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来云遮月静
风声灭碎灯花影
娇儿难啼
惊鸿嘹唳
旧恨新愁
心神飞去
断肠何许
空屋人语
对一院荒芜
被榻冷落
深山幽
悄魂葬
江宜城外有一翠巍山,其状巍峨,三山相连形若半月,如屏藩拱卫,守得一方水土灵气,令人赞叹。而翻过主峰,面北而下数十里,有河唤名“浊漳”,蜿蜒而过,河边有大小村落缀罗其间。
这依山傍水的好去处里,最大的庄子便要属刘家村,有村众百口。往日鸡犬相闻,与城中不时来往贸易。
偏生今日,刘家村出了一桩大事!
村中有位农夫,名叫刘庄和,人皆敬其一声“刘二哥”——说起缘由,似是因为刘家大哥落户江宜城,混出了不小的名堂,荫得自家弟兄在村里也颇为荣光,算得半个人物。不过刘家二哥为人低顺谦和,平日里与乡里乡亲交结和睦,不曾生出什么龃龉。
未曾想这日天刚亮,刘妻照常起床生火备饭,一摸身边被窝空空,自家孩子小顺溜不见了。她本以为孩子跑去院子里玩耍,穿衣出屋找了半晌不见踪影,却只瞧得院内门闩已毁,挂锁只剩半拉子挂在门边晃悠,不由长声惊叫。
刘二哥听闻吓了一大跳,连忙出屋查看情况,鞋都趿反了一只。他随妻一同寻遍院子未果,最后还是在灶头上发现了封书信。
所幸刘庄和还认得些字,看了书信后,顿时瘫坐在地不知如何是好。妻子也急推丈夫肩膀询问何事,刘庄和有气无力地告诉妻子孩子小顺溜已被贼人所掳,要求一百两赎金。闻此噩耗,妻子也只得在丈夫身旁掩面啼哭不止。
听闻刘二哥家有异动,邻居来打听何故。
接着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村子都炸开了锅。
莫说村内平时鲜有什么外来者将村里落单的顽童拐骗绑走的传闻,单说这夜半直接破门进屋,却只将人掳走之事,亦是闻所未闻。
出了这档子事,村长里正自然是要出面的。不多时,刘家村的里正刘柏便召集村众,一边想法子劝慰刘庄和夫妇,一边让大伙想想法子。
“会不会孩子贪玩去山上掏鸟窝了?”
“确实,这孩子平日里皮得很,说不定此刻就在山上。”
“那怎会留下书信下!”刘柏斜瞪了一眼那两个胡乱说话的村民。
“是是,里长说得是……”
“你们别打岔!”说罢,里正招手叫刘二附耳过去,“刘庄和,莫非是你哥哥的仇家所为?毕竟涉身江湖不免得罪一些强人匪类。”刘柏低着声如是推测着。
这刘庄和年纪三十不到,体格健硕,家中排行第二,平日里做些种田养鸡的买卖,要换作别人听见贼人劫走了孩子,还要这么多赎金,估计此刻已经万念俱灰,干坐在地痛哭流涕,将贼人八辈祖宗骂上几轮。但好在他有个兄长天生聪慧,幼时机缘巧合得明师指点,学了一身本领。后来,刘家大哥跟着威远镖局走南闯北,给镖局挣了不少银子,自己也闯出了名头,逐渐坐稳了江宜城威远镖局副镖头的位置。
“唉,平时我在村里极少声张我大哥的名头。大哥更是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务必低调。在外他也是绝口不提我这个弟弟的事,生怕被‘有心人’听了去。”刘二哥不住地向里正诉苦。
“这倒也是……”刘柏心里却盘算,毕竟这二十两黄金的赎金,对他们这些耕田种地的村民来说,实是天价。不知寻常人家要春来秋去干上多久才能挣到这个数,只怕一辈子都不够。
“哎,刘庄和,你也别慌了。赶紧写封信给你大哥,让他帮你想想办法!”说完,刘柏指着人群里的小年轻,“小影你也出点力,赶紧拿着信,正好去趟城里。速速将此事禀报官老爷,让衙门派人缉拿。”
村里有个小青年名唤刘小影,二十岁不到,孤身住在村南边。因他天生脚力过人,平日里村里往镇上、城里送信送包裹的事都交由他办理,故得了个“飞毛腿”的绰号。
“好嘞,交给我便是!我快些来回,最多五日。”刘小影平日里和刘二哥关系不错,二哥家生此横事,他自然拍着胸脯走出人群,朗声接下了这档差事。
“嗯,刘柏说得不错。”村长将手中拄的拐杖轻点地面,以示赞同。
“那……那贼人要刘二哥将赎金搁在何处?”围观的村民里有人问了句。
刘二哥一脸丧气地答道:“唉,那贼人信上说,让我将赎金挂去村南数里外的翠巍山腰西侧的某棵老树……说届时他们会大树上做标记,要我五日后将赎金送到……待贼人拿到钱便将小顺溜送回来。”
“咱们村也不怎么富裕,怎被人惦记上了?”
“这贼人真是可恶,二哥家多好的人,竟然下手这么狠!”
“不过好在刘家大哥有些本事,小顺溜定会化险为夷的。”
“就是就是!”
人群中有人为刘二哥的遭遇表示同情,亦有人对贼人深恶痛绝,也庆幸刘二哥还有这样一个有本事的大哥在的。
刘柏摸着下巴思忖,“大家先静一静——难不成,如今这翠巍山有山贼盘踞不成?”
此言一出,如水入滚油。
“这……”村民们登时喧嚷嘲哳了起来。若真这般,小顺溜纵使回来了,村里隔三差五便遭贼人侵扰,又怎能安生?
“里正,去江宜城的事交给我好了,大家回家各忙各的吧。待我将信送至,官府派人捉拿,贼人必然畏惧!届时还不是将小顺溜给平平安安地送回来?”
“小子你也太托大,当真大言不惭!”说话者是一年近四旬的妇人,肤色微黑,但到底比一般下地干活的普通村妇生得富态些。众人循声回头,不是巧姨还能是谁?
这巧姨打小在富人府上做丫鬟,陪小姐读书数年,算是有些见识。后被主人家放为良人,与刘家村的里正刘柏成婚,也算觅得一桩好姻缘。因她在城中大户人家里干过活、读过些书,能讲出不少道理,往日里说话总带着些傲气——偏偏不少村妇还偏就吃她这套,唯她马首是瞻。
“你懂些什么!真是说得轻巧!”巧姨见大家将目光都汇聚到她身上,不由轻轻咳嗽一声,挺身站出来将手里帕子一甩,“你倒是村里顶个的光棍,有事干活、无事闲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自是安逸得很!我等妇孺老弱若是被贼人盯上,如何得脱?谁又能保证我们不会是下一个受害的?”
小影见巧姨这番说辞,半张着嘴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辩驳。而村内其他人听见巧姨这般说法,纷纷点头觉得颇有道理。
“大家勿要惊慌,咱村里的事已被差人知道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
众人一瞧,是相大爷。这相大爷,早些年孩子得了急症掏空了家底仍是没救回来,前两年老伴又去了。如今他一人无儿无女的,独居村东头,也就村里逢年过节有什么大事才露个面。
“说来也巧,昨天顺路来我家借宿的铁姓青年,是京城里的差人!他一早听闻此事已经动身去山上寻小顺溜了。”
“相大爷,您莫不是在说笑吧?”巧姨侧脸觑了他一眼,不免微词,“我等村野小民纵使捅破天去,县衙的衙役捕快也当无事发生。若非达官贵人所托,这群皂吏就连屁股也懒得从椅子上挪几分!咱刘家村还离县城这么远,哪个捕快肯为一小孩特地来一趟破山坳子里?更何况——”她一甩帕子,嗤嗤笑出声来,“还是京城来的官差?”
“是啊,就是啊……”此言一出,村民自然是十分认同巧姨的说法,那群皂吏怎愿为他们这等穷困村夫卖命出力呢?
被巧姨当众讥讽,相大爷一张老脸霎时涨得通红,连忙反驳道:“这、这,这位铁捕头,他和那些平日里只晓喝酒闲晃的差役不同!老朽以颜面担保,他当真一早便换了行装出门去了。”
“只怕他早已开溜逃了吧?哈哈哈哈!”
“就算他果真有大爷说得那般厉害,那可是京城里的官儿,能为这小事来吗!”
见不少村民跟着巧姨一道起哄,相大爷众口难辩,只得打道回屋。他一面摇着头,嘴里小声嘀咕着:“唉……怎会溜走呢?人家的家伙什还缠着布放在我家呢……”
刘小影看不惯巧姨那骄横的态度,忍不住道: “相大爷也是好意,你为甚……”
“哼!是又如何?”巧姨拧着眉毛瞪向小影,不屑道:“那帮人素日贪图安逸,我们村上的孩童丢了,岂会用心相帮?况且翠巍山地形复杂,纵使他真去了,万一碰上那么多贼人,孤身一人岂能成事?小影你也是,快些拿着刘二哥的信进城搬救兵!其余人还是听我一言为妙。”
“好好好,我早去早回便是……”刘小影不愿与巧姨多费口舌,拿着刘二哥和村长帮忙写的信转身便走。
这日晌午,翠巍山脚下忽然聚集起一大波人,仔细一瞧正是刘家村的村民。
带头的乃是里正刘柏,他人高马大,颇具膂力,村里不少青壮劳力俱是拿好武器农具,随他进山。另一边,村里的妇孺老人也赶着趟跟来了不少。其妻巧姨作为村里半个话事人,打早上开始便与村民们好一通说,此时便由她领着一帮老弱妇孺在旁壮大声势。
这足足有一两百人的队伍,浩荡荡在山下盘旋。
当日山上
一瘦矮个汉子靠在树下,见此阵势顿时倍感慌张,“这这这……”
旁边高个子的倒是胆子大些,拉住同伙的衣角喝道:“莫慌,翠巍山山势陡峭,山路崎岖,这群村民就算上山来一时间也拿不住我们!”
“可听说他们那还有个从京城来的捕头,是个耍枪的厉害角色!”瘦个汉子脸上尽显胆怯之色。
“你别整天听那些个村妇瞎吹,自个吓自个!先观察再说……对了,你吩咐阿丁吃喝省一点,接下来得在山洞里窝上五天,别乱跑把那孩子弄丢喽!”说完高个子便从树上利索地跳下,踱步离开。
“这……”瘦子踌躇许久,唉声叹气了好一番,复又伏身偷偷下山打探去了。
第二日
“不好,刘家村的村民又来了!还喊着什么,‘驱除强虏,还我山坳’什么的口号!”瘦子慌张地跑上山,边喘粗气,边冲还在休息的同伙叫嚷了起来。
“这有什么好怕的……”高个汉子嗤之以鼻,扭头继续歇息,“昨天我也瞧过了,这群人就只敢在山下徘徊,咋咋呼呼半天也不敢上山。也就几个路过的商客结队上来,连平日里那些采摘山货的村民都少了。刚还有个挑担采药的贩子见了我,一溜烟就跑没影了。痛快!平日里咱哪有这等威风!”
“诶!你可别瞎说,他们要是真敢全力搜山还能有我们的好?”瘦个汉子见同伴镇定过头,甚是着急。
“有甚可怕?那孩子还被我们藏在山洞里严加看守哩。他们投鼠忌器,不敢乱来!”高个汉子态度更是不屑,叉腰斜躺在树上,连山下的情况都不愿多看两眼。
“嗳、我听说,他们除去找刘镖头,还在县衙找了捕快帮忙。”
“那倒是来呗!”
干瘦汉子瞧那高个汉已然躺下做着等钱花的美梦,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你这人心也忒大,好歹认真些,这票可是掉脑袋的买卖!你你你!”
“切!小孩被拐,去城中报官再自然不过了,还说什么京城里来了捕头——我这两日不曾见着穿官服的人,便是武艺高强的好汉亦不曾见,过往的客商和猎户倒是不少。”瘦高个说着转过身,不再看山下。一边又忍不住嘀咕:“我就不信他们明日还能在山脚下折腾出花样来。”
“什么?”
“等明日再瞧!”高个汉摆摆手。
“好好好,且待明日如何!”
第三日
“……刘家村这伙人是不是吃错药了!接连三天在山脚下走动,不少下山的道都被他们拦上了,亏得咱还识得几条不常走得小路……他们还说什么再不把孩童还来,官差不日就要进山搜人!”高个汉子一把将刀插在地上,来回踱步。
“是啊……”本就胆小的瘦子附和道:“咱只是仗着这山高地险……”
“你刚才离得近,还听见了什么?”
瘦子撇撇嘴道:“那群村民在山脚下还喊,说刘二的大哥,要亲自带人来翠巍山剿匪!哦……他们还说,刘家大哥还重金打通关节,请动了城里的官老爷,不消几日便会与官兵齐聚翠巍山!”
“啊?亲自来?还有官兵!阵仗竟闹得如此大?!”高个汉闻言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可不是么!”
“这、这……现在这事做了便没法回头了!”高个汉子咬牙心里一横,瞪眼提醒面前胆小的瘦子休想轻易脱身。
“以防万一,要不去找张大哥帮忙吧?他前些日子在附近山头落草,说不定……”
高个汉摇头,面生难色,“我虽与他有些交情,可见他一面本就不易……听他说近日有要客相聚,是了不得的好汉哩!”
“还有什么事?快说!”见瘦子仍面带犹疑,高个汉也不耐烦了起来。
瘦子似是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开口说:“阿丁刚刚跟我说,山洞附近似乎有别的什么人去过的痕迹。不会是……那帮村民已经摸清了咱们的位置,想要等着官兵一起,给咱来个一网打尽吧?!”
“别不是阿丁也疑心病犯了,自个吓唬自个。那山洞附近左一个山涧右一个峭壁的,脚下一个不小心,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回来!哪那么容易被发现……”高个子面色不忿,低声咒骂道:“他姑奶奶的,尽是些破事!”
听他此言,瘦子心里反而越发没底,提议道:“要不……将那孩子还回去罢?”
“还回去?那孩子都见过哥几个的脸了!怎能放他回去?罢了……你让阿丁把人往深处再藏藏,我去找张大哥吧。大不了事后一起上山入伙!快,把那信鸽取来!”高个汉子猛地一拍手似是打定主意。
转眼来到第五日。
刘柏和巧姨带着村民接连五日在翠巍山下轮番盘旋,朝山上声讨匪类,声势甚大。可相比山下,山腰间更有耐人寻味的热闹——
“这,这二十两金子……小人不要了……求几位爷放我条生路!”那号称“飞毛腿”的刘小影眼见逃脱无望,连忙丢下全部身家,向着面前持刀的两位魁梧汉子倒头便拜、跪地求饶。
“呼、呼……你小子虽不是练家子,却有如此脚力,是块好苗子。可惜……” 对刘小影抛在地上的包袱,两名大汉连个正眼都不带瞧。
“饶命!爷爷饶命!”刘小影只顾跪地磕头,不一会,涕泗横流的脸便沾到的不少尘泥草叶。
“饶命?你可曾听过黔北寇氏三兄弟?”其中一人将手中的钢刀摆了摆,阳光打在刀面上,投出一道寒芒直刺小影印堂。
“寇、寇氏三凶?”刘小影虽身在乡下,但他日常跑腿送货往返城乡,每次办事歇脚吃茶时也略听过一些江湖传闻——那寇氏三兄弟横行黔北,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还数次仗着崇山峻岭之要,逃脱了官府追剿。
小影哆哆嗦嗦地抬眼瞧,只见两位虬髯大汉,手持钢刀,目光扫处坠鹰毙豹。二人模样端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若不是衣着不同,一时亦难以分辨。
老二寇虎用刀尖轻轻在小影周身比划,看他抖得活似筛糠,不由笑道:“哟,大哥,看来他认得!”
“几位爷怎会来此地……”刘小影心已凉了大半,整个人吓得不住打摆,双脚也愈加酸软发胀不听使唤。
“自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本想让那姓刘的尝尝咱刀法的厉害——”说到这里,大哥寇龙气得“哼”了一声,就势又踹了刘小影一脚,“就是你们这帮兔崽子假传消息,害你爷爷我白等两日,来的却是你小子!”
“我、我……我这几日两头奔波,怎知……”刘小影自是苦说不出。
“哼!那三个蠢货都成了刀下亡魂,你倒是跑得快!”
“张老弟都懒得为那厮求情!平白消遣了我这群弟兄两日,死了也不冤!”
刘小影明白今日怕是难以善了,挣扎着欲起身逃命,身体却不再听使唤,好似离水的鱼只一个劲地挪动扑腾。寇氏兄弟二人提刀,看着他临死前拼命挣扎的滑稽模样,哈哈大笑。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
本该只有笑声回荡的山道上忽得一阵山歌响,但见不远处的山路上转出一个戴斗笠的青年。他挑着扁担,前后挂着两个箩筐,芒鞋沾泥,看模样是来山上采药材的小贩。唯独身上那件粗布衣撕裂了几道大口子,破衣烂衫,与乞儿无二。
“咦?老三和张贤弟此时应该带着弟兄们分别巡守各个山道,怎么还能有人上山?”寇虎闻听山歌不由惊奇。
见有来人,寇龙一哂,转头对寇虎吩咐道:“三弟约莫瞌睡打马虎了,这漏网之鱼——二弟,就交给你料理了!”寇龙手中的钢刀本该早已落在刘小影身上,但这采药贩来得凑巧,手上便缓上了一缓,“正巧,送你俩一块上路!”
“大爷、大爷,刀下留人!我、我知道接下来几日刘家大哥的去向!”刘小影拼尽最后气力,用胳膊支撑着身体,以一种狼狈而别扭的姿态向后爬去。
“呸,污我刀矣!”寇虎瞥了眼肝胆俱裂的刘小影,啐了一口便不再管他,直直朝着刚上山的汉子奔去。
那药贩子照旧迈着步子哼着歌,扛着扁担继续悠悠走啊走,肩上俩箩筐挂得稳稳当当,似是完全没注意到山道这头寇虎正来势汹汹。
“若不是个瞎子?”寇虎冲到那药贩面前,抬手一刀劈下,“受死!”
豁口的斗笠被微微抬起,露出下面着一对明亮的眸子。
只见那药贩子眉梢一动,双手搭在扁担上身形一矮,利索地让过了劈来的钢刀,两个箩筐好似粘在扁担的两边,丝毫未有从扁担两边甩脱的迹象。
寇虎见那汉子步态从容,蓦得一惊。一刀未中,第二第三刀便接连挥至。
“好小子,方才算你运气不错——受死!”
那刀光破风,接二连三地朝药贩身上罩去,没成想那汉子却更在意箩筐里的货物似的,几度压低身形不让箩筐从扁担末端甩落出去,举重若轻,又贴面避开两刀。此时寇虎已欺近身前,恼火不已,再度举起明晃晃的钢刀,拼出蛮劲儿,势要将这滑不溜秋的药贩子一刀两半!
“不好!”刘小影见那药贩子即将卷进这无妄之灾即将赔了性命,不由心生同命相怜之悲。
寇虎钢刀一劈,却见眼前这汉子将扁担翻手握住。扁担两边还挂着箩筐,药贩子竟举着扁担摆出了举火烧天的架势。
“不自量力。”寇老二心下冷笑,手中劈下的宝刀又紧了几分力道。
刘小影眼看那贩子竟然打算用一根破竹扁担去挡强人的钢刀,不由侧脸闭目不敢再瞧。
“都交待完了?”寇龙一哂,“你小子自己都快见阎王爷了,还有工夫操心别人?也罢,现在就送你上路!”举刀便要照小影砍去。
话音未落,忽听“噹”地一声清响,寇氏二兄弟俱是一惊,老二寇虎身法下意识滞了半息,老大寇龙则“咦”的一声回过头去。而仓促间,似是有什么从贩子的箩筐里甩将出来,两道骨碌声滚过,刘小影隐约觉得有一物滚到了自己脚边,他眯眼一瞅……
“哇呀!”吓得刘小影直接从原地蹦起,本来酸胀的双腿似也能重新迈步了。
此乃何物?
人头矣!
刘小影慌乱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壮着胆子定神细看,才发现这人头的模样,与持刀追杀自己的寇氏二兄弟何其相像!
怎么回事?
寇虎的钢刀落在药贩扁担上,却只敲碎些竹壳下来,却无法将这根其貌不扬的竹扁担一刀两断。
与此同时。
“啊?张老弟!”
寇虎认出了滚落到自己身处的物件,乃是同伴的头颅,不由大惊!
“二弟,小心有诈!”
最先回过神来的寇龙赶忙高声提醒,欲起身跳入战局助阵。却见电光火石间,那药贩将扁担左右一分,竟从里抽出一杆短小花枪!旋即反手照寇虎的心口一扎。
寇虎不及反应,瞬间中枪倒地。
“啊!”寇龙红了眼,只来得及扶住老二抽了筋似的身体,“你敢杀我兄弟!”
那汉子也不言语,沉身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稳稳接住了另一边落下的箩筐,然后摆到路边放好。
“黔北寇龙——何方好汉?报上名来!”寇老大放下老二的尸体,亮出钢刀,“今日好教你死个明白!”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铁金嵩。”
“飞崖无定,神龙啸铁的铁金嵩?”
无须再多隐藏的铁金嵩,摘下斗笠露出一双乌眸,豪气凛凛。
“胡说!铁金嵩怎会用短枪?吹牛也不先撒泡尿照照!”
青年冷笑,“杀你们还用得着飞崖枪?”
“休得狂言!这就斩你首级,祭我兄弟!”
寇龙被铁金嵩言语一激,抄着手中的钢刀便朝冲了上去。
那自称铁金嵩的青年却不慌不忙,甩手一枪挑起脚边的原先装着首级的空箩筐,往寇龙脑袋上罩去。
“喝!”
寇龙手起刀落将这面前飞来的箩筐一劈为二,定睛再瞧,发觉铁金嵩业已近在咫尺,右手提着花枪朝着自己左肩要穴点来。寇龙横刀上格,铁金嵩踏步一赶——“噹”一声金铁相击的清鸣在山间回荡,短枪正点在钢刀上。
他本想将铁金嵩短枪架开,却不想这厮手中短枪暗地松了三分劲,比他料想的快了片刻。枪头扎中刀面的瞬间,青年顺势一掼,刀身顷刻压到寇龙肩上。
寇龙赶紧腕子一翻,接连退却三步,面色骤变。
好险!
若非他多年刀口舔血,反应及时,就不是肩上添一道血痕这么简单了,怕是整条胳臂都得被那厮卸了。
“如何?还要再试试么?”
要换作平时,只刚才这一招,寇龙心里便清楚,自己不是铁金嵩的对手。况且此人上山时遇上了三弟寇彪和其他弟兄,皆被其一同结果——而其衣不沾血,身不见伤,犹翠微三山岿然不动。这寇龙在道上名头即便响亮,却也不是靠单打独斗闯出的名堂。自家兄弟间比试他虽半筹,可如今仅剩他光杆一个,又怎能是铁金嵩的对手?
然而现在寇龙报仇心切,想不到这么些弯弯绕绕,他忍痛举刀,复向铁金嵩砍来。
铁金嵩见其招式松散,脚步也比原先凌乱,也不急出招,轻松闪过两刀,侧身一转将着短枪当棒使,甩手扫在了寇龙的左侧大腿根上。寇龙疼得跌翻地上,钢刀也脱了手。铁金嵩一脚踏住寇龙右肩,如同猛虎猎羊般,冲着其后颈,一枪结束其性命。
“呼……”
铁金嵩微微叹了口气。虽然不甚美满,但好歹今日剿灭了为害一方的寇氏三兄弟,他脸上虽无变化,心里却不免生出些许得意。这一分神,差点忘了原本要干的事。
另一边,小影着急忙慌揣了什么放回怀中,正打算跑路。
“你且站住。”
“欸……多谢铁捕头救命之恩,小人愿做牛做马,来世结草衔环……”
铁金嵩反手一挑,将另一个箩筐稳当地重新挑回肩上。
“你就是‘飞毛腿’刘小影?”
“欸,蒙大爷赏识。小的平日也就靠帮人跑腿混口饭吃,算不得什么本事,都是邻里乡亲捧出来的……”在官差面前,小影难免拘谨,赶紧点头哈腰地说些车轱辘话。
铁金嵩面沉如山,轻易看不出悲喜,只盯住小影嬉笑打哈哈的脸瞧,瞧得他心里一阵发毛。
“你倒打得好算盘。看来,那姓张的还是估少了——二十两黄金,够你们吃几年,嗯?自己独吞其二,再与其他人平分剩下的一份,当真阔绰!”
铁金嵩的话甫一出口,小影顿时面白如纸,也顾不得刚才的救命之恩,撒腿就往山下跑。
刘柏带着一众村民就守在山脚不远处。
不一会有人望见刘小影神色慌张,飞快冲下山来,便纷纷停下了叫喝,想拦住小影,问个明白。却见山上又有一人,提着短枪扛一箩筐,与小影一个前脚一个后脚而来。刘柏等人却不认得铁金嵩,以为刘小影是被贼人追赶,便带着一众村民打算接应刘小影。
“莫慌!我是六扇门的捕头!”铁金嵩手举着令牌,朝着迎面赶来的村民示意,“不信派人可去翠巍山腰处验看,十一八具尸体皆乃铁某所为!”
“哈?!这么多山贼!”众村民闻之大惊,顿时庆幸他们没有贸然上山,不然必有死伤。
“果然是铁捕头!我就说了你和别的官差不同。多谢铁捕头为民除害!”
相大爷站在人群中面带笑意,冲铁金嵩俯身一礼。
“大爷使不得,快快请起。”
“哟,不愧是京里来的大官,还真愿意为我们些乡野小民出头呢!”村民窃窃私语,面上惊讶、窃喜、疑惑、感激各色俱全。
没人注意到的是,角落里的巧姨面露难堪,甩了甩衣袖躲到了刘柏身后。
“恭喜铁捕头单枪匹马,剿灭山贼,这可是大功一件啊!”刘柏拱手,看向铁金嵩的眼神中满是钦佩。
铁金嵩却冷哼一声,抬手一指:“还有一贼未擒!”
“欸?”,“小影?”,“不能吧……”村民立刻议论纷纷。
刘柏凑近询问道:“铁捕头何意?”
“只管将那小子带上来!”
众人见铁金嵩依旧面色不豫死死盯住刘小影,俱是不解。
“冤枉啊!我也只是恰好路过,不知怎么的,这位大爷就咬定我不放……”
“他是我们村的,平日里乡里乡亲谁没托他帮过忙,怎么是贼?”
此时小影虽被推到铁金嵩近前,不敢与他对视,可心中尚抱有一丝侥幸——毕竟铁金嵩与他二人皆被村众围在当中,亦不能轻举妄动。
“哼!”铁金嵩见众人还被刘小影蒙在鼓里,道:“刘小影往日与刘二哥关系不错,常帮他送信,自然知晓刘镖头在威远镖局的风光。”
“确实,刘二哥家里的信都是他帮着送的。”有几个村民纷纷点头。
铁金嵩指着刘小影继续道:“你见威远镖局如此气派,便起了贪念。几日前,你纠集几个城中相熟的闲汉,趁夜放药劫走了小顺溜,回头再让刘镖头听了弟弟的求救,交付黄金去赎人。毕竟刘镖头现在身居威远镖局要职,支出这点东西不是什么大事。你和这几个闲汉无赖便可将这笔钱平分。”
“冤枉!二十两黄金不是小数目,刘镖头怎么会随意托付给我这种小角色?”
“哼,你们早有应对之法。倘若刘镖头派人一同前往,你们便会将人引入设好的埋伏陷阱中制住甩掉。毕竟刘镖头走南闯北多年,几个小毛贼的事焉能放在心上?况且近日威远镖局里要务繁忙,他亦无法亲自前来。待他反应过来有诈时,你和你的同伙早就分光赃款远走高飞了!”
刘小影听完自是不服,即刻嚷嚷起来,“冤枉啊!我这几天脚不沾地来回往返,路上听到风声,于是想冒死上山为大家探探情况。不想被贼人发现,拼死逃了出来……后来又撞上铁捕头,他、他居然为了冒功,将我也视为山贼一伙!乡亲们,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哇!” 一边是同乡,一边是京城来的官差,众村民眼见铁金嵩和刘小影各执一词,一时间不知该听信谁的,不由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我说呢,” 一道尖酸刻薄的声音兀地从人群中响起,“这京城来的官差就是厉害,还能杀良冒功、草菅人命呢!”众人一回头却见巧姨叉着腰又站了出来。
“什么名捕?岂可张口污人清白!”
“就是就是!”
反对的声音被她这么一挑拨,由从窃窃私语,逐渐转到了明面上。
铁金嵩微微一哂,也不理她,继续朝小影道:“我来问你,里正让你进城去找刘镖头,并报官告知此事,是这样吧?”
“是啊。”
见刘小影点头承认,铁金嵩轻轻放开肩上的箩筐。就在众人好奇他是否要从箩筐里掏出什么证据时,却见他反手一挑,枪尖直直剌向小影的前襟!
就在众人准备惊呼退散,大喊“杀人了!”时,只听“哗啦——”一通响,一个被划破的包袱自小影怀中滚落,黄澄澄地散了一地。
“这?!小影这些钱,怎么会……?”
刘柏上前一数,果然是足足二十两的金锞子!
“这锞子上还印着镖局的标识,自然是刘镖头所给让你火速回村赎人。你以前去过镖局几趟,他出于信任,亦不想声张免得打草惊蛇,故并未派人随同。此外,衙门里他也有认识的人,你只要去打声招呼,小顺溜的案子未必不会被重视!可你钱财到手,哪还会跑去衙门自投罗网?若真是清清白白,拿了钱不赶紧回村把它交予刘氏夫妇,却偏要绕路带着它上山——刘小影,你意欲何为?”铁金嵩神色严峻,出语不啻惊雷,吓得刘小影腿脚一软,跌坐在地。
四下寂静,一时鸦雀无声。
“是你想上山与同伙碰面分赃,却不料伙伴早已遭了寇氏三兄弟的毒手!我铁金嵩可有猜错?你这番言辞漏洞百出,只需回城与镖局的人确认一番即可大白!”他又踏出一步,站定在小影跟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原本站在刘小影身边的村民纷纷后退,实实在在将刘小影孤立了出来,他们看他的目光也不再同往日一般,更多是鄙夷与困惑。
“等下,铁捕头,这事主要……不是那伙凶贼所为吗?”刘柏还想站出来帮刘小影开脱。
“寇氏三兄弟虽是绿林强人,恶事干了不少,但依他们的行事风格,耗费数日,只为区区二十两黄金,岂不是要被道上人耻笑?再者,一般小贼要晓得刘镖头的威名,哪敢寻他弟弟的晦气?而不共戴天的仇家,怕是要手起刀落灭他满门,哪会有闲工夫只掳走小儿索要赎金?”
“哦?那照你说,既然这伙恶贼名气大得很——不是寻仇,又怎么会特意跑来咱这小山坳子?”刘柏身边的巧姨得意不已,自以为发现了铁金嵩话里的漏洞,忍不住挑头质问。
“我倒要问问你,何故纠集村民在此盘踞?”铁金嵩像是终于注意她似的,反问道 。
“何故?自然是为了让刘家村不再受侵害!你们官差来一回,拍拍屁股就走了,可我们还要在这世代生活下去哩!而且,这地界三面环山,你能保证不会再有其他恶盗流匪来侵扰咱村么?”巧姨竟也不怵铁金嵩的视线,硬挺着脖子叉着腰,嗓门不由也提高了几分,活像只伸长脖子使劲扑扇翅膀的大头鹅。
“我们乡亲团结,自发组成一股力量,盗贼有何可惧?何况这几日也不见凶徒下山侵扰,不正是得益于我们的努力吗!”
“你懂什么?就是因你们非要成群结队地朝贼人威吓,先谎称刘镖头会亲自前往,又宣称官府要派兵上山——这群人本就是无赖闲汉,见此阵势心虚胆怯,便真找来了山贼助阵!”铁金嵩听这妇人非但没能觉察其中利害,反倒振振有词,不由将手中枪杆往地上一掼,生生砸出一个小坑来,言语间几分怒气不自觉显露。
巧姨见状,面色微白,赶紧拽了拽身边丈夫的衣袖。
而一旁的刘柏听完更是咋舌,“引来山贼的……反而是我们?”
“三个月前,官兵剿了寇氏三凶位于黔北的寨头,却不慎让他们几个逃了。故我一路追缉至此。近日江宜城外新冒出一窝匪盗,听说是三兄弟道上的旧识,我便赶来探查情况。估计此事是那帮闲汉跑去山贼处求援时,被寇氏兄弟将听了去。他们跟刘镖头素有恩怨,便连夜赶来翠巍山设下埋伏,想利用孩子逼刘镖头就范,再将其折磨至死。接着,便是刘二哥一家,甚至你们刘家村……”铁金嵩眸光一冷,眄视人群中的巧姨。她不由感到脖子一凛,但像偏要与对面的官差叫板似的,激灵过后,她竟自又挺起了腰板。
铁金嵩自是懒得与这无聊村妇计较,继续道:“……却不料竹篮打水一场空,寇氏三兄弟恼怒之下便杀了刘小影的同伙。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你!”铁金嵩愤然指向刘小影,“为这一时的贪念,弄到如今地步!”
言罢,铁金嵩微微侧身,将粗布衣被划拉出的破洞亮给众人瞧,“我这几天乔装采药人在山上转悠了几圈,就是为了熟悉地形,好摸清他们看押小顺溜的山洞,可惜……瞧你们给添的乱!”
他压抑着不满的眼神,正巧与伸长脖子的巧姨在半空对上了。
一干村民面面相觑,不敢与铁捕头对视。更有个别村民面露不堪,举眼望向巧姨的方向。这巧姨平日在村中颇有威望,今日被铁金嵩这番当众折煞,心里就是一万个不甘却不敢即刻顶撞。
“这、我,你……怎会……”
“好了。”刘柏赶忙将妻子拉到身后,“铁捕头,那小顺溜现在何处?”
“我刚说了……”铁金嵩没再说下去,闭上眼,惟余一声长叹。
“啊!”
刘柏顿时反应过来了——不共戴天的仇家,只会手起刀落。
“你这厮!”刘柏气得颤着手,怒气冲冲地走到刘小影跟前就是一巴掌。此刻刘小影也不再抵赖,羞愧地低下头,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所幸村长怕刘二哥刘二嫂子心急误事,没让夫妻跟着一同前来。若是他们在场,非得把这祸害给生吞活剥咯。
村民听见小顺溜已经殒命,便纷纷将怒气撒在了刘小影身上,有丢石子、吐唾沫的,甚至还有脾气大的直接动手要揍他的。
“你年纪轻轻有手有脚,自食其力干点什么不好?”
“亏我们平日这么照顾你,特别是刘二哥他们一家!”
“你小子心肝都被野狼吃了?就是这么报答他们家的?”
“就是你小子害死了小顺溜!”
“看今天我打不死你我!”
“欸,等等大伙冷静点,别忙动手!”
“给这小子留口气,还得送去官府治罪!”
“我呸!”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激奋,场面逐渐混乱了起来。
“且慢!”忽然巧姨尖锐的嗓音穿透人群。
众村民顿时安静下来,循声将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怎么了?”刘柏见妻子刚被铁金嵩呵斥过,怕她再得罪人,可想拦也没拦住。
只见巧姐一甩手挣开了刘柏,高声嚷嚷道:“这几日骚乱,确实是刘小影心怀歹念造成,可贼人杀害小顺溜也未必是因为这个……只怕铁捕头专心剿匪,对上贼人威胁,顾不上小儿死活罢!”说完,她不免得意地瞟了眼对面那身形铁塔似的铁捕头。
“欸,竟是这样……”此话一出,平日里一直听巧姨出谋划策的村民无不目目厮觑,虽碍于铁金嵩的身份不敢如巧姨一般高谈阔论,可心里的那杆秤已不由偏移了几分
这京城来的捕头,诛杀恶贼上报后自然是大功一件,少不得回头邀功领赏,还能真心解救乡间小儿不成?
“巧姨说的……在理……”人群中有人低声道。
“嘘!”身边人连忙打断了想多说几句的年轻汉子
“干什么?是他办事不力让小顺溜回不来的!刘二哥要是晓得了,不知得多伤心……还不许我说不成?京城来的官就了不起?有本事现在就把我一并拷了去!”那莽撞后生被捂了嘴后倒生出几分气性,反把刚刚大家不敢说的,都一股脑吵嚷出来。
这话一出,犹水滚沸油,人群登时炸了锅。
“就、就是!巧姨的提议我们自当全力支持,她也是为保刘家村周全!”
“就是……要不是巧姨带着我们在山下巡逻,说不定还会有儿童妇女被山贼劫走!”
“您大人高瞻远瞩,有什么行动发现,不屑于知会咱们这些乡野小民……可我们做这些仅是为了自保,难道还有错?”
“还跟他客气什么?定是这捕头迟迟不动手,非要等捉住刘小影一并领功,才害了小顺溜!”
“对!许是他跟贼人好勇斗狠,压根不在意孩子死活!”
刘柏挥舞手臂想赶紧制止众人非难,人堆里,相大爷也在极力劝说。然而他们终归势单力薄,声音还是被盖了过了去……村民连日以来忧心山贼迫害的恐慌、对刘小影一伙的气愤、以及对小顺溜之死的痛心,此刻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一般,对着铁金嵩劈头盖脸地倾泻。
……
“嵩儿,你还记得当初为何要跟为师学艺?
“嗯,当然记着!我想以后行侠仗义,为天下百姓铲奸除恶!”
“有一件事你需记着,嵩儿。即便你为民除恶了,将来也未必有人感激你。”
“……为什么,师父?做了好事,难道还能挨骂么?”
“唉,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
如今唇枪舌剑骤雨乱拍,铁金嵩明白了,于是他不动如山。
他亦只能不动如山。
村民纷纷乱作一团,有赶紧回刘家村给刘二哥夫妻报信的;有七手八脚准备捆住刘小影,打算把他押去见官的;还有对铁金嵩指指点点,却又不敢真对他怎样的……而巧姨则早已缩回人群中,见村民依旧唯自己马首是瞻,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骄傲与神彩。
不多时,刘二哥携妻风风火火地朝山脚处赶来。望见里正刘柏在与一个生面孔的年轻人低声交谈着什么,夫妻双双跪倒在刘柏面前,“里正!我家小顺溜现在何处!?”
言毕,二人已是泪流满面,刘柏面有愧色地指指年轻人脚边盖了帽的箩筐。那夫妻二人便发疯般地扑向箩筐,随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响彻山脚。刘柏和巧姨见状,赶紧吩咐几名村妇青年拦着二人,以免他俩一时想不开。
苦主家破人亡近在眼前,铁金嵩亦不由面容悲切。村民本已不再看他,但刘二哥来了之后,那呼天抢地的架势,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有不动容的呢?于是窃窃私语再起,时不时掠过铁金嵩周身的目光也逐渐变得不善。
最后村长拄着拐走到他面前,朝他拱手道:“咱们这乡下小地方,礼数多有不周。既然事情已经解决……铁捕头还是请回吧。”算是最后给他留了份颜面。
也罢,首恶已除,即便附近还有山匪余孽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余下的交给本地衙门即可。
铁金嵩摇着头了然一笑,提枪一步一步朝山坳外走去,口中又哼起山歌——
“……行歌市上,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
“哦……所以铁大哥你后背的伤是这样来的?”
医馆内,一名少女正在给趴在竹席上的铁金嵩更换药物。
“是。是我为寻那小顺溜藏身的山洞时,走小路不慎跌落山涧所致。”
少女好奇追问道:“哎……那小顺溜的尸首?”
“……自然在那另一个箩筐内。”
少女听完默然良久后缓缓开口道:“原来江湖人虽对铁大哥力战十八名匪徒的战绩津津乐道,可又背地里说铁大哥你……”
“但说无妨。”
“为人莽撞、顾此失彼。都是别人说的啊!”少女赶紧摆手撇清关系,“没想到,其中竟是有着这番因缘……”
铁金嵩淡然一笑,“哼,江湖上的闲言碎语都要我管,岂不是早晚得累死?”
“那些百姓不明就里,你也不分辨几句?”
这时,医馆内出来一位老者,似乎是听到前头有动静,于是眯着眼出来查看情况。
“换药就换药!怎么还有空跟客人闲聊?唉,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上药不能这样,这样伤口好得慢……”老者忍不住唠叨指点了一番,“瞧你这笨手笨脚的。”
那少女脸上满是慌张,低下头微微侧过身去,不敢抬眼去瞧大夫。
“欸,大夫,不妨事。你徒弟好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便给她讲了些故事,权当打发时间了。”伏在竹席上的铁金嵩笑着帮少女解围道。
“那就好,呵……”老者看起来很是疲惫, “委屈客人了,老夫先去休息。接下来您有什么吩咐,交给我这徒儿便是。”说完他便打着呵欠回屋去了。
见老师傅走远了,少女才又问道:“那铁大哥,你这肩膀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少女忙不迭换下已变色的纱布。
铁金嵩脸色一沉,“哦……这是今日被乌金镖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