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因众生堕落而愤怒，因愤怒而降天灾，以天灾宣告百年大审判开始。
山河破碎，灾祸肆虐，文明或毁于战火或沉入水底，旧世界的末日来临。
主的怜悯在盛怒之中依旧垂怜于迷途的羔羊。
因先祖对主世代虔诚，灾中虽饱经考验，仍从末日中幸存，成为大审判的见证者。
然主意难测，大审判距今已过数百年，吾等无从得知审判是否真正结束，如今的和平是主的怜悯还是中途休庭。
为牢记主之威仪，先祖将此地以主审判罪人之地重新命名，是为‘约沙法谷’。
同时为显示吾等对主的忠诚，乞求主之怜悯，将国度以圣经中渡众生过洪水之方舟命名，是为‘诺亚’”
——《诺亚国史•序》（节选）
一
审判纪元352年（约合公元2625年）2月诺亚国首都约沙法谷
诺亚国国王已经很久都没有睡好觉了。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政务。
因主垂怜于王室世代的虔诚，诺亚国的气候属实不错，大部分的作物总是能很轻松地成长收获，刚刚还迎来了不记得是第几次的大丰收。拜如此充足的粮食所赐，国家的财政状况也是蒸蒸日上，各种金银珠宝和四处搜罗来的珍贵古董堆满了仓库。不仅让贪得无厌的贵族们吃得满嘴流油，也让苦寒无助的贫民们能有足够过冬的食品和衣物。
对于在这样一个富足的环境里生活、一出生就被确定为继承人、如今已稳坐诺亚国权力顶点的诺亚国王而言，一般的财富和女人已经不值得他再起什么波澜。
说起女人，诺亚国王想起了自己前天看上的那个——也不记得是叫艾琳还是朱莉——还在等夫家同意她解除婚约。本来他完全可以学先祖直接把人抢过来睡，但自从新文艺复兴兴起后，文明发展了，直接抢人就显得太野蛮，教会也会以此为借口让自己亲自去梵蒂冈忏悔。具体方式是高价购买教皇开过光的金圣像回家供奉。
一想到要忏悔要买的金圣像，诺亚国王突然愤世嫉俗起来——这群该和旧世界一起埋葬的伪教徒！那玩意儿甚至连镀金的都不是，就是外表刷了一层黄铜！这群打着主的旗帜招摇撞骗的神棍们，不知道靠这个收敛了多少钱财，可能还比自己小金库里的金币还多哩！
诺亚国王被气得直发抖，抓过桌前的酒杯就往嘴里倒，冰凉的美酒流经肺腑，让这位身材臃肿的国王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再等几天，就再等几天，要是他们还没回信的话，他就随便找个罪名把那个美女变成寡妇，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抢进门了。
国王在微红着脸，美美地想着日后和那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美人云雨的场景。至于国家安全，诺亚国王是一点也不担心的。
首先他们有无敌的锈色十字军，这些拿着从祖辈手中流传下来的、象征着荣耀的红褐色（或者棕褐色）兵器的精锐战士足以横扫战场上的任何敌人。
其次是自审判纪年以来坚持不懈的联姻，让全欧洲的大陆现存的所有国家都成了诺亚王国的亲戚国，再加上他一年前把那个异母妹妹送去最爱找诺亚国麻烦的阿提拉国后他们也消停了。所以要是还有什么国际矛盾，只要拿出家谱念下两国统治者的亲缘关系，比如“你父亲的第二任妻子是我姑姑的表妹”之类就不用担心彼此之间又打起来。退一步说，就算打起来，锈色十字军也足以搞定他们。
但美中不足的是国内总有一小撮刁民……国王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上交自己收入的一半给国家不满，他每月把自己的一半薪水给教廷不也照样吃好喝好？但这些不讲道理的混账总在秋收等关键时候出来捣乱，抢走作为税款的粮食或着放火烧仓库。卫队屡次清缴都因为这些刁民们太能跑而没法彻底清理干净这些老鼠。国王还听说他们的头头彭特里奇和恶魔做了交易会复活术——这肯定是真的，不然为什么他每个月都能在《诺亚时报》看到不同画像的彭特里奇被击毙的报道。
不过好在这些刁民到目前为止都只是小打小闹，并不威胁自己从主手里接过的统治……主不出手说明他容许这样的小瑕疵存在，主不会让人间过于完美的，否则要天堂何用？反正这帮刁民也没闹到过约沙法谷。
因此自幼就被夸奖聪明的国王从来没、也完全没必要把他们放在心上，所以他又把心思转向如何为自己找乐子。
现在物质富足了，邻国消停了，审判纪元的和平时代终于到来了。
王宫的生活也变空虚了。
现在的他每天除了喝酒干饭搞女人，最大的爱好就是每天看手下人又拿出怎样花样翻新的议题在那吵架，比如什么“是否禁止新女性进入女厕所”啦、“是否继续加高达利特人的神学院入学门槛”之类，每次看他们为了讨好主和自己而在虚头巴脑的小事上争得面红脖子粗，国王都会在下朝后笑得前仰后合。
但最近他连这些都觉得厌倦了。
尽管教皇向他反复保证只要更加虔诚侍奉主，他和他的子孙就能从末日终审中幸存并被接到上帝身边享受极乐。但对如何打发现有的时光，他总觉得有比对着上帝、筹码和女人豪掷千金更好的方式。
这种失去目标无所事事的感觉是最可怕的，总得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
在用过作为晚饭的第12只香烤鹌鹑后，国王定下这样的决心，于是他随手打开一只刚送到他房间的贡品箱子——这是最有希望帮助他脱离苦海的东西——箱子里装的是公元纪年的纸质刊物。末日来临之时它们因为剧烈的地面崩毁被深埋地下，直到大审判结束许久、人们开始对古文明进行考古发掘后才得以重见天日。
百无聊赖的国王胡乱地翻着这堆刊物：这些大多数是下面人为讨好他而专门挑选的古代女性画集，从封面上要么骨瘦如柴要么臃肿不堪的女性外貌来看，这些画集出世的年代离大审判不远。女性更美、更有质量的画集距今最近也得有五六百年历史，保存完好的在市场上更是千金难求。现在国王手中的这本画集的纸面十分平滑，人物体态各异、栩栩如生，而且颜色经过几百年的沉淀仍然鲜亮……可惜已经没有人能画出这么真实的画了。
国王莫名有些感叹，这种感叹让他觉得扫兴，于是他放下画集并把它们堆到桌子的另一边。
剩下的也就是些满是字的古期刊了，上面的文字都是用古英语写的，从小学勉强毕业、除了拉丁文只能认全26个字母的国王基本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
英语这门语言的主要使用者早随着大审判的海啸沉于海底，现在学英语纯粹只是出于国际交流的需要。不仅如此，公元纪科技的失传也让大多数古代的词汇被废弃不用，这其中就包括大量的古英语单词。
一想到公元纪的科技，国王又是一阵唏嘘。
这些公元纪的科技早在末日审判中就失传大半，而在审判结束几十年后，仅存的一些科技又被教会以“科技毁坏主赐予我们的土地、让人类依赖科技变成废人、是魔鬼诱惑人堕落的手段”为由发起“回归纯真”运动销毁了不少。
对现在的人、哪怕是新文艺复兴开始那些试图复原古文明科技的史学家来说，公元纪年的期刊上面都是荒诞不经的怪谈……但用来打发时间还是不错的。
国王随手拿起它们中封面上画有美丽女郎的一本开始翻看：如他所愿，这本看年代是公元20世纪末制造出的古杂志里也有很多和封面一样美丽的画，文字也有但是相对简单易懂些，可惜从书页边缘的焦痕和已经成渣的封底部分可以看出这本杂志被保存得很不好。
就在国王想着换一本看的时候，从破碎部分露出的画吸引了国王的注意，他翻开了那页——画上是几块逆光的巨大石碑，阳光的照射为这些石碑的边缘罩上一层光圈，让这些石碑在蓝天和草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庄严，像是顶天立地的赫斯帕特里斯。画旁边最后的残页是篇文字，最上边黑字加粗的标题十分醒目：
“人类末世之光”
国王立刻提起兴致向下接着看，甚至不惜为此跑到用来装饰的书架上拿出字典来翻译自己不懂的词汇，在他的一番努力下，他终于看懂了上面的内容：
“前不久，在美利坚肯塔基州的迦南镇，镇民们立起了这些石碑。迦南镇由退休议员……他建造迦南镇的目的是为人类提供一个地上天国。居住于此的人们可以说是各行各业的精英……他们远离人类社会的喧嚣，过着回归自然的悠闲生活……为了应对世界末日之后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经过投票，迦南镇镇民决定在镇外的广场上立起……碑上刻有他们花费数年集中所有镇民的智慧进行总结，最后决定留给后人的……他们希望这些石碑可以为遭遇末日灾难之后依然存活的人们提供帮助……”
虽然后面的文字部分已经碎成了末，但仅有的这些部分已经让国王在酒精和香水中浸泡已久而死寂的心再度飞扬起来。
古美利坚精英们总结智慧立起来的石碑！
对于相隔大西洋的那片土地，每个欧洲大陆的居民都不陌生。大审判切断了欧洲大陆和其它所有地块的联系，但关于古美利坚的传说至今依然在欧洲大陆上飘扬。而新文艺复兴掀起的空前考古潮更是进一步拉近了传说和当下的距离，挖掘出的古期刊无不为古人的智慧提供有力佐证！
在这些文献中，古欧洲是民主与自由之光照耀的土地，生活富足人民幸福，而古美利坚更是圣地。传说千年以前，一群主最虔诚的教徒漂洋过海去美洲大陆传播信仰。到达那里后他们开疆拓土、铲奸除恶，建立起了发达的古美利坚，吸引了各种奇人志士去投奔他们——这些奇人志士的事迹被大量连成片的古画册纪录并保存了下来，并随着考古发现而大量流入黑市，变得愈发抢手——到大审判之前古美利坚的科技已经十分发达，甚至能驱使天雷，还利用它开发出了各种奇妙的玩意儿。
传说中那时在东方还有邪恶的红色恶魔觊觎欧洲大陆并发起了战争，英勇的古欧洲人民奋起抵抗，古美利坚的贤者们为他们的英勇所打动，出手帮忙。双方一同打退了巨兽的入侵，后来更是联手并彻底消灭了恶魔，让世界变成了民主与自由的乐园。据说大审判前他们甚至还去过月亮，见过那美丽的月之女神狄安娜。
拥有这样发达科技的智者们总结出来的肯定是真正的人类之光……
国王反复翻看这已经十分破旧的部分，直到晨曦的来临让房间变得明亮，他感觉自己对未来的希望正如这新一天的太阳，冉冉升起。
这一定是主指引的奇迹！
二
在守卫的带领下，约沙法谷的猎户蒙克·费蒂格快步走进王宫的正殿。
这个人是国王看到石碑记载后命令手下人找来的，他相貌过关能力不错，还在捕猎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每天都能为王宫送来新鲜的野味。最重要的是他家世代都是品德高尚的教徒，不好色、不酗酒、洁身自好——这在如今的世道实属难得。
去古美利坚的计划正好需要一个有能力、脑子清醒的人当指挥——国王对于自己亲自选定的人很满意。
而且他选蒙克还有一个重要理由：蒙克的家族起源可以让他服众。
“听说你的先祖是古代美利坚海军军官?”背对着蒙克的国王开门见山。
“是的陛下，根据家族里世代相传的记忆，那位祖先当时的职务是准将，大毁灭发生时他在古巴黎协助避难所建设，侥幸生还后在这儿定居成家。”
跪在地上的蒙克如实回答。被国王召见对蒙克这样的平民来说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因此他拼命按耐着语气中的兴奋。
“很好，”国王转过来直面蒙克，“我交给你一个光荣的使命：去古美利坚，找一块刻着古代人类智慧结晶的石碑，让它为我们的未来举起明灯。”
随后国王向他展示了那份记载着石碑的期刊和一份古代北美州大陆地图的复制品，在上面古美利坚肯塔基州的位置，有块地方被打上了叉并标了“迦南镇”的字样。
“这些都是五百多年前的记载，而上次欧洲人踏上美洲大陆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大审判切断了欧洲大陆和其它所有大陆的联系，我们不知道现在海的对面是什么情况……但我们总得试试。”
国王转过头，一脸严肃地盯着蒙克的眼睛，来自皇冠的威严让蒙克自觉地低下了头。
“千年以前，先行者们在海上漂了53天后到达那里，历经千辛万苦建起了光明的古美利坚。而我们要做的是追随他们，追随那些虔诚又满是智慧的先贤们，再次踏上古美利坚的土地，取回他们的智慧结晶，让文明之光再次照耀欧洲！”
这是国王临时想出来鼓励蒙克的话，三天后，它出现在了国王对外正式宣布计划开始的演讲上。
此时的蒙克本人自然也被这番话鼓动得心潮澎湃。
再次踏上先祖生活过的土地！
蒙克的父母去世得都很早，母亲在蒙克不到两岁时死于小审判结束的前夕（具体来说是流感引发的肺炎），父亲在辛苦地把蒙克抚养到十岁后，也因为劳累过度去见了主，之后的他和爷爷靠打猎相依为命至今。
对亲人的思念使蒙克在闲时沉迷于父亲尚在世时给他讲的种种关于祖先故乡的传说，为皇亲国戚送野味换来的报酬除了必要的开支也大多被他在黑市换了各种记载公元纪年奇人奇事的古籍——这些都使得那片远在大西洋之外的土地在蒙克的想象中不断变得清晰，变得越发美好神圣。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只能在约沙法谷的郊外对着发黄的纸想象古美利坚的样子，没想到自己能被主如此眷顾……
他陶醉于脑中不断闪现的想象，以至于国王让蒙克跪下好正式给他书面旨意都差点没听见。
三
因为古美利坚在大西洋对面，去的话要一路向西横渡大西洋，这一计划最终国王被命名为“西行计划”。
按照国王的构想，蒙克将带领一支小队横渡大西洋去古美利坚看看情况，如果古美利坚的贤者们真的存活于世且获得了更高的文明那就再好不过。就算人不在也没关系，反正那也是实实在在的土地，找到那块记载公元纪年智慧成果的石碑后再把本土人口向那里迁移开荒也不错。
国力方面，一口气拿出支持“西行计划”的大量资源对身为强国的诺亚国来说当然不成问题。而横渡大西洋的技术也不需要担心：新文艺复兴的对公元纪年的科技还原进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尽管公元世纪那些用铁做的梦幻般的战舰完全没法还原、甚至连原理都还有争议，但更古老的木制盖伦帆船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有造船工匠成功还原出了模型，现在在皇家造船厂里的那条一比一还原出来的大船“五月花号”已经下水，建造完成指日可待。
然而，事情并没有预想的那么顺利，谁都没有想到西行计划还是在与资源和技术都无关的事上被拖了两年多。
但是这和保守的宗教无关，教会这回倒没有为难诺亚国，教皇甚至还在计划公布之后的第一次教区会议上表示了支持。毕竟诺亚国王在宣布计划时为了减少阻力特意将石碑说成了“刻有古代贤者智慧结晶的圣碑”，教会自然要支持信徒主动追寻有明确记载的圣物。抛开这点，古美利坚可是几百年来被反复宣扬的圣地，找到失去联系已久但同样信仰主的国家是非常有必要的，这对在那场席卷全欧洲的瘟疫（俗称“小审判”）中毫无作为、威信在民众中被沉重打击直到现在都没缓过劲儿的教会来说，那可是瞌睡送枕头——正是时候。
阻挠西行计划的是议会的那群大臣们。对于整天挖空心思吵架的他们来说，这种能发挥自己废话能力的实际问题简直比得到教皇的祝福还难得。
于是他们集体发难，前赴后继向国王表示：像古代大航海时期那样收复海外土地的行为从大审判至今已经有一堆国家尝试过，但那些出航的探险队十个出发能活着回来的只有一两个，而且回来那些人别说古美利坚了，连原先在同片大陆的古亚洲都没找见，去古非洲的行动目前也没一个成功的，他们见到的除了大海就是大海。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主造的世界里除了我们和周边这堆邻国没别的活人活大陆，您佬快停下这种浪费行为吧。
可国王铁了心想要进行这个计划，在吵了半年后，议会见阻止西行计划本身无望，便迅速转换了路子：他们上书国王表示为了解决西行计划遇到的后续问题需要成立一个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由王室成员和议会派出的大臣代表共同监督，负责审核西行计划的开支及与之相关的所有问题，以减少准备工作中可能产生的浪费。
这个要求自然是被清楚大臣们是在找茬的国王给驳回了，但大臣们不死心，在每次与国王的交谈中都把话题往建立西行计划委员会的事上靠，逼得国王哪怕只是出去遛弯、见到大臣都会绕道走。
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大臣们累了国王也累了，于是双方终于妥协：西行计划的物质准备工作稳步进行中所以没必要变动，依然由国王亲自主持；但执行计划去古美利坚的人选除了蒙克都还没敲定。
虽然议会还是下了绊子，把西行计划执行人数定死为包括蒙克在内的六人（他们还声称这是最好的方案），但国王觉得大诺亚国人才济济，随便来点人都是人中龙凤，应该可以轻松完成任务，所以就没操心这个，并把剩余的选人工作交给了议会。
让国王没想到的是，就人选的问题议会又吵了一年。
西行队的队长自然由国王钦定的祖上出身古美利坚的蒙克担任，毫无争议。但对别的人选，无论是人种还是性别议会都争论不断。直到最后一个人种的问题也勉强取得了折中和妥协、即三名白人和三名少数族裔后，真正事关重大的人选问题才被提上日程。
等到正式开始选人时，大臣们提出：古美利坚是公认的自由与民主之地，所以“西行计划”人选的选择方式也必须民主！蒙克占走了一个名额，剩下的五人就应该通过民主的方式选拔！
这下整个诺亚国都炸锅了。
在国王公开西行计划后，由于古美利坚的威名实在太盛，诺亚国里从上到下对这个计划的想象和期待都突破天际，无论是要找的那块圣碑还是如今古美利坚的发展程度都是诺亚国民间的热门话题。在计划宣布公开招人后，各路报名者更是差点把那间用于报名处的平房挤塌。
而面对满屋的报名表，大臣们心中早有算盘。他们先筛掉了大量没有特殊经历和特殊背景的普通民众——这些人要什么没什么，选他们出来对自己的话语权没有任何好处——符合条件的报名表一下子就只剩下了几十份。
随后，议会开始了以公平为名的精细筛选。在小审判平息后，各种思潮风起云涌，能进入议会的大臣基本都是这些思潮中的某一种或者几种思潮的忠实拥护者，选人时自然会以对某一思想的拥护程度优先考量。
一个叫贝拉克的黑人是最先被选中的，他是虔诚的教徒，在位于首都郊外密林的贫民窟中深居简出。贝拉克宣称“亚当和夏娃在被逐出伊甸园以前就过着简单的生活，像他们那样活着就是真正的回归纯真”，因此他只吃素食、还号召其他人也和他一样食素以爱护主所创造的动物。虽然他的主张在本就食不果腹的贫民窟里没什么回应，但却被某个吃厌大鱼大肉、跑去郊外采风的大臣相中，并把他带到首都约沙法谷并宣扬为“真正的纯洁灵魂”。自此贝拉克就住在首都每天宣扬他的纯真理论，因而他很是受首都权贵们和教会中势力仍存的回归纯真派追捧。于是他便成为了众望所归的第二人。
第二个被选中的是格莱特，她是典型的优秀女性。作为被遗弃在红磨坊门口的混血婴儿，靠着鸨母悉心培养成长起来的格莱特精通歌唱和文学，还凭借优秀的才华和出众的外貌成为了红磨坊的头牌。现在的格莱特靠着和各路王公贵族建立起社交关系得以出席各种场合，并通过交际圈接触了大量因考古活动而重见天日的古文明的女性事迹。这些考古成果让格莱特深受启发，于是她开始主张“正因为女性的子宫人类才能在主的庇佑下延续至今，所以男人要无条件对女人好”、“没钱给女人买珠宝的男人必须反思”、“抛开女性没参与的事实不谈，战争绘画中一个女的都没有是在歧视女性”诸如此类的内容，还出手保下了两个杀夫骗遗产的女犯，称赞她们是“反抗男性压迫的女英雄”并让她们进入红磨坊工作。这些英勇行让格莱特成功跻身名媛中的意见领袖，这让她成为第三人就十分顺理成章。
下一个被选上的吉姆可以说是格莱特的反面。作为一个家道中落的勋爵，他敏锐地抓住了新文艺复兴之后由古期刊掀起的复古潮，开始宣称自己是新女性，每天都涂脂抹粉穿裙子，带着长卷假发踏着红色高跟鞋招摇过市。每当有人质疑吉姆为何顶着这身装扮出席各种女性宴会蹭吃喝、还光明正大进入女厕所时，他总会宣称：“不要以刻板印象来确定我的性别，我心理是女人所以我现在就是女人。”这种在“回归纯真运动”时期会被送进圣伊丽莎白的新女性如今却广受民众欢迎并被争相效仿，而很多人都注意到那些赞成吉姆的人也大多是格莱特的反对者。在如此众多的民众支持下，吉姆也十分顺利地拿下一个名额。
在最能代表如今思潮话语权的三人确定后还剩两个名额了。对其中剩下的少数族裔人选，大臣们的目光投向了人种最底层的达利特人。
达利特人的起源可说来话长：他们是传说中红色恶魔所盘踞的古亚洲大陆上居住的恶魔后裔，黑发黑眼黄肤是达利特人最基本的特征。大审判发生时古亚洲理所当然地被摧毁，古亚洲的人们一路向西逃到了欧洲大陆并于此定居，“达利特”是从他们的先祖那里流传下来的称呼。至于“达利特”具体的语义，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长期以来，生活在欧洲大陆的达利特人并不受待见。主要原因是教会认为正是他们先祖那早已不可考的邪恶行径引发了大审判，各国也经常因以经商为生的达利特人莫名富起来并赚走他们的土地和财富而排挤达利特人，欧洲现存的全部国家或多或少都有过几次针对他们的恶性事件发生。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达利特人并没有因此记恨主，反而宣称“我们以德报怨，要保持世界的爱与和平”，继续对白人们彬彬有礼，如此乖顺的羔羊实在令人感动。
至于为什么要选一个达利特人进西行计划：一方面是由于新文艺复兴而兴起的人种平等风潮，种族类别多点面子上好看。而另一方面……五月花号上的脏活累活总得有人来干，而一听为上层服务的“光荣差事”就会嗷嗷叫着往前冲的只有达利特人——身为恶魔后裔的他们迫切需要主的认同，尽管达利特人内部都分成好几派打来打去，但对主，他们的态度没得说，虔诚到连白人们自己都自愧不如。
就这样大臣们找到了满意的人选：戈多·吕，诺亚国公认的最虔诚的达利特人。他是一位以最高分从神学院毕业的优秀神学研究生，尽管在这个学院达利特人的分数标准是其他人种的三倍。和很多口述让报名处负责人代写的报名者不同，戈多的报名表是自己亲自手写的。他在报名理由一栏上把自己对古美利坚这片圣地的向往写得满满当当，字里行间都是对“人类之光古美利坚”的向往，这么热情的人干起五月花号上的杂活来一定很厉害。
现在只剩下一个人没确定了。
这时候西行计划物质准备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可算腾出手来关注人选问题的国王一看议会选出的这些“人才”差点没吐血。
凭他们真能成功到达古美利坚吗？
就在国王对议会确定的人选表怀疑人生的时候，大主教上门来了，他带来了教会的意见：欧洲大陆已经太久没和古美利坚的人交流，贤者们既然是主的信徒，不按照正式的教内礼节和他们见面说不过去——简而言之，他们想在西行的人里面塞一个真正的神职人员以便到达古美利坚后和那里的信徒们交流。
因为就剩一个名额了，心里想着教会的人怎么着也比现在这帮家伙靠谱，对于大主教的建议，国王立刻点头同意了。
就这样，隶属于约沙法谷圣母院、长期从事医疗工作且在神学课程中成绩名列前茅的年轻修女爱丽丝，作为最后一人被塞进了西行的队伍。
三名白人一名黑人再加一个混血和一个达利特人，四男二女共计六人。
尽管还有人闹意见说应该三男三女以达到彻底的性别平衡，但里面有吉姆这个新女性，因此反对的声音也没有多大，很快就平息了。
四
终于结束了驾船训练的蒙克正在回家休息的路上，两周以后他就要率领“西行队”带上够他们一年所需的食物还有其它物资从塞维利亚港动身，驾驶帆船“五月花号”前往大洋彼岸，追寻圣碑。
自从他被国王选中已经过了两年多，这段时间里蒙克主要工作就是去皇家造船厂接受五月花号的驾驶训练，打猎反倒成了他偶尔放假回家时给爷爷打下手的副业。
好在蒙克有国家为西行计划成员下发的补贴，这些钱对他来说除了生活还有富裕，于是他也就安心地待在皇家造船厂训练，不仅很快就熟悉了五月花号，还成为了一名驭船高手。
至于他的那五位同伴，蒙克一想到他们心情就十分复杂：五人倒是都通过了身体测试，没有在五月花号建造完成后的这一年里的小范围试航中晕船，但这些人真是太有个性了。
那个叫贝拉克的黑人一来就对船上的食品储藏室指指点点，说不应该带鸡蛋火腿等肉食而是全部改带蔬果。蒙克反复和他解释旅程起码有四五十天、蔬果不能在海上长期存放容易坏贝拉克都不听，还说自己不尊重他的信仰。最后蒙克不得不硬着头皮麻烦国王追加了几箱耐储存的橙子和腌黄瓜专门给贝拉克当路上的食物他才罢休。
那个叫格莱特的也是一样，刚登船就霸占了船上的一间中舱来做自己出行时的卧室，甚至还搬了大量她自己的首饰衣服化妆品上船，蒙克每次让格莱特不要带这么多私人物品她都横眉竖眼：“船上东西这么多，我自己带点怎么了？！你这是在压迫女性！！！”后来的那个叫吉姆的混账也拿格莱特当挡箭牌，往船上自己选定的房间里搬了一堆东西。直到五月花号的水位被格莱特和吉姆如同军备竞赛般的放东西压得超了载重线，主管皇家造船厂的伯爵大人亲自下场警告两人再胡闹就上诉国王取消他们的西行资格，格莱特和吉姆才不情愿地把自己的大部分物品搬上了岸。
反倒是最晚被选入西行队的两人给蒙克留下的印象还不错：那个叫戈多的达利特人与他一样，都对古美利坚充满热情和期待，二人十分聊得来不说，戈多还和蒙克一样认真学习如何驾驶五月花号并成为了调整风帆的好手；至于那位叫爱丽丝的修女小姐，尽管蒙克并没有让她实际操控过船只，但爱丽丝还是坚持在五月花号剩余的训练期里每天报道（原本她只要通过适航性测试就不用再来造船厂），并默默观摩他和戈多的驾船训练。
要是只有戈多和爱丽丝一块去找圣碑的话，西行的旅程肯定是愉快的。
蒙克默默地想着。虽说另外三人实在是让蒙克伤脑筋。可蒙克心里也清楚他这个队长没有决定权，甚至连国王陛下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算了！这对顺利到达古美利坚来说应该不是问题。
如此想着，骑了半天自行车的蒙克终于回到了位于约沙法谷城外的家门口。
从老远就能闻到的血腥味来看，爷爷正在家处理今天的猎物。他人很好但十分沉默寡言，因此爷孙俩除了打猎以外交流不多。但两年前蒙克兴奋地回家向爷爷报告自己被国王选中要去古美利坚时，爷爷就一直板着脸。此后每次蒙克训练间隙休假回家，爷爷不是在处理猎物就是把祖上传下来的那枚银色将星放在桌上，与它对视不说话，蒙克也没敢追问他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应该是听了那些关于海上凶险的传闻不舍得自己这个最后的亲人离开……这几天好好陪陪爷爷吧。
带着这种想法，内心萌生出一丝不舍的蒙克锁好车，进入院门，而爷爷正坐在院里的凳子上熟练地给野兔剥皮，他先给兔子放血，把肉分出来用于晒肉干，内脏则和一些不能吃的部位一起丢到边上的盆里回头做狐狸诱饵，完整剥下的皮则放到一边准备过几天进城卖给毛皮商人——这是蒙克十岁开始和爷爷一同生活后的日常，类似的景象他已经看过无数次。
听到锁车声的爷爷连头都没抬：“回来啦。”
“嗯。”
蒙克简单回答一声后就走进院中的平房里把包放进屋内，爷孙俩过去一直是这样打招呼。
但今天的爷爷在蒙克把包放下后停下了手中的活，他把沾着兔子血的手在黑围裙上擦了擦，然后站了起来。
“蒙克，问你个问题。”
蒙克惊讶地看着眼前头一次露出严肃表情的爷爷，之前他与爷爷相处的时候，爷爷的表情大多是漠然，看惯一切的漠然——蒙克将之归咎于老人这大半辈子不断失去亲人的不幸。
但接下来爷爷的问题更让他震惊。
“古美利坚真的是圣地吗？”
蒙克回答得不假思索：
“肯定是啊，为什么爷爷会这么问？”
“只是有些疑惑，虽然古美利坚是我们先祖的故乡，但为什么人们会认定一片我们已经三百多年没有接触的大陆是圣地。”
爷爷的语气莫名认真。
“因为那里是千年以前虔诚的贤者们飘扬过海终于建立起来的国度嘛，肯定是受到主眷顾的。”
蒙克下意识地给出了这个标准答案。
“包括诺亚在内的现存所有的国家都是主的信徒，每天都在互相争谁最虔诚。”
爷爷的语气中似乎有一丝不屑，看来这个理由显然不能让爷爷信服。
“呃……因为欧洲现存国家的建立者是大审判之后的幸存者，幸存者既然不一定是贤者，古代科技又几乎失传殆尽，他们的水平和建立古美利坚的贤者水平有差距很正常吧？”
蒙克觉得这句话要是拿出去公开说自己没准得掉脑袋，但好在爷爷听完这话后的脸色柔和了不少，蒙克见状觉得自己应该再解释详细点。
“而且您想，那些贤者建立了自己的幸福国度后还主动协助古欧洲人民们击退了邪恶的红色恶魔，为古欧洲大陆带来了光明。考古发掘的时候不是还找到了他们用各种神奇的技术消灭异教徒的记载吗？他们在大审判前还发起了避难所计划帮助欧洲大陆渡过难关，先祖也正是为了帮助这里而来的古欧洲。尽管那些避难所因为施工过晚没有建成，但正是这些未完成的避难所把大审判中爆发的部分洪水引到地下，也算是保护了地面上的古欧洲人民……这都是国史上的明确记载啊。”
看爷爷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蒙克对自己这一长串的解释很满意，于是他做了总结。
“作为一个由虔诚的贤者们建立、高度发展并帮助同教人民的国度，古美利坚不是圣地，还会有哪里是呢？”
“……我知道了。”
爷爷脸上恢复了漠然，他坐回凳子上，继续处理猎物。
松口气的蒙克去了厨房，准备找材料做杯苏打水休息下，屋里的气氛重新如往常一样沉默，过了一会儿，爷爷再次开口：
“对了蒙克，你去古美利坚的时候一定带上捕猎用具，没准有用。”
“好。”
蒙克随口答应着，虽说船上肯定不缺吃的，但万一到了古美利坚之后小队需要在野外露宿，确实需要捕猎用具来防止在露宿地遭到野兽的威胁。
五
五月花号启航的当天天气十分好，海面上风平浪静，庞大的五月花号静静地停在港口里，数不清的海鸥围绕着它的主杆飞，像是天使在为即将前去讨伐恶龙的骑士献上祝福。塞维利亚港的码头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在这个平时只停泊了一些小货船的港口，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宏伟的巨舰。人们止不住地欢呼，为罕见的巨舰欢呼，也为即将出发、去探索古美利坚的勇士们欢呼。
在这样的一片欢呼声中，贝拉克在和他那些被特意从贫民窟接来的家人们亲切拥抱；格莱特和吉姆在和各自的支持者们握手，双方距离拉得很开；戈多则对着一群明显是他家族亲戚的人们痛哭流涕，说着“为家族争光”之类的话；爱丽丝也在听着来送行的圣母院修女的叮嘱，似乎是在将到古美利坚见人时的礼节。只有蒙克孤零零地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既没有家人朋友来送别，也没有慕名而来的支持者与他握手，这让他这个队长在人群中显得格外落寞。
蒙克也不是不希望有人来送他，但他考虑到爷爷身体早已不如过去硬朗、就让爷爷在家休息了，而猎户时期的他一直泡在古籍里也没交到什么朋友，在造船厂训练期间认识的熟人都在为启航前的五月花号做最后检查，这才导致了现在的尴尬局面。
“蒙克，好久不见。”
蒙克听到有人喊他，赶紧回过头，没想到最先和自己打招呼的竟然是来做启航演讲的国王。
“陛下！”
蒙克赶忙对国王行礼，他能站在这里可是多亏了国王的钦点，对此蒙克十分感激。两人礼节性寒暄一番后，国王说出了来找他的目的。
“我有东西要给你们。”
国王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个大铁盒子郑重地递到蒙克手里。虽然通过残存的花纹可以看出它是公元纪年的饼干盒，但蒙克知道里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点心。
他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盒子并打开盒盖：盒子里是一大本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布纹纸画册，画上是各种精心绘制的古美利坚景象，每页画边上边上都有注释，画册的最后一页就是蒙克两年前在王宫看到的那张圣碑图。
“我能找到的最结实的盒子就是这个公元纪年的古董了。三个月前准备工作都快结束时我才想起来应该做一本这个……”
国王和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这让蒙克感到格外的亲切。
“这是你们踏上古美利坚后到目的地为止可能会看到的景色，边上标着的是这些景色在古美利坚的位置，到那儿后对着地图看你就能定位到自己在哪里。圣碑在内陆，有这些图做参照物的话找圣碑容易些。”
国王拿着画册，耐心地一页一页讲解给蒙克听。要做出这本画册需要的资源可不简单。首先是对存世量十分稀少的古美利坚相关景色画册的大量收集与筛选，其次是召集优秀画师对这些古画册的画精确临摹……无论如何都需要大量人力物力。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本画册对即将去古美利坚的西行小队来说十分有用。
“之后就拜托你了。”国王意味深长地重拍着蒙克的肩，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祝你们，至少祝你一路顺风。”
“是，陛下！”
蒙克再次向国王行礼，虽然他有些奇怪为什么国王会这么说，但他并不敢把这个疑问直接问出口。
随后是议会敲定的送行仪式：先是国王登上临时搭建的演讲台发表启航演讲，然后是各路无论是否有在西行计划的准备工作中出过力的人轮番登台发表一番长篇大论，最后是军乐团演奏国歌作为六人的送行曲。
这一套流程走完就已经到黄昏时分，最后的检查已经完毕，西行队的六人都已经顺利登船，万事俱备。国王按照古代流传下来的仪式将一瓶香槟在五月花号的船头摔碎，随后郑重地宣布：
“拔锚、启航——”
在微风吹拂下，六人和五月花号一同迎着晚霞、离开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向着远方的未知，向着古美利坚出发。
六
西行小队已经在海上漂了二十天，这段时间里蒙克和戈多是船上最忙碌的两个人。
五月花号设计建造时的预计水手数是十人，议会限制的六人是行船的最低要求人数。但现在在船上的六人里有三个人，蒙克宁肯和戈多倒班，也不想或者说是不敢让他们来干活儿。于是两人每天从船头跑到船尾，再从船尾跑到船头，忙得不可开交。幸好爱丽丝主动揽下了撰写航海日志的任务，还经常给他们二人打下手，不然蒙克觉得自己现在就得交代在五月花号上。
但让蒙克身心疲惫的还不止这个。
“船上可有四个男人呢，你怎么可以让女性来干这种粗活儿？”
“纠正一下，是三个。”
蒙克连头都不抬就知道声音的主人是又来甲板上散步的格莱特，每次见到只会站边上说风凉话的格莱特蒙克就没好气。
那位新女性吉姆更是让他头大：吉姆打正式上船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偷吃，每次吃饭时都要拿很多面包和香肠就算了还经常偷拿鸡蛋和糖给自己开小灶，搞得蒙克不得不在行船第三天专门抽出时间给厨房和食品储藏室加了锁并把钥匙随身携带。
除此之外吉姆就和格莱特一样，每天轮番在甲板栏杆边对着路上的各种海景大呼小叫（不过这两人基本不会同时出现在甲板上）。蒙克倒也试过让他学些行船技能，得到的回复总是：
“你怎么可以让女士干活呢？”
对那个有着灵活的性别转换线的混账，蒙克要不是看在主的份上真想用狩猎用具让他变成真正的女人。
至于贝拉克……哦，别提他，那个素食主义者除了吃饭以外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念经，船上的人几乎每次见到贝拉克时，他都在不同位置对着海面或双手合十或跪拜，嘴里念念有词。蒙克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时，贝拉克总会解释说自己在向主祈祷，让他保佑五月花号平安到达海对面。但蒙克让他帮着做船上的工作，以实际行动帮助五月花号时贝拉克又以“我要保持纯洁的灵魂所以不能学习知识”为由推辞不干。对他，就连话最少的爱丽丝都难得开口吐槽，她说贝拉克这种整天念经不干活的行为更像是另一个大审判前欧洲大陆打压了无数年的某个异教的教徒。
不过最近，格莱特不知道怎么回事和贝拉克混到了一起，或许是因为两人都有黑人血统的缘故吧。反正他们两这几天经常站在船头对着海面说笑，吃饭时格莱特难得没有选择面包配肉干而是和贝拉克一样面饼配腌渍蔬果，还亲昵地把头靠在贝拉克的肩膀上。
这两人在一块是他们从行船以来给船上工作做的最大贡献：没有了格莱特的风凉话和贝拉克的占地念经，蒙克他们这几天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至于吉姆，在无数次试图破解食物储藏室门锁失败后，他开始每天吃饭后抓紧顺走剩下的食物回自己房间吃。蒙克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严格定量，每天大家剩下的食物不算多，用这点食物让吉姆消停点也是好事。
又过了几天，五月花号迎来了和出发那天一样晴朗且没什么风的天气，这对为了操作帆船而忙得焦头烂额的蒙克来说，是个难得的休息日。
在解决了船上的日常工作后，可算挤出时间收拾自己的蒙克在剪好头发刮好脸后，来到甲板上，准备在难得的空闲时间里好好休息一下，却见自己心仪的桅杆底下已经被人占据了——那是正坐在桅杆下看书的戈多。
拜格莱特和吉姆在训练期整出的闹剧所赐，议会后来参考公元纪年的行船准则给西行队成员加了条限制，每人带上五月花号的私人物品总重不得超过30千克。为了带狩猎用具蒙克只好把原本想带到船上读的古籍抄本放在家里。幸好戈多带了不少古籍抄本和神学院出版的考古成果总结上船，因此蒙克休息时会找戈多蹭书看——顺带一提，爱丽丝也带了很多书，但蒙克没好意思问她都带了什么。
“嘿，戈多！你在看什么书？”
蒙克在戈多身旁坐下，戈多顺手合上书，将书名露给蒙克看，封面上印着“TheJourneytotheWest”。蒙克之前没读过，但这本书的书名使他倍感亲切。
“那……这里面讲的是什么？”
“和咱们现在做的一样，几个人组队去西方获取主的智慧结晶！”
戈多见蒙克对这本书感兴趣，顿时两眼放光，显然他很喜欢这部作品。
“书里的主角是只能力高强且不服主的猩猩，被主击败后臣服于主的威光下并在修炼五百年后出山，与美丽又帅气的白马王子一同出发，去西方的灵山取主的智慧结晶，在经过种种奇遇后终于获得主的认可，最终被主接入天堂享受荣华富贵……就是这么棒的故事！”
一听这个梗概蒙克就明白了，这只主角猩猩的故事可以说是达利特人现实经历的缩影，身为他们祖先的恶魔不服主的存在、屡次侵扰欧洲人民，但戈多的祖先没有和恶魔们同流合污，而是在大审判那种天崩地裂的恶劣环境下长途跋涉来到欧洲大陆投奔主，即使后来因为出身达利特人而遭遇了三百多年的不公，他们也毫无怨言。
虽然现在社会上对达利特人依然抱有偏见还对他们有诸多限制，但至少这些真诚的人们也已经融入欧洲了。想到这点蒙克甚至有些感动。
这时戈多把书翻到了这本书的插图页面：一只巨大的、戴着金属头箍的灰色猩猩右手拿着粗大的金属棒、左手抱着名一脸担忧恐惧的秀气男子。猩猩对着画面外呲牙咧嘴显得十分狰狞，让蒙克想起他在古董店看过的一张公元纪年的画，只不过那只叫金刚的黑猩猩搂着的是一个美女。
“这就是这本书的主角，孙悟空。”戈多介绍道。
“孙悟空？”
这个名字蒙克倒不陌生，古书店里偶尔能看到一种叫《龙珠》的古画册，里面的主角也叫这个名字，蒙克印象里那是个黑发黑眼但会变身成金发碧眼形象大杀四方的小男孩。
“两部不同作品的角色怎么都叫孙悟空？”
蒙克把他的疑惑讲给戈多，戈多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的那个画册作品是达利特人中加潘派的祖先读了《TheJourneytotheWest》后受到启发画的，两部作品作者都不一样。”
据说过去达利特人内部因为巴别塔的诅咒而说不同的语言，但大审判之后逃到欧洲的达利特人都说拉丁语和英语，这些语言的差异消失了，如今的达利特人都是用姓氏发音分派别。戈多属于达利特人中人数最多最积极上进的黄派。
“说到这个，还有一个凯姆奇派主张孙悟空相关的作品都是他们祖先的杰作，他们是所有达利特人的祖先。笑死！他们自己连做饭都只会拿辣酱乱炖……”
“呃，总而言之，孙悟空是达利特人的先祖创作的艺术形象。”
蒙克实在分不清达利特人的内部派别也没有分辨的闲情逸致，打算草草了结这个话题，但戈多似乎并不这么想。
“这个必须要分清的！黄派的孙悟空……”
“喂——你们看那是什么！
”格莱特的大喊大叫打断了戈多和蒙克的聊天，他们抬头看向她站着的左舷，看见格莱特兴奋地指着不远处一块海面，感觉奇怪的二人收好了书，走到栏杆旁看向她手指的方向——
那是一个白色的精灵。
确切来说是一条大鱼，蒙克目测它和五月花号差不多大。大鱼有着完美的流线型身躯，通身雪白，眼睛则黑得像诺亚国国宝王冠上镶嵌的那颗宝石，巨大的嘴角微微上扬，像一个美好的微笑。此刻它正在海面上轻盈地游动，那不时露出海面的雪白皮肤如同天上的云朵游进水里一般。
三人都看呆了，接着赶到左舷的其余三人也看呆了，所有人都被远处大鱼的美丽所震撼。
“我要多看看那个精灵！把船靠近一点！”
格莱特显然心动了，看她的表情，她是真的想摸摸大鱼。
蒙克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鱼，第一眼的震撼已经开始淡化，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看过对类似生物的描述。
白色皮肤的大鱼……明明只是条鱼，可为什么他看到大鱼后会开始冒冷汗？
“喂，蒙克！把船靠过去！我要近距离与它交流一番！”
格莱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顾气指使，有同样令人讨厌语气的人……
蒙克想起来自己在哪里看过对白色大鱼的描述了，如果真是那东西，那他绝不能冒这个险。
“不行！”反应过来的蒙克果断拒绝了格莱特的要求，“在这儿看看就行了，别靠太近。”
“为什么？它明明那么美！”
格莱特的语气带着些许娇嗔。
“我们没法判断它是否危险。”
蒙克的语气十分坚决。
“你怎么能说那样美丽的精灵危险呢？！”格莱特急了，“因为你自己整天在野外风餐露宿所以看什么都危险吧？！粗鲁无礼的穷鬼！”
“那东西可能是莫比迪克！！！”
被格莱特骂到痛处的蒙克依然不肯让步，他把自己的判断大声吼了出来。
这声吼让五月花号短暂沉默了一阵，片刻后，吉姆举手发问。
“莫比迪克？那是什么？”
“呃，请让我来解释。”
尽管戈多认为达利特人不应该参与上层种族的争论，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和稀泥。
“《莫比迪克》这本书是公元纪年古美利坚一个叫赫尔曼的人写的游记，讲的是他和一名捕鲸船船长追杀一头凶恶白色鲸鱼时的所感所见所闻。莫比迪克是书名，也是游记中那头白鲸的名字。队长他在担心海里游着的那条大鱼会不会就是书中这种凶恶白鲸。”
这句话确实有道理，但格莱特依然不舍地看着海中游荡的大鱼，两眼含泪显得她楚楚可怜，她觉得这样轻盈美丽的生物绝不是那种粗鲁笨重的鲸鱼——蒙克就是野蛮！野蛮的男人看什么都野蛮！
贝拉克显然看出了格莱特的心思。
“我去看看吧。”他可不想放过这个展示自己的好机会，“那样美丽的精灵是天使，可以由我先去和它交流，再把它带过来向它介绍你们。”
“但那条鱼很可能伤人……”
尽管不喜欢贝拉克，但蒙克还是想阻拦下他。
“没事，”贝拉克说着就开始脱上衣，“我爱护动物所以我没吃过肉，只吃素的灵魂是纯净的灵魂，相信主造的精灵不会伤害我的。”
“贝拉克你真勇敢……”见自己的目的可能达成，格莱特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你是伊甸园出来的真男人！”
“交给我吧格莱特。”贝拉克已经脱得只剩下一条兜裆布，“我会向那个精灵郑重介绍你！”
看他如此执拗，蒙克只能叹着气妥协。
“好吧……但你要注意安全。”
说着蒙克拿来一个由猪膀胱缝成的救生圈并用气筒给它充满气。在仔细观察确认救生圈没有漏气后，蒙克把它套在贝拉克的身上，又拿过一根粗麻绳结实地扎在救生圈上。
“你要是感觉到什么不对劲赶紧叫我们，我们把你往回拉，知道吗？”
“好！”
贝拉克求之不得：其实他对自己能否在海里游泳也没底，但有这样一个救生圈托着，他便可以放心地去接近那个白色精灵了。
在戈多把麻绳的另一头牢固地绑在桅杆上后，贝拉克跳下海水，溅起一个漂亮的水花。随后他缓慢地划水游着，向那条白色大鱼游去，他黝黑的肤色在海中泛着光，让人想起古画报上身体矫健的运动员。
格莱特含情脉脉地看着向白色大鱼游去的贝拉克，她也想和贝拉克一起下到海里去，想和贝拉克还有白色精灵一起在海中畅游，但她完全没有适合游泳的衣服。要是吉姆或者爱丽丝愿意一起游泳就好了，可船上的另外四人显然都没有跳进水里的意思。
至于远处的白色大鱼，它还在轻盈地游着，只是动作明显比刚才慢些，显然是注意到游来的贝拉克了。
随着贝拉克和大鱼越来越近，他越发陶醉于大鱼的美，看那雪白巨大的身躯，看那如同天使翅膀般的鱼鳍，看那如圣母般美丽的微笑……主的造物真是美丽！
这种美丽让贝拉克确信这可爱的精灵不会伤害他了，所以他在离大鱼不远的地方停下，转过身背对大鱼，向船上五人喊着。
“喂——就说它不会伤人的——”
在贝拉克对着五月花号招手的时候，白色大鱼终于结束了徘徊，它保持着微笑游到贝拉克身后——
接着，张开了满是尖牙的血盆大口。
它确实不是白色鲸鱼，而是白色鲨鱼。经历了千万年的优胜劣汰，站到海洋食物链顶端的鲨鱼，和它诞生的环境一样不会因为任何理由对食物有怜悯。
贝拉克的躯体一下子被白鲨的巨口吞没了，他毫无防备，甚至连挣扎都没有。
吞没这个世上最纯洁的灵魂后，白鲨迅速下潜，它那白色的长背鳍就像是天使的翅膀，消失在由白色的浪花构成的云朵之中。
船上五人呆呆地看着贝拉克被吞没，看着被白鲨一下子咬断的麻绳无力地随波漂浮，看着贝拉克消失的海域渐渐泛上红光——那是大量血液在海水中溶解扩散的痕迹。
蒙克没想到离开约沙法谷后会再次见到血，血液唤起了他身为猎户的记忆，想起了和爷爷一同打猎的时光——还有在林中锻炼出来的直觉。
他毫不犹豫地冲向前舵。
“戈多，扬帆！我们赶紧走！”
“是！”
戈多冲到帆旁开始调整缆绳以控制主帆的方向，同样反应过来的爱丽丝则冲到船的后方控制尾舵，五月花号开始急速转弯。
这突然的动作让船上的另外两人倒了霉：格莱特没来得及撤到舱室，不得不紧紧抱着甲板栏杆，头发都被吹乱了也顾不上调整；吉姆则在把麻绳往回收的时候没控制好平衡摔了个踉跄，幸好贝拉克留在甲板上的衣服垫了下他才没摔太惨。
“你们干什么——”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的格莱特想向他们发一通脾气，但旁边海面掠过的身影让她的怒火随着灌进嘴里的海风冻结在嗓子里。
是鲨鱼群。
成群结队的白色鲨鱼扑向了泛起血液的海域，五月花号的船底被不停掠过的鲨鱼拍得“啪啪”作响，白色的背鳍不断劈开海面，贝拉克流出的那浅显的红色迅速埋没在鲨鱼皮的雪白反光中，让格莱特想起商业区那片广场上争先恐后抢食的白鸽。
如果蒙克没下令五月花号离开，这些鲨鱼很可能会攻击留在原地的船，而从它们的庞大体型和尖牙来看，五月花号在它们嘴里会像放久的纸张一样脆弱。
就这样他们全速开了一个多小时，在确认白鲨群消失在地平线上、五月花号周围已经没有任何危险存在后，船上剩余的五人终于松了口气。
“吉姆，你没事吧？”
蒙克从前舵位置回来后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地上揉着右脚的吉姆。这人居然会想着收麻绳防止鲨鱼根据绳子追来！他觉得这个新女性多少还有脑子。
“没事，我肉厚。”
吉姆勉强笑了下，这时爱丽丝也过来了，她的手里提着一个奇怪的白色小箱子，箱子盖上面画着一个红色的十字——这应该是模仿公元纪年的医疗箱。
“让我看吧。”
她蹲下来脱下吉姆右脚的皮鞋和丝袜，尽管吉姆本身就很胖，但他脚踝的地方肿胀得依然明显。
“轻微扭伤……给你擦点红油，休息两天就能好。”
迅速做出诊断的爱丽丝打开医疗箱，蒙克看到里面的绷带、剪刀、镊子、棉球还有各种奇怪的瓶瓶罐罐。
“呃，谢谢。”
被治疗的吉姆有点不好意思，但爱丽丝依然面无表情，她拿起一个深色瓶子打开，草药的清香飘了出来。但爱丽丝将里面的红色液体倒在吉姆脚上时蒙克和吉姆一样吓得缩了下身子。
“放心，这不是血，这是用花和薄荷油做的药剂。”
她轻声安慰围观的蒙克和已经被吓得翻白眼的吉姆，然后用指肚开始轻轻按揉吉姆被扭到的脚踝。
红油的清爽气味渐渐让蒙克冷静了下来，同时他意识到了一个之前被他忽视的问题：
爱丽丝太冷静了。
从还在诺亚国的训练期开始她就很冷静，沉默又冷静，即使现在真正遇上死亡也是如此，一边的戈多因为劫后余生瘫在了桅杆旁，而爱丽丝居然镇静到关心事情过后他人的医疗需求。
这种冷静绝非常人能有……
“你们怎么变方向不和我说啊？！”
格莱特的尖嗓打断了蒙克的思考，此时的格莱特一脸怒气，胡乱搭在脸上的黑色卷发显得她狼狈又滑稽。
“看我摔得惨有意思吗啊？你们男人就是没有一点同情心，巴不得女性每天受苦……”
“够了！”
爱丽丝喝止了格莱特的乱吼，然后她站起身直视格莱特，眼神中满是愤怒。
“你在疯什么？他刚才救了五月花号剩余所有人的命！”
格莱特还想再发火，但她突然发现此时自己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这样做。
毕竟深究的话，害死贝拉克的人是她，差点让五月花号葬身鲨鱼群的也是她——要不是她的任性，这一切本不用发生。
“哼！”
理亏的格莱特选择回房间修整，走进舱室层前，她还甩了句：“为男人说话的母伥鬼！”
这话指的对象很明确，蒙克想追上去给这女人狠来两巴掌，但经历刚才这些事，他今天已经没有半点力气再对谁发火。
蒙克只能干巴巴地安慰爱丽丝：“呃……她一直就这样，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
恢复平静的爱丽丝合上医疗箱走到左舷，面向刚才白鲨出没的方向，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七
在接下来的航程里，格莱特除了吃饭都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出来。说她在为贝拉克伤心吧，每次出来吃饭时她都化着妆，身上穿的衣服也完全没重样过，表情也看不出有什么憔悴的意思。说她不悲伤吧，她又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船上所有人都搞不明白这家伙在想什么。
蒙克和戈多如往常一样每天船前船后忙碌，令蒙克感到高兴的是养好扭伤后的吉姆也开始每天观摩他和戈多的船上工作了，甚至还开始学着做一些简单的活儿而不是像之前一样借口自己是新女性袖手旁观。
对吉姆的积极变化蒙克很高兴，他对此完全没有多想，毕竟帮手多点总是好的。
爱丽丝仍然沉默寡言，由于吉姆开始打下手后船上工作轻松了些，她现在每天的任务只剩下撰写航海日志。
不过，有了空闲时间的爱丽丝依然每天出现在甲板上，站到船头往古美利坚的方向眺望，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背靠在桅杆上看她自己带上船的书。
有一天，检查完船头状况的蒙克路过爱丽丝时瞟了一眼，发现她读的那本书很奇怪，棕色的封皮上完全没有标题，只在书脊上有一个打了圈的数字2。这让蒙克对书的内容产生了好奇。
“打扰一下，我可以看看这本书吗？”
爱丽丝有些吃惊，显然她并没有料到这一情况。但在犹豫了一会后，她还是把手中的书递给了蒙克。
蒙克只看了一眼这本书的内页就晕了：书中的手写文字很小，挤在一起像一堆排成长方形队列的黑蚂蚁。虽然从字母看能肯定是书的所用语言是英文，但蒙克完全看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词合在一起后是什么意思。
看蒙克捂着头把书递还给她，爱丽丝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是蒙克从认识爱丽丝起第一次看到她笑。
“呃，不好意思我是和父亲学的文字，只会那么一点点单词……”
“没事，别人看不懂太正常了。”爱丽丝笑着安慰蒙克，“这是圣母院内部的高阶医学教材，我第一次看的时候也被这堆词搞得晕头转向。”
爱丽丝出身的约沙法谷圣母院是诺亚国最著名的修道院，虽然规模不算大，但出身其中的修女除了神学之外的主修就是治疗，圣母院甚至有“每名初学期满的修女都要由在前辈修女带领下，去修道院外进行为期一年的医学实习才能誓发终身愿”这种内部规定。
她们在医疗方面的口碑甚至超过了神学院的正规医生——和那些为钱胡乱开药、戴着鸟嘴面具整天给人放血截肢的医生不同，这些修女不止医术精湛还品德高尚。小审判时期流感瘟疫在欧洲大陆肆虐，也是圣母院的修女们挺身而出，救治那些被病魔摧残、自己家人都不敢近身的病人们。
因为她们的付出，诺亚国在小审判中的的死亡率才远低于其他国家，并靠着更多的健康人口奠定了如今的霸主地位。前代国王甚至还因此授予约沙法谷圣母院的前院长公爵的头衔，这在诺亚国的历史上是前无古人的大事件。
人们在敬佩她们的同时，也对她们不同于神学院的医术来源有诸多猜疑。蒙克之前和民间大多数人一样认为她们的医术是神赐（或者说是恶魔给予），但没想到圣母院的修女每天居然要读这种堪称天书的文字来学习医术。
“看来任何技术学起来都不容易啊。”这是在林子里摸爬滚打十几年的猎户蒙克发自内心的感慨，“真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复杂的教材，我以为教人的书都会通俗易懂的。”
“我手中这套教材已经是被十几代修女前辈简化后的版本，只有九本。最初编撰的那版可有二十多本……”
爱丽丝突然沉默下来，仿佛刚才健谈的修女只是短暂的幻影，现在的她重新戴上了平静的面具。
“没什么，忘了刚才的话吧。”
她用惯常的平淡语气对蒙克说出这句，然后抱着书快步走进舱室。
蒙克感觉有些奇怪，转天他在闲时和现在船上学历最高的戈多聊起这段对话。
“那应该是圣母院的秘籍，外人还是不要深究比较好，修女们也是要靠手艺吃饭的嘛。”戈多觉得这是对爱丽丝行为的最好解释。
“也对。”
蒙克随口附和着，但他总觉得爱丽丝还藏着更深的秘密。
“身为神学院毕业生我很理解她。毕竟我在准备理论考试那阵也是每天要面对各种厚重的神学典籍。”学习话题打开了戈多的话匣子，“我到现在做噩梦还会梦见那段日子，武加大译本和马太译本的区别、《九十五条论纲》、温和的轭……基本上是把各种词玩命往脑子里灌，即使现在我还能对那些问题对答如流。”
“真厉害。”
蒙克其实完全没听懂戈多在说什么，因为生计蒙克和爷爷都不怎么上教堂，对这些词也是一知半解。
“唉！”
戈多重重地叹了口气，显然在神学院的日子并不让这位有着最高分的优秀毕业生感到怀念。
“这都是为了得到主认可而进行的必要修行，只有这样达利特人才能赎清主犯下的罪。比我拼命赎罪的达利特人在神学院有很多，经常有人读着书就在椅子上晕倒、再也没起来……”
戈多立刻停住嘴，经历之前贝拉克的事，这条船上的人现在对死亡相关的词十分敏感，他生硬地转移话题：
“说起来，咱们在海上漂了多久了？”
“今天是第四十四天。”
蒙克站起身看向船头朝向的海平线，尽管他们目之所及依然是无尽的大海，但蒙克能感觉到：那片梦中的土地，离五月花号越来越近了。
八
凌晨值班的戈多正看着星星逐渐消失在变亮的天空里。
这是他登上五月花号以来每天最喜欢的时刻，他可以看着慢慢升起的太阳，想象自己八九百年前的祖辈从古亚洲出发，漂洋过海去为古美利坚的贤者们修路时也经过同一片天空。
随着天空中最后一颗星星被强光遮盖、月亮也在蓝白分明的苍穹里逐渐隐去，戈多站起身，在船头向远望去，看着那巨大的太阳开始从海中探出头，它周身的光芒为浅蓝的天空和深蓝的海洋画上一条闪亮的分界线。这条分界线是戈多最喜爱的事物，在他看来，这就是他的祖先和那些死不悔改、跟随着大审判一起消失在历史中的恶魔的区别一样，被美丽的弧线分得泾渭分明。
但今天，这条晨光形成的白线上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随着五月花号的靠近这个黑点越拉越长，轮廓也越来越清晰。不满自己喜爱的事物被破坏，戈多拿起望远镜，想要好好地看看这个破坏自己雅兴的东西是什么，但在望远镜里浮现的东西立刻让他喜出望外。
是陆地！
在五月花号离开塞利维亚港的第五十六天，前方的海平面上终于出现了陆地！
等兴奋的戈多把船上的其他四人都喊来船头看的时候，陆地的样子也变得十分清晰，看样子与五月花号相隔不远。
那是一座狭长的岛屿，浅白色的沙滩环绕着岛上茂密的绿色草地，草地中是无际的密林，从船上甚至还能看到好几只飞鸟灵巧地穿梭于林中。
终于见到陆地了！
众人忍不住地为自己所见的事物欢呼。同样激动万分的蒙克把出发前国王给的那份古美利坚地图复制品在甲板上展开，因为眼前岛屿的形状太过特殊，所以他一眼就在地图上找到了可能的对应地区。
“长岛！那地方一定是古美利坚的长岛！”
见到先祖居住的土地让蒙克十分激动，他赶紧把一边的饼干盒打开，取出画册开始翻看长岛部分的景色画，想找到能和眼前岛屿对应的景象。
可蒙克把画册翻了好几遍也没能没找到——画册上的长岛都是整齐的白色豪宅、平直的灰色道路、还有十分宽大的画有白线的空草地。而他们眼前的长岛毫无这些东西存在的痕迹，只有疯长的绿草和黑绿的树林在白色砂石的围绕中随风摇曳，很难想象这里曾被人类踏足过。
也许是时间过去太久有差异吧，毕竟画册上都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长岛景色了。
蒙克在心里安慰自己，但不知怎么回事，在看到这荒凉的景象后，出发前半个月爷爷问他的那个问题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浮现。
“古美利坚真的是圣地吗？”
蒙克晃了晃脑袋，试图驱赶这想法，但它却顽固地在蒙克脑中盘旋，就像那条诱惑夏娃的毒蛇。
此时的五月花号沿着岛屿边缘继续漂流，很快，船的前方出现了更广袤的土地，五人见到了久违的、期盼已久的坚实大陆，脑海里不禁冒出一个疑惑。
文明呢？
按照古代流传下来的画和众多文献佐证，古美利应该是坚立着无数用石头和玻璃建的通天高楼，这些楼高矮不一却又整齐矗立，就像森林那样密实而又充满生机，即使现在是白天也应该有大量玻璃高楼反射着闪亮的阳光。
可他们从远处看的就只有灰色，杂乱无章的灰色、毫无生机的灰色，那片土地的海岸比起人类建设的杰作，更像是哪个小孩儿在玩耍中用烧尽的草木灰堆砌出来的沙堡。
等到五月花号漂到那片大陆不远的海域时，船上所有人都大失所望：那片灰色原来是大片的乱石堆，形态各异的灰色石块铺满了他们视线中的所有土地，与石块同样灰暗且杂乱的杂草遍布每块石块的缝隙，除此之外就是石块中夹杂的黑色带点暗红的锈蚀金属以及小块的玻璃碎片，偶尔有几朵野花坚强地冒出头来，算是给乱石滩加了些许点缀。
再向远望去，目之所及也都是乱石滩和荒草地，丝毫没有文明的痕迹，戈多感觉他们现在不是在审判纪元354年而是公元纪元1492年，这片大陆第一次被人发现的那个年份。
五人站在甲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地上的景象，过了一会儿，格莱特的疑问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里真的是古美利坚吗……咱们会不会找错地方了？”
蒙克也在怀疑是自己指南针没看好偏离了方向：按照欧洲大陆所有人之前的推测，古美利坚的贤者们既然那样厉害，应该已经在这里建立了高度的文明。那些在古画中存在的高楼大厦就算没能挺过大审判的风雨也应该被重建得更绚丽才对。
也许我们现在置身的是大审判前也十分荒凉的古南美……
这是，蒙克发现灰色石滩的中央有一条很宽的河。
这或许能成为新的佐证。
蒙克心里这样想着，让五月花号慢慢靠近了这条河的入海口，随即船上的人们都看到了位于这条河的中央的一座小岛，小岛上立着一座由石块堆成的小山，小山周围围着的残墙居然组成了一个多角星——这毫无疑问是文明存在过的痕迹。
蒙克赶紧让五月花号开到这座河中小岛边，终于到达陆地的五人在五月花号停稳后纷纷下船，也许是他们漂流许久后不习惯踏上陆地，大家站在岛上四处打量了一会儿才慢慢靠近石堆。
从组成小山的巨量石块和金属块来看它曾是一座十分高大的建筑。除了石堆，边上还四处散落着各种土色的石块和带着绿锈痕的金属片。这时，从地上碎片堆一角露出的还带闪光的东西引起了蒙克的注意，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在清开碎石块后从中抬起一块相对完整的金属板，众人惊讶地发现它居然是一块铭牌。
由于经历三百多年的风吹雨打，铭牌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唯一能勉强辨认的只有最底下刻着的两句话：
“把那些无家可归、饱经风浪的人都送来。
在这金色的大门旁，我要为他们把灯举起。”
看清铭牌上的话之后，在场的五人都愣在原地，他们的内心如坠冰窖，仿佛在亲历这座在欧洲传说中及其神圣的建筑轰然倒塌的瞬间。
是的，这堆碎片曾是这个国度最著名的景物象征——传说中古欧洲人民为了答谢贤者们的帮助而赠给古美利坚的一座巨大的自由女神像，铁板上正是女神像底座铭牌上刻的诗中的最后两句。
他们没有来错地方。
现在在五人面前屹立着的多角星是那座巨大女神像的基座，脚下的是那座传说中贤者们安放女神像的自由岛，周围的灰色碎石覆盖着的是古美利坚的纽约港，那个盖过首都华盛顿风头的繁华之地，那个传说中文明之光率先照耀的城市。
数百年过去，无论是高耸入云的石头大楼还是钢铁做的巨大雕像都早已倒塌，化作满地碎石。只有这块铭牌是还未彻底被时间埋葬的铁证，证明在这里曾有一座为世界举灯的雕像、证明这里曾有一个让世界繁华的文明屹立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