乱的长发,长发上满是污垢,已经有很久没有清洗,监工和看守的驻军给囚犯的饮水少的可怜,每一滴唾液都是珍贵的,更别提是烧热的水。

少量的热水不能让长发恢复往日的光泽,乌灰色长发经过水洗只是隐隐露出原本的一点暗红,勉强柔顺到可以捆扎的地步。

这时一位姗姗来迟的萨勒坦军上尉恰巧踏上平台,年轻的军官第一眼看到的正是人群中间跪坐的维奥拉,她将一束略带暗红的长发,顺着镶带蓝色钢圈的纤瘦脖颈一扫,捆扎成马尾垂下。

“好漂亮。”上尉低声说。

“老兄,赌一把,你说谁能赢?”一个酒气熏熏的中尉,用肩膀去撞陌生的年轻人。

“是啊,咱们开个局,老规矩下注。这鸟不拉个屎的鬼地方呆了这么久,难得有事情做。”另一名中尉说。

很快更多的军官闻风围了上来,纷纷摸出自己口袋里的零钱,撒在桌上。

年轻的上尉将一张五百面额的金券轻放在筹码堆旁,脸上似笑非笑,“五百,赌那个女孩赢。”

“喂,你玩的也太大了,有这种把握么?”还是刚才那位醉酒的中尉,他攥着手里的钱,瞪着眼睛看桌案两旁堆起的筹码,显然更多人将胜利投在了默里克族男人身上。

“要我说,洛蒂亚族的女孩赢定了。”年轻的上尉莫测地微笑。

“为什么?”中尉不假思索的回问。

“来自默里克的武士,按照他们的规矩,应该在死斗前对着家乡的方向,立刀祈祷,他没有这么做,显然是已经对自己国家失去了信心,也不在乎武道的信仰,说明他不想活下去了。”年轻的上尉神色淡淡,“而那个洛蒂亚族的女孩,居然是在死斗前梳头,真是佩服!”

“开始吧。”为首的少校说。

解开镣铐的斐迪亚女人抓起身边的铁剑,一手握住剑柄,另一手四指缓缓扫过剑身,这毕竟不是自己的武器,战斗前丈量剑锋长度的最好方法便是实感触摸。

默里克族男人把重刀提到胸前,抬头仰望着被矿山嶙峋岩壁切割的小半边天空,那是一片寂暗,没有一抹星光。

“太愚蠢。”默里克男人收回目光,低声咒骂,而后双手握住刀柄,将巨大的刀锋拖在身后,冷冷的注视着维奥拉。

“这家伙……”维奥拉凝剑正对眉关,微压身形,缓慢变换着位置,雪地上留下一串忽浅忽深得脚印,这是剑式爆发前的蓄势。尽管飙升的肾上腺素,掩盖了寒冷和伤痛,但维奥拉明白在这种境况下,自己只有一次进攻的力量,必须做到一击必杀。

真的要杀了他么?维奥拉即使证明了男人欺骗的行径,却也难以痛下杀手,归根到底他得到阻断剂,也是为了自己能够活命……

忽然矿山的天井灌入一阵急风,衣衫单薄的囚犯都打起寒噤,默里克族的男人似乎不愿意再对峙下去,猛地一屈膝,蹬步踏地,震得钢铁平台隆隆作响,他像锥头鳞狼般扑击出去,很难想象一个手持重刀的人会如此敏捷。

片刻之间,男人距离维奥拉只有三个身位。

“杀!”他旋身挥刀,大片的寒芒破开风雪,劈面而来。

“对,砍了她!”

“就是这样!”

众位军官戏谑的喝彩与起哄声此起彼伏。

许多年前的一幕闪在维奥拉的脑海中,那是她第一次踏上战场,当她得知敌人怀有怎样无奈而可悲的动机向她挥刀时,原本纯熟于心的剑法却无法发动,好在身披火氅重凯的父亲挡在她身前。直到宝剑砍下最后一颗敌人的头颅,父亲柱剑说道,“维奥拉,这世上真正的罪恶很少,有太多人只是被站在山巅衣袖不染血尘的人驱使着挥舞兵器,从未想过自己该做什么。但你要做的事比这些可悲的人更有意义,所以不要吝惜剑锋,让自己活下去。至于杀人的罪孽,那是你决心握住武器开始就该承受的。”

一道雪亮的银光逆空而起,突进过程中猛地抖成无数碎裂的银线,透进了重刀挥舞出的铁芒中,一瞬间所有人只敢把声音卡在喉管里,谁也没有看清女孩的一剑,只觉涤荡出的杀意如鲠在喉。

重刀脱手,斜着插在地上,默里克族男人低头看自己胸前炸开了一团血花,他自然不会明白,这传承数百年的剑法中蕴含怎样的杀机。

“奂辰临的绝杀式之一,八像镜影。”只有那名年轻的上尉说出了这古老剑法的名字,语气敬畏而慨叹,他的目力极好,精准的捕捉到维奥拉以当胸凝剑锋姿势跃起,剑路在出手的一霎可伺机转为八种不同的变化,巧妙避开了重刀的锋刃,刺进男人的胸膛。

“为什么……”维奥拉伸手摸到了自己左肩一道浅薄的血痕,只有经历交锋的她才明白默里克男人是手下留情的,不然即使她的剑能准确命中男人的心脏,自己也会身受重伤,在这种境况下,重伤与死亡并无分别。

默里克族的男人吃力的坐在地上,捂住胸前的伤口延缓即将到来的死亡,“我被俘虏后押解到这里的第一天,因为身上有伤做不完工,被监工打只剩一口气,但是有个人帮我抗了几计带钉刺的铁棍,当时场面太过混乱,我倒下地上看不清是谁,却知道她的右腿中了一棍,伤口的样子也记得……对不起,我骗了你,甚至到最后一刻也有杀你的念想。”

“我……”维奥拉呆呆地望着生命如残烛的男人。

“咳……咳……”男人嘴角咳出血沫,“我不值得你同情,也不值得继续活着。”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维奥拉的声音在颤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寻求弥补的机会。

“什么都不用做……我已经没有家乡了。你只要自己活着,别再犯傻就好了……多棒的剑术啊。”

默里克族的男人仰天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维奥拉感觉自己心头血也一并被抽走了似的,胸前冷的发木。

几千名囚犯沉默的跪在雪地上,他们的目光里少了几分麻木,有的人神情悲戚,有的人暗自攥拳。

这显然不是少校想要的结果,正当他想要发怒,欲意将维奥拉一同射杀的时候,年轻的上尉走到他前面,微笑着递上了一纸调令,“兄弟,好雅兴。”

少校愣了一瞬,看到带有隆德堡印章的调令,急忙恭敬行礼,萨勒坦帝都来的年轻军官大多都是贵族身份,即使军衔不如自己,也不敢怠慢,“哪里,只是偶尔抽出时间,教训这帮死囚罢了。”

“无妨,第103期的囚犯,还能喘气的全部调去新建214号集中营。”

“103期。”少校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型的电子监控器,“没有高危囚犯,年龄都不大,看样子还能出几年的力气,不用办审核手续了。直接把他们拉走吧,我也图个清净。”

“有什么难缠的家伙,我需要重点照顾吗?”年轻的上尉给少校递上一支香烟,又用银制的喷雾打火机帮他点燃。

“这女的就很难缠,你要是再晚来一步,我就能帮你解决这个麻烦。”少校两指夹着烟,指着场地上正被锁链重新铐起的维奥拉。

“还挺漂亮的,兄弟,你不懂怜香惜玉吗?”年轻上尉打趣道。

“收了你那份心思吧,这可是叛乱分子,毒刺一样的家伙。你既然从隆德堡来,那里的女人都甜软的像蜜糖,真是不知足。”少校看这位年轻军官也是什么刻板的家伙,说话随意了很多。

“远水解不了近渴嘛。谁知道我还有多久才能调离这鬼地方。”年轻的上尉啐了一口。

少校吐了一口烟雾,鄙夷的笑,“我知道你们这帮贵族兵,在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地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唉,不聊了,我得走了,不然又要被上头说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