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哥,您快些进庙去,这里交给我来。”少年利索地将缰绳拴在一个破棚下,催促着同伴进庙躲雨。

“崔老弟,有劳了。”王镖师也不推托,赶忙下马快步进了庙子。在破旧的屋檐下,他用袖子将脸上的雨水拭干,嘴里不住地埋怨。

没多久趟子手崔六已将马匹拴好,也走进了破庙之中。

“这雨来得也忒突然了些。”

“本以为领着少镖头的座骑散散脚力是档好差事……”王镖师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破庙外阴雨绵绵,被困在此处也着实无可奈何。

“那两匹马栓在那破棚处,不打紧吧?”趟子手崔六年纪稍轻,瞅了几眼仍是不大放心。

“不用担心那俩畜生,稍微淋点雨而已。”

听经验老道的王镖师这样说,崔六这才点了点头安心折回庙内。

江宜城外的这间破庙虽已荒废多年,不过本地人大都知道这个地方。这庙子虽破,却也是有富商出资简单修缮过的,用来供出城办事的行人歇脚,好有个遮风挡雨之所。

看来今日这雨来得着实突然,崔六和王镖师进来后,发现早已有人在此避雨。

王镖师行走江湖多年,不由多留了个心眼打量了一番——

破庙西墙下躺着一位年轻人,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翘起脚口中哼着不知哪里的小曲。而庙门口蹲着一位穿着普通的中年人,他愁容满面,似是种种心事为雨势所困,只得呆呆望着外头盼着雨早些停下。

王镖师和崔六则坐在破庙大门附近,不敢直接进去庙内彻底歇下——毕竟拴在破棚下的两匹马乃少镖头的心尖儿——那是少镖头十六岁生辰时,其外祖特意托人寻来的良驹……倘若有个万一,自己和崔六可万万吃罪不起。况且平日里少镖头待众人还算不错,此刻他们多费点心也是应当。

可这雨虽不算大,却眼瞅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王镖师便和年轻的趟子手崔六闲聊了起来。

“崔六你可知?前几日,大盗千面子都和名捕乌金燕便是在这附近的树林中交手。”

“还有这等事?”崔六下意识往庙外林子里瞟了瞟,“王大哥,我只晓得城内王员外府上丢了珍宝。又听闻那飞贼的名声响得很,官府捉他不到又奈何不得,恼火着哩。”

“是呀,那人轻功世上罕有,还有千变万化的易容之术,普通人怎拿他得住?我还听说王员外和吴员外商议一起出资悬赏缉拿呢!”

“也不知哪路英雄敢寻这晦气?”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

崔六则瞅了眼外面的两匹马,道:“反正和咱普通人无关,就是把哥几个家里翻个底掉,也搜不出什么值钱的玩意。”

“我也一样。不过听在官府当差的朋友说,千面子都这些年流窜各地、作案多起,官府却迟迟未能将其缉拿归案有三个缘由。”说到这里,一旁的中年人转头朝王镖师那看去,角落里哼着小曲的少年也不作声了。

“哪三个?王大哥你快说。”崔六最爱听这种江湖故事,赶紧追问。

“其一,此人虽是行偷盗勾当,但不从伤人性命,亦不贪图女色;其二,所盗之物时而昂贵,时而不值分文,全凭他自身好恶;其三,千面子都性格怪异,盗走心仪之物后,把玩了几日便会将东西随手弃置,既不当卖,也不转赠,是以官方难以查验追溯。”

“不图财不为利,这岂不是贼中君子?”崔六不由目露赞赏。

“贼便是贼,偷就是偷!既行此举哪还分什么君子不君子的……”躺在墙边稻草堆上的青年轻声奚落着。

“这位朋友你说什么?”王镖师听见那青年在一边嘀咕了什么,不过声音太轻,加上外头雨声作响,实在听不清楚。

等了片刻王镖师见那青年也不搭话,又翘起脚哼起了小曲,王镖师和崔六对视了一眼只当他是个疯汉,就继续聊了下去。

“这千面子都所作所为确实难以捉摸。”

“打搅了,两位爷是城里人吧?方便问一句,城里的香烛店在哪条街上?”一旁同在破庙内避雨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佝着身向王镖师问了一句:“我是附近村子里的,想进城买些……东西,家中急用。”

王镖师看了眼一旁身着粗布的中年人道:“哦,老哥你进城往城北那边,有家姓郑的猪肉铺子,见着了往北继续走,走到底往右边转就能看见——那附近一条巷子都是。”

“多谢多谢……唉……”说完这中年人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崔六看着忍不住也劝了句:“老哥,人生在世,家中生老病死这是常事,节哀。”

“今日何时才能购得香烛寿衣……”他看了眼外边的瓢泼大雨,心又寒了半截,喃喃道:“这哪是常事……可怜我弟弟家遭此大难。”

王镖师和崔六听着好奇,问:“大难?究竟发生何事?”

“我家住西郊城外二十里的李家厍,前天夜里弟弟、弟媳还有他们那三岁的孩子惨死家中……我想进城置办白事用物,却偏偏遇上大雨……又无雨具……”

崔六好奇道:“一家三口……怎么会如此?莫不是仇家干的?”

“我们都是本分人,村里世代务农为生。前天早上,我侄子还和村里孩子一道上山下河,掏鸟窝、打珠子、捉迷藏……同村的孩子告诉我,前天早些时候,我弟媳风风火火地拿着烧火棒将孩子赶回家,还让刚下地的丈夫也回家,然后一家三口就一直闭门不出——直到昨日早上我去找我弟弟办事,哪知一推门,三人均已被杀害!家中杂乱非常,财物也被洗劫一空!”

王镖师听着不由一拍大腿,愤愤道:“这贼人甚是可恨,不知是谁路过犯下这等恶事!”

“我们这附近一向太平,甚少听见这种图财害命的勾当哪。”

“平日里,我弟和弟媳也未曾与人结怨……”说着说着,中年人眼泪不住滚落下来。

王镖师听着不由心头一热,愤慨道:“有甚冤仇,竟要害一家人性命!”

“李家厍附近……莫不是巧船工武横所为?”

“崔六,武横那是水贼……怎会做这勾当?”

“哦,那别的绿林强人……是萧林台的莫家兄弟?他们下手狠毒,附近老百姓都晓得他们的手段。”

王镖师赶忙让崔六噤声,“嘘,别瞎说!莫家兄弟这溜人物岂是寻常人惹得起的?他们真要动手,只怕整个村都鸡犬不留!”

“哦,那怕是某个小贼路过,觊觎钱财……”崔六说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老兄,别再伤心了,等雨一停,我们骑马送你进城吧。”

“可是遇上好心人了!也算我运气好,碰上两趟。昨日早上还有位陌生的俊公子,见家弟遭此劫难,赠了我一锭银子办后事。”

王崔二人嘴上说着安慰的话,心下却暗想,一家农户有何富裕之处?那贼人必是贪恋其弟媳姿色,闯入家中劫色时,见得手不成,恼羞成怒将这夫妻一家三人灭口。

破庙内才安静了半晌,一位身着蓑衣的高大汉子快步走进庙内。进来后他嘟囔了句:“人不少……”

这高大汉子走进破庙后,将身上的蓑衣解开,晾在一旁。王镖师打量一番,发现此人身型健硕,必是位练家子。汉子的蓑衣下挂着把硬弓,身后背着箭囊,一张脸王镖师越看越眼熟……

“阁下,莫不是王员外家的双教头?”

双教头听庙中有人认出了自己,苦笑了一声:“唉,正是在下……教头一职我已辞去,现在仅是一介无名武夫双超罢了。”

“大名久仰,在下城中威远镖局任职。听闻双大哥几日前已离开员外府,若不嫌弃,我倒是可以帮你引荐给我们刘镖头。以双大哥您的身手……”

面对双超本人,王镖师丝毫不敢有嘲弄的念头。败给千面子都,且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海了去了,饶是名捕乌金燕都两度折在他手上。

“唉,我这次回城,还有事要处理。好意双某心领了。”说罢双超向王镖师拱了拱手,婉拒其好意。

“好玩!好玩!这袋子里有什么东西。”

刚才一直躺在墙边的少年猛地起身,口中不断发出嘻笑声,趁着王镖师和双超攀谈的功夫,眨眼间,便将双超脚边的袋子一把顺走。

双超反应不及,刚意识到要抢回已然慢了一拍。那疯癫少年一个跟头从门口翻身跳回墙根,身法之快让王崔二人瞠目结舌。

“你不要命了?!”

寻常人偷东西,得手之后便该夺门而出,可这人却一脸嬉笑地退回墙根,将抢来的布包抛在一旁,甚是怪异。

不过,这破庙只此一扇大门,要出去必须得从双、王、崔三人身前通过。故而行李被夺,双超只是惊讶却并不慌张。而那中年村夫生性胆小,见此动静,担心被殃及池鱼,吓得当即逃出破庙。

“嘿嘿,拿你行李又如何,还不从实招来?”

见眼前这十七八岁的少年没来由地抛出一问,双超眉梢一抖。

“没头没尾,什么玩意!”

“嘿嘿,还是不肯说么?”少年嬉笑之色依旧。细看此人年纪十七八岁,皮肤略黑,长相普通。他衣着破旧,头上虽扎着发鬏,却仍是发丝散乱没半点正形……便是自称丐帮弟子亦无人怀疑。

一旁的王镖师劝了声:“孩子,别胡闹,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双超左手紧握弓弯,右边捏着两枚箭羽,随时准备动手。

“那就吃呗~这两天净吃干粮口淡,早想换换了!”

见他笑得古怪,王崔二人更是认定这人是个疯汉,故意在此撒泼,且看双教头如何收拾他。

“哼!”双超自不把他放在眼中,弓弦连续弹动,右手处两根利箭霎时射出,分袭少年两肩,显然是不想伤其性命。

只见少年浅笑一声,从稻草堆里抽出一柄刀来,刀身还带着鞘,甩手一拨便把那对连珠箭给轻松挡开。

少年拿刀的手虽不曾颤抖,可那刀鞘上已被震出了两道裂痕。

一旁身为老江湖的王镖师见此情景不禁咋舌,崔六还以为王镖师惊叹双超射箭力道惊人。殊不知,王师傅是惊异于那疯汉能轻易架开如此霸道的两箭,身形竟纹丝不动。现他又摆开架式,刀鞘却不褪,着实令人摸不清路数。

“这小子有古怪!”双教头呸了一口暗骂道。他也懒得多废话,转手又已搭上四支羽箭施展出连珠箭术。眨眼间,四根利箭连发,毫不留情,以迅雷之势结成箭阵直刺向那少年!

见双超已然施出看家绝技,少年收起笑容凝神观察。他不退反进, 奋力向前纵身一跃,侧让避开一箭。接着他右手持刀隔开第二箭,只瞬息,于半空中一个鹩鸽翻身,躲开第三箭。最后飒然落地,已然来到双超近前。二人仅数步之距,电光火石间,少年抬手架刀,以鞘背挡住了第四箭!

这刀鞘接连承受双超四箭之力,顿时崩裂两半。那柄宝刀显露真身,顷刻间庙内寒光乍现。

就在刀鞘崩裂的刹那,“嗖!嗖!”两声弦响伴随机簧弹动之声,不及在场众人反应,两枚袖箭已钉向少年的眉心和咽喉,竟是从双超衣袖处发出!

“来得好!”少年年纪不大,身法却老练纯熟,纵使避开了双超的连珠箭却未松懈分毫——但见他双手一挥,左手持刀遮住眉心,右手横握护起咽喉,只听两枚袖箭“噹——”地嗡响,已然无果坠地。

“这……?”崔六毕竟见识少,电光火石间发生了这等事,怎反应得过来?

“这子母刀……你、你是墨麒麟!墨麒麟林渊!”王镖师看着少年手中那柄一分为二的宝刀出鞘,左手持着原先嵌在刀身上的子刀,右手拿着中心镂空的母刀,顷刻叫出了他的名讳。

“墨麒麟?名捕六俊之一?”双超喘着粗气,呆呆地望向眼前持双刀的少年。自己的看家绝技和用来翻盘的暗器都铩羽而归,现两人相距不过七步之遥,自己手中已然无箭,而少年的双刀片刻便能掠向自己的脖颈……他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正是!”少年手持双刃,目光烁烁,瞪视双超喝冷冷喝道:“还打算再试么?”

“哼!什么名捕?平白无故抢人行李是何道理!”双超自然不服气,想抽出腰间的短刀却见林渊抬起一脚,那半截刀鞘已砸中双超的右手手背,疼得他右手一麻。

“你想做什么?”双超捂着手背死瞪着林渊。

“平白无故?你这恶贼还不愿坦白么?”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边的老哥,帮个忙!”林渊朝一旁的崔六吩咐道:“去他行李里掏一掏。”

崔六愣了愣,王镖师赶忙在他背后用力一推,让他快照做。

崔六耷拉着脑袋走到墙边,解开双超的行李翻动两下,蓦地发出惊叫。

“王大哥!这、这……”崔六手上捧出一颗硕大的珍珠,白净的表面稍有些磨损。从小苦出身的他哪里见过这等宝贝?一时间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不是千面子都盗走的北海珍珠么?”王镖师惊叹了一声,看向双超。

“江湖中人皆知,千面子都把偷来的珍玩摆弄了几日便会丢弃。我机缘巧合拾到此珠有何奇怪?”双超虽然武艺不及林二郎,心里仍一百个不服。

“是吗?我看不然。那千面子都的确把玩数日后,兴致没了。珍珠便被他随手弃置,而后被李家厍的一群小孩捡到,当作石珠子顽。一妇人来寻孩子时,小儿不识宝珠价高无市,大人焉能不懂?莫要忘了,那千面子都盗走王员外家珍珠时,还拾去了谢家姐姐的乌金剑!此剑浑身漆黑,上刻‘止水’二字,村里的孩童岂会明白?只当是捡了颗大珠子,捎带顺了根烧火棒!那妇人领着孩子将两宝带回便闭门不出,归家途中却恰巧被赶路的你撞见。你当场就起了歹念,是也不是!”

“我……我……”双超结巴地看着林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还不肯老实交待?!”林渊抬手一掷,那柄子刀牢牢地钉入双超身后的木箱上,其背在身后的箭囊也随绑绳割断而掉落。

林渊一使眼色,王镖师低下身从箭囊中取出沉甸甸的一物,虽和箭矢一般长短,却由粗布卷起,打开一看竟是一柄乌黑的宝剑,剑身上刻着篆体的“止水”二字。

“这……这是?”王镖师看了眼双超,又瞧了眼林渊只觉得如坠云雾。

“双教头那日被千面子都所辱自是苦闷,辞别王员外后,在李家厍偶遇一妇人带着儿童,手里拿着柄乌金剑回家。他亦听过千面子都将谢捕头的剑拾走之说,便悄然溜入妇人家中一探究竟,结果一搜便搜出了被盗的珍珠。他起初只是想凭此物将功折罪,并谎称自己险胜千面子都,好在江湖上留下美名、洗刷先前的污点……可离开时却不慎被户主发现。于是歹念陡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光了一家三口!”

“你怎么会……”见眼前少年把自己的行径一一道出,双超脸色越发阴沉,手不住地抖了起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昨日谢家姐姐途径李家厍目睹惨剧,她多聪明?不消多时就猜破了案情缘由,料定你这厮不会立刻回城里!前几日千面子都令你箭矢尽数损毁,你既无趁手兵刃如何俘敌获宝?必得去别处寻铁匠购买故而耽搁了行程!”

“……”

“倘若村民家中只被取走珍珠不取宝剑,那仅是一般贼人图财尔;若只拿剑不取珍珠便是武傻子。只有你,唯宝剑珍珠皆获,世人才会信你果真胜千面子都一筹!为了一己虚荣害了三条无辜人命——大胆恶贼,还不从实招来?谢捕头已托我在此静候多时!倘若还想争辩,不妨带去李家厍让村里的孩童认认,这大珠子和烧火棍到底是谁先发现的!”

林二郎这一通利嘴灵牙的质问,杀伤力丝毫不逊于先前的连珠箭,双超此刻只得低头伏法不再多言。

破庙内发生的一切停当后,檐外的雨也不知不觉间结束了。

林渊绑了双超,准备返回城内交由官府治罪。王镖师则将马匹借给林渊,陪他返程。

路上,他忽地想到了什么。

“且慢,林捕头,我有一事不解?”

“请讲。”

“明明是谢捕头丢了剑,为何派你在此等候?难道是……她又去追那千面子都了?”

“这个啊,你倒是说对了。谢家姐姐这次要抓千面子都,倒也不为财宝……事关机要,具体就不便明说了。

“明白,明白。”王镖师连忙点头称是,“依我看,这千面子都亦时日不多矣。近日为了这厮,名捕六俊六至其三,阵仗可真不小!”

“六至其三?您消息倒是灵通,怎知铁大哥也来了?可惜他负了伤,正修养……”

“哎呀,非也!”王镖师打断了林渊的话头,“林捕头,小人哪知枪挑三山也来了此处——是笑面诸葛。陪着他一块的,还有南天三剑之一的萧二爷。上个月他们二人一同路过本地……”

“嗯?原来是他们。”林渊听到这两人名字后,面色微怔,尴尬笑笑。

“是啊,他俩曾向我们刘镖头打听过一些消息,其中就有千面子都。”

林渊犹豫了一下,道:“那正好。久仰你家刘镖头大名,今日可方便叨扰一二?”

王镖师一拍胸脯自信道:“林捕头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好!”林渊点着头,千面子都之事有所进展本该是好事,可他脸上的笑容却逐渐褪去。

林二郎心下暗暗思索:“谢家姐姐,只能晚些时日与你汇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