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来到月球的第一个月里，蒙克是在反复见人中度过的：先是不间断的身体检查，等基地医生确认蒙克的身体各项指标正常可以按照一般标准生活后，蒙克就开始每天在那个从进入月球基地起就住着的房间和不同的穿着十分正式的人见面，回答各种关于欧洲大陆现状和古美利坚见闻的问题——从陈玄祎和波丽娜对那些人尊敬的态度看来的这些人身份都不简单，所以蒙克十分小心地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了他们。
在问话之外蒙克只能继续待在房间里，除了每天早中晚准时吃工作人员送来的食物（蒙克在月球基地吃的第一顿饭丰盛到让他以为自己快被砍头了）就是用他们提供的跳绳、小型哑铃之类的器械活动身体。他也有想过离开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出去走走，但被负责管理他的陈玄祎拒绝了。
“你现在在联盟是新闻人物，虽然我们没对外公布你的画像，但哪怕在基地里你也不便露面，因为你和太阳系人在相貌上的区别太明显了。”他这样解释。
“新闻人物？”
蒙克还不明白这词是什么意思。
“直接来说就是我们世界所有人都在议论你和你带来的关于地球的信息。总部公布信息后在太阳系联盟各部都引起了强烈反响，为了避免可能的事端，月球基地上下一致决定先委屈你一段时间，让你在这个隐蔽的房间修养身体，等外界人们对你的关注过去你就可以在基地内部活动了。”
“我在你们这儿这么受关注？”
蒙克很纳闷，被太阳系联盟的科技震撼到的他没想到这里竟然会对自己这个相对于他们来说是原始人的人有这么大的反应。
“打个你能理解的比方吧，地球在太阳系人民眼中的地位相当于古美利坚在欧洲人民眼中的地位。”
说到这，陈玄祎叹了口气。
“你带回来的信息打破了他们对地球的幻想，而美好幻想的破灭总会让人疯狂，就像你在发现石碑记载的废话后选择炸了它们一样。”
等后来蒙克融入月球基地，他才知道：地球先遣队把他带回来后那两个月，基地在过渡安检仓前后抓了几十个试图假扮工作人员混进来采访自己这个地球人的记者，甚至还抓到两个宣称自己提供的信息都是编出来的、要来杀自己的疯子。
没想到发展程度这么高的世界也有这种人，但联想到回归纯真时期至今教会的种种举措以及启航前欧洲大陆的群魔乱舞，蒙克觉得这些都不奇怪了。
好在蒙克到这里不久就找到了需要干的事：学习太阳系联盟保留的英语资料，把那些在欧洲和科技一同废弃的古代词汇拾起来以方便蒙克和太阳系联盟的人们更好交流。
这种学习十分困难——并非是因为词汇本身，而是因为出身、生活环境等因素导致对词汇的理解不同，进一步导致蒙克很难学习太阳系英语。幸好月球基地在蒙克来之前为了和可能的地球幸存者沟通，调了很多古代语言学家在此常驻。基地常规工作人员里像陈玄祎这样英语流利的也不少，他们都很乐意通过帮助蒙克融入环境来施展自己的学识。遗憾的是，蒙克真正的母语拉丁语在太阳系联盟已经是彻底死亡的语言，和守灵人保留的古籍一样没人能懂，连黑色问号体（蒙克被纠正多次它应该叫同声传译耳机）都识别不出。
另外，为了更好理解自己身处的世界，蒙克强烈要求月球基地给他讲授了太阳系联盟的部分基础知识。这个他学起来更难，诺亚国教授的神学知识在他几十年的人生里已经根深蒂固，光是让自己接受“地球是围绕太阳转的一个小圆球”就费了差不多半个月，别的知识就更是费劲了。
好在月球基地为了更好地教蒙克向上面申请来了名懂英语的小学老师，在老师的帮助下他才具备了太阳系联盟二年级小学生就有的基础知识，蒙克算是亲身体会了在诺亚国苦苦坚持三百多年的守灵人有多不容易。
就这样蒙克学了三个月，等到他学到即使不借助黑色问号体也能和周围人用英语简单交流后，蒙克就在某天陈玄祎来看望他时提出了他一直埋藏在心里的要求。
“我想请你告诉我真正的历史。”
虽然蒙克在学习期间也读了些历史材料，但他明显感觉到太阳系联盟给他提供的这方面文件都是精心筛选过的，讲的都是公元纪年的事且大多他在诺亚国时期就已经很熟悉。
“这需要向上头请示。”
陈玄祎的回答不出蒙克意外。
“对我们来说这些历史不是机密，但对你不一样，真正的历史你知道越多，你在未来回到地球、回到欧洲大陆后处境就越危险。现在我们都没法保证你带着已知信息回诺亚国后的人身安全，而太阳系联盟一直以来的准则是尽可能和平地解决我们和地球幸存者之间的问题，这个过程中出任何意外都会断绝和平可能……你能明白吗？”
“我已经做好了再也回不去的心理准备。”
蒙克觉得他在月球基地三个月的见识和去找圣碑这一路的见识一样多，他想留在这里继续学习，更何况现在的蒙克就算回诺亚国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这段时间我已经把我们的历史毫无保留告诉了你们，知道你们的历史是双方对知识的公平交换。而且诺亚国发起西行计划的初衷就是为了获得古代先贤的知识，也正因为西行计划我才能被你们救起来到月球……”
说到这里的蒙克顿了一下，两年在约沙法谷的训练、两个月的海上漂泊、一个月在古美利坚废墟中的艰难跋涉……无数的过去在他的眼前闪过。
所以蒙克加上了最后的话：“就算为了西行计划的所有参与者，为了证明他们做的努力不是白费，我也必须知道真正发生过的一切。”
陈玄祎眼神复杂地看了蒙克一会儿，随后耸肩表示认输。
“我知道了，请稍等一下。”
他快步走出房间，两个多小时后陈玄祎回来了，波丽娜提着一块被他们称呼为电脑的金属板跟在他身边——她是地球先遣队负责通讯的少尉。
“太阳系联盟主席亲自批复了您的要求，地球先遣队被准许将主要历史告诉您。但总部要求通过远程通信全程旁听，还请您理解。”
说着波丽娜将电脑按亮，板子上显示出了各种图案，她不停地在板子上翻找，最后翻到了蒙克过去三个月学习时最经常看到的地球图案。
“先从您也有所了解的公元纪年说起：为了分析您提供的信息，总部动用了一个由三名古代史专家、两名古代宗教神话专家、两名文学专家和一名心理学专家组成的专家组，后来又追加了两个社会学专家并结合我们对地球的初步探测成果，才彻底搞清楚公元历史被欧洲的幸存者篡改到了什么程度。”
陈玄祎解释。似乎是为了解释清楚，他对蒙克做了很多手势。
“先说我们肯定的结论：您被教授的公元纪年的历史和您西行经历中的那位修女同伴分析的一样，半真半假，在事实经历的基础上被掺进了大量宗教神话元素并抹去了对教会统治不利的内容。而去掉这些伪装后，剩下的才是人类的真正历史，我们完全肯定没有任何超自然力量参与这一段历史的发展。”
“那恶魔真的不是恶魔咯。”
其实蒙克早就不这么认为了，这段时间在月球基地的生活让他觉得眼前这些拥有更高技术却依然坚守文明道德的人比老家那帮道貌岸然却除了横行霸道什么也不会的神棍好太多。
“不得不说，地球幸存者里负责抹去真正历史的人是堪比托尔金的天才。”
陈玄祎看起来似乎是在称赞，但蒙克总觉得这称赞背后还含着讽刺。
“我们可以确定：在我们离开这三百多年，欧洲大陆幸存的教会策划并进行了一场对人类智慧的精心谋杀。他们用神力来代替科技在历史中的地位，让剩下的人坚信人类自己千辛万苦开发出的科技都是神的眷顾；再抹除任何会降低神圣性的实际应用的科技以进一步拔高神的地位。他们还对历史进行了重新编写，把公元纪年不同国家的争端改编成恶魔对人类单方面入侵，反对自己的国家则通通编成恶魔，还往这些国家身上套了不少自己干的龌龊事。除此之外，为了加深可怕印象，他们宣布移民过去的亚裔是恶魔后裔，还给他们套上‘达利特人’这种在古代亚洲的一个国家对贱民的称呼……”
“嘟、嘟。”
电脑突然响起了提示音，接着蒙克看到地球的画面变成了一个图案，图案上各种天体围绕着太阳——蒙克知道这是太阳系联盟的标志
“不好意思，总部发警告了。”
陈玄祎赶紧道歉，嘟囔着“怎么这都不能说”把电脑调到了一个满是文字的界面。
蒙克完全看不懂陈玄祎放在电脑上那长得像方块的母语文字，虽说这是太阳系联盟的主要语言，但他觉得和这些方块字相比，波丽娜母语那长得奇形怪状的字母都显得如此可爱。他由衷地感谢那些发明黑色问号体让他可以用英语对话而不用学陈玄祎母语的人。
“适当省略细节说重点……好吧。”
陈玄祎把界面调回蓝色地球，显然这句指示让他有些垂头丧气。波丽娜见状，接着陈玄祎被打断前的话茬说：
“总之，真正的公元史里，争端确实存在，但与你来自的现欧洲大陆不同，那并不是人魔争端，而是不同国家不同意识形态的争端，而且没有传说中那么夸张。”
“和我出发前欧洲大陆那种相对和平的情况差不多吗？”
蒙克想象着。
“应该是。”波丽娜点头，“当时的地球上，古欧洲和古美利坚是一个阵营，而我的先祖和他的先祖是另一个。多的我们没法告诉您，只能说：阵营不同导致双方的思维方式和发展方向都不同，进一步导致了面对未来灾难的选择不同……”
“灾难……是指大审判吗？”
蒙克注意到了这个词，于是举手打断了波丽娜的话。
“……我明白为什么您的祖国选择您执行西行计划了，您的理解能力真的很优秀。”波丽娜难得笑起来，“不过在太阳系联盟，大审判的正式称呼是‘4.8全球大地震’，民间对它有个简单些的称呼：‘离乡日’。”
“为什么这样说？”这两个称呼都让蒙克觉得奇怪。
“这就要从大家生活在公元22世纪的祖先们说起了。”陈玄祎似乎终于缓了过来，“尽管双方阵营不同，但他们有个共同点：科技十分发达。那阵他们已经成功实现了对地球完整结构的探索，甚至采集到了从地幔到地核的地质样本……”
“呃，不好意思……”蒙克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声，“对地球的探测和太空没关系吧？”
“但这是我们进入太空的理由。那时祖先们对获得了地质样本进行了细致分析，结果惊讶地发现不同时段采集到的地核物质成分出入极大，随后他们派了很多探测飞船冒死进入地幔……咳。”
发觉自己确实有点啰嗦的陈玄祎咳了一下。
“总之，祖先们经过地质勘测得出一个已经被历史证实的结论：地核会在一百多年后会进入一段剧烈的爆发期，虽然有地幔在地核的反应不至于让地球整个毁灭，但不稳定的地核会将这一反应所产生的剧烈震动通过地幔传到地壳，并进一步导致地球爆发全球规模的超巨型地震，届时整个地球的地表都会陷入灾难之中。”
“所以他的祖先迅速通过决议，决定集中力量发展航天技术，好在太空中躲过这场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的地表灾难。”波丽娜介绍，“我的祖先因为航天技术发达与他们祖先一起合作，并以此为交换得到了移民帮助。”
他们选择的结果就是大审判三百多年后我们能坐在月球基地，而不是像美洲大陆现存的野蛮人一样茹毛饮血。
蒙克对太阳系联盟的建立者产生了由衷的敬意，但尊敬之外他还有想知道的事：
“既然你们的祖先选择进入太空，那我的祖先是怎么选择的？”
“呃……”
显然两人都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些信息讲给蒙克。
“说吧，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我没法接受了。”
身为在欧洲成长的古美利坚人后裔，蒙克觉得自己必须要知道世界的真相，无论是他们的还是自己的。
两人在电脑上调出文字画面联系总部，等陈玄祎把画面调回地球时，他们的面色都很庄重。最后是波丽娜先开口：
“我们祖先的太空移民计划一公布就引起了全球各个国家的激烈反对，当时带头反对的就是古美利坚。”
“古美利坚？！”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蒙克还是失声叫了出来，“身为第一个踏上月球的文明，他们居然反对人类进入太空？！”
“要说清的话还涉及到彼此祖先之间的恩怨，这些在几百年后的现在都已经是过往烟云了没必要再纠缠。”
显然陈玄祎也不想提人类内部争斗的破事。
“不得不说，当时古美利坚给出的理由也有一定道理：首先，地球是人类的故乡星球也是太阳系最宜居的星球，离开地球后人类的生活条件会变得及其恶劣；其次，且不说技术壁垒，要进行太空移民，哪怕是理论上救人最多最划算的近地空间站也要耗费大量资源；最后……”
陈玄祎深吸一口气，然后他面无表情地说出来：
“他们说太空移民是我们先祖为了建立独裁世界控制人类的阴谋，只有留在地球才能继续呼吸自由香甜的空气。”
怎么这句话听着更像是骂现在的欧洲大陆……
联系到现实，蒙克很艰难地忍住了笑。
“所以你的先祖选择了‘在地下建造坚固的避难所，躲避地震及之后地震引发的地表灾难’这条后世看来绝对的死路。”
打了三杯水放到彼此面前的波丽娜继续加入谈话——上个月基地终于获得太阳系联盟的批准，给蒙克的房间装了饮水机这种科技产物方便来人喝水。
“除了被他们牢牢掌握的古欧洲，他们还希望逼迫我当时在欧洲有国土的祖先也加入避难所计划好达到彻底把握我们命脉的目的，幸好我祖先没蠢到被他们打了几十年耳光还继续跪下让他们打。”
“嘟、嘟。”
电脑警告声再次响起，这回显然是在提醒波丽娜，她苦笑了一下把电脑拿过来回复。
“她那边很不愿意提先祖在公元纪年曾被古美利坚击败并任其摆布几十年的屈辱历史。”陈玄祎压低声音凑到蒙克戴着黑色问号体的右耳旁，“得知你带来的信息后，波丽娜所属的太空城群落因为高兴过头闹出的事故差不多占了那两个月全太阳系联盟事故总量的20%。”
看来他们对自己先祖积怨颇深啊。
虽然连房间都出不去，但蒙克决定以后要是能到太阳系联盟其它地方转一定要避开波丽娜的家乡。
“因为我们祖先的初步构想是在灾难来临前将人民疏散到空间站避灾，等地表灾难结束再回来，太空移民计划被定名为‘疏散计划’。”
波丽娜把界面调回来后三人都整理了一下心情，随后陈玄祎接过话来。
“虽然在各方面阻挠下计划进展缓慢，但总体来说是稳步进行的。疏散计划开始二十年后，进入太空的必要技术获得的突破让人类更容易进入太空，随后我们先祖就开始筹划近地空间站的建设。”
“这时，古亚洲、古非洲和古南美的大量国家都看到了疏散计划的可行性，纷纷与我们签订移民合约，就连古欧洲也有几个国家选择不再跟随那里当时的领导者欧盟而是加入了疏散计划。不好意思……”
陈玄祎拿过电脑开始进行翻找。
“这些引起了避难所计划执行国的恐慌。为了破坏我们的行动，古美利坚和古欧洲开始了持续到灾难发生为止一百多年的阻挠……对，就是这个。”
陈玄祎把调出的新画面展示给蒙克看，蒙克看到整个画面都是密密麻麻的碎片，各种颜色材质的都有，像是每年春天诺亚国都会刮起的沙尘暴。不过透过碎片之间那少得可怜的缝隙，蒙克可以勉强看出在里面的是蓝色的地球——这场景让蒙克想起了“活埋”这个词
“这是‘归乡计划’开始前拍摄的地月轨道景象。”
陈玄祎飞快地把画面调回地球本身，仿佛多看一眼那些碎片都会折寿。
“一开始，避难所计划的参与国利用自己寿命到了极限的卫星和太空探测器故意撞击我们完好的太空设备并把它们撞得稀碎，不止毁坏了我们的设备还让它们的碎片飘得到处都是，阻碍我们的太空探索建设。后来不知是不是从这些行为里受到启发，他们越发丧心病狂，干了各种诸如‘地月轨道骨灰葬’、‘环地球十字架’之类的往太空扔废物的荒唐事……怎么又要批示……”
陈玄祎对着电脑沉默了，似乎那个总部又给他出了难题。
“最后，经过不懈捣乱，你的祖先成功把地球轨道及周围的那片环形太空搞成了垃圾场。”
波丽娜接着陈玄祎的话继续说。
“那些漂浮的太空垃圾分布之广、数量之多让当时忙于技术开发的我们祖先疲于清理。这些垃圾甚至外溢到了地球轨道之外，导致当时进行的火星观察站建设工作都受到了下落碎片的影响。最恶毒的是，古美利坚选择的都是扩大碎片分布范围的阻碍方法，可以说那时整个地球周围都是太空垃圾，地球轨道成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垃圾场。小型飞行器穿过垃圾场时都得提心吊胆防止撞击碎片，更别提体积更为庞大的空间站。近地太空环境的变化迫使祖先们成立的疏散计划委员会不得不宣布放弃避灾空间站这个能容纳最多人也最稳妥的方案，转向在太阳系位于地球轨道外的行星地表建立设备完备的太空城……”
“于是，当时建设工程进行了一半的火星观察站被疏散计划委员会选中，就地改建成火星工农业技术开发区，成为太空建设的实验田。”
陈玄祎抢过话来，并关掉和总部对话的页面，似乎被批准讲述后面的话让他感觉十分愉快，以至于他无视了来自被抢话的波丽娜埋怨的眼神。
“随后以开发区的建设经验为依托，我们在地球轨道外的五颗行星及其周边小行星带上建起了全套可持续发展的太空工农业设备，在此基础上建起了庞大又完备的太空城，并靠着这些在地球之外的星球上生存下来。可以说，火星工农业技术开发区是整个太阳系联盟的起点，直到现在火星都还是太阳系联盟的工业重地。”
他出身的太空城应该在火星——蒙克从陈玄祎提起这个星球时的兴奋表情就能看出来。不过火星地位如此重要，也难怪他给自己讲历史也不忘为此自豪。
“咳，从后世角度看，祖先们这次路线转换得非常及时。”波丽娜咳嗽了一下把话题拉回历史，“由于碎片群的阻碍加上资源短缺，我们任何太空建设都以‘能不依靠外界在当地独立生存三个月以上’为优先，除生存需求以外一切需求都靠边站。疏散计划的每次太空任务都是慎重考量、确保万无一失后才敢执行。但即使这样，太空建设之初还是有很多成果是拿血肉之躯堆出来的。”
“好在到灾难发生的前一年，火星、木星、土星这三颗星球及其周边小行星上的太空城及配套工农业设施都已经建设得差不多了，天王星太空城的建设进行了一多半，海王星太空城也完成了勘测选址。”
尽管事先就被强调最好别和蒙克透露太多，但陈玄祎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这个难得的听众多讲些。
“地球方面，根据我们祖先去古美利坚的考察资料，他们的那些为保护精英而建的避难所建设得确实不错，但容纳平民的避难所则因为经费有限、建成后容纳人种性别比没确定等问题迟迟没有开工。至于古欧洲，从公元纪年留存的资料和你提供的信息看那本就不多的避难所因为工人经常罢工，在不缺资源的情况下建设进展十分缓慢。”
不是因为外部灾难导致的欧洲避难所没建成啊……欧洲那本就越发糟糕的形象在蒙克眼中又矮了一分。
“就这样，到了2272年4月8日，该来的还是来了。”
说完这句，波丽娜喝了一口水，陈玄祎也拿起了杯子，蒙克见状也紧张地捧起装水的纸杯——要讲到大审判了。
三人喝完水后又沉默了一阵，察觉到不能让气氛一直沉默下去后，陈玄祎开口：
“其实在这天之前，疏散计划委员会已经接走了计划成员国的大多数民众并分到已经完工的太空城安置，五个行星及其周边小行星带中除了最晚开发的海王星及其周边地带也都建有仓库，里面存有够全太空城民众享用五年的资源。但4月正是春耕时节，即使地球的发展暂时不重要，成员国仍有差不多一千万农民留在地球上，准备在灾难到来前抓紧耕作好多收粮食水果蔬菜。另外还有三百五十万矿工分布在成员国采矿点夜以继日地工作以尽可能多地开采各种在太空有用的珍贵资源，加上因为其它必要工作留在地球的人和保卫他们安全的成员国军队，当时在地球上的未疏散民众差不多有两千万。”
“关于4.8全球大地震，你那边留下的记载比我们完备，我们就不多描述了。只说当时留在地球上观测地壳运动的一名科学家对此事的回忆。”
波丽娜调出一个画面。蒙克首先看到的是方块字，波丽娜点了几下就变成了她那弯曲字母的母语。
“地震发生时他为了确定灾难发生时可能的震中心正在一片矿区进行地质考察，他把观测地壳运动的地震仪放在一间平房的地面上，人类可以从仪器被放好后吐出的画有波形的纸条来判断地震强度。但这天他放好仪器后，它吐出的波形摆动幅度非常大，大到那狭窄纸条上的波形变成了无数条竖线。很快他周身那建造强度能抗8级地震的小屋开始像豆腐——呃，对你来说应该是像果冻一样不停摇晃，但这个科学家被地震仪吐出的纸上这前所未有的大幅波形所震撼，愣在原地没动。最后是一名矿工拼死冲进不断倒塌的建筑群，把他拽出来送上的逃生运输机。”
“逃生运输机？是指你们救我的那种白色巨鸟吗？”蒙克问。
陈玄祎点头。
“对，当时地球上每个疏散计划成员国国境内都停了很多。一方面用于灾难发生时撤离人员，另一方面，虽然太阳系开发还算顺利，但祖先们相对更熟悉的地球还是他们储存物资的地点首选，因此委员会造了很多大型恒星际运输机当临时仓库使。”
“这些运输机都停在地球人员密集地区方便发生意外时救人，而能熟练操作它们的太空军也在它们停放的地方二十四小时待命。灾难发生时，这些可敬的太空军第一时间将周围的民众疏散上飞机，并在地面因剧烈震动崩毁前起飞，飞速穿过危险的碎片群，最后平安到达因为设备完善加可使用面积最大而负责接引他们的土星太空城。”
波丽娜的语气里满是对那些军人的敬意。
“事后统计，留在地球的两千万人中共有一千四百三十万人安全疏散到太空，一同疏散来的还有地震前委员会存在地球的珍贵物资中的68%。”
“原本委员会打算回去再救些人，可地球的地壳活动已经剧烈到在火星隔着碎片群都能看出来了。根据那时留下的影像纪录，从火星看去，地球表面的大气层不断变换着形状，板块都产生了肉眼可见的分裂崩毁，明显可以看出那颗星球变化得极度不稳定……这种情况下，再试图回地球去救人只是飞蛾扑火。”
陈玄祎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而且，由于碎片干扰加剧烈的地壳活动带来的电磁环境变化，尽管坚持呼叫，撤离计划委员会依然没有从事先留在地球的所有设备中得到任何反馈信息。我们彻底离开了地球这个人类诞生发展的故乡，此后的三百多年我们再未联系。”
所以他们民间才管地震叫离乡日啊……蒙克在内心里暗自感慨。
“全球大地震之后，原撤离计划各成员国迅速宣布合并，成立太阳系联盟以更好管理太空中幸存人类能利用的资源。在把新纪元定名为‘地外纪元’后，他们最先做的就是集中手头的工业力量把天王星和海王星上的太空城建设完工。由于我们彻底失去了地球资源支持，而那时的太空工业产能不到撤离计划成员国在大地震前工业产能的80%，农业更惨，只有71%。因此，尽管太阳系联盟在成立之初各方面资源储备都够幸存人类使用五年，加上疏散来的物资足够使用六年，我们祖先还是实行了及其严格的计划经济，每人吃穿住行都要定量分配，节省出来的资源则全部用于新太空城的建设和旧太空城的维护。”
陈玄祎继续喝水，他在心里暗暗后悔没带茶叶来，讨论古代相关的话题就应该泡壶天王星龙井、边喝边聊才最合适。
“这一时期在太阳系联盟被称为建设期……我们那阵过得很艰难，但对艰难求生的人们而言，最能让他们振奋起来的就是希望，将太空城建设成与灾难前的地球一样美好的希望。”
“所以我们的祖先虽然都在离开地球后浑浑噩噩了一阵，最后还是选择团结起来攻克所有难关。”
讲到这段历史显然也让波丽娜精神振奋。
“先前建起的设备完备的太空城在联盟建立初期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火星、木星和土星三地太空工业的产力全开，使得天王星和海王星太空城的建设都比预计早了十年完工，多了这两座太空城的助力让太阳系联盟的工业产能极大提高。后来土星5号太空城上的研究所终于成功培育出了在太空城环境里能迅速生长成熟的农作物，太阳系联盟的人民才在离开地球一百六十四年后真正不再饿肚子。地外纪元228年起，老三星上的太空城陆续进行了升级重建，使太阳系联盟的工业产能提高了一大截，给人民带来了生活水平的质跃，太阳系联盟也在相对安稳中正式渡过了建设期。”
在听这段历史的时候蒙克只剩目瞪口呆了，他完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奇景，但他知道能在大是大非面前抛弃成见团结在一起有多可敬。
“现在太阳系联盟是不是已经建设得十分完善了？！”
蒙克既惊讶又兴奋地问道。
“没你想象得那么快。”
陈玄祎面露苦笑。
“原本太阳系联盟打算等全部太空城的升级重建工作都进行完一轮再关注地球处境的，但联盟民众们已经等不及了。因为把资源全部集中于太空建设，在太空城出生的太阳系人对地球的印象只有在火星转到地球附近时，透过碎片群能隐约看见的模糊的蓝色星球。但长期以来，对地球的梦想既支撑祖先们挺过了建设期，也让他们及所有后来的太阳系人对地球及其之上可能存在的幸存文明充满无数美好的憧憬。在我们离开地球这三百多年里，联盟人民对地球重建情况的想象贯穿整个太阳系联盟的文学艺术史，在那些作品中，他们极尽笔墨去描绘一个梦想中的乌托邦，并希望有朝一日再次回到地球这个祖先生活的地方。”
“而且除了地球，太阳系地球轨道内的金星和水星也都因为碎片阻碍还没开发，和迈出柯伊伯带相比还是先在太阳系内获取资源容易些。”波丽娜说着也摇了摇头，“这也是基于现实的考量。”
怎么和诺亚国情况差不多……这是蒙克到月球基地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太阳系联盟褪去神秘光环，组成它的民众和自己一样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所以六十年前天王星太空城重建工作完成后，太阳系联盟立刻宣布启动‘归乡计划’，着手清理地球轨道的碎片群以尽快开始对地球现状的探测。”
陈玄祎盛了一杯热水回来代替茶喝。
“火星作为离地球最近的行星，三百多年前成为太阳系联盟的起点，六十年前又被指定为归乡计划的起点，某种意义上也算有始有终。”
“清理工作可以说十分困难，虽然经过三百多年的飘散，碎片群的密度已经和地震前相比降低不少，但那些碎片对飞行器来说仍然是致命威胁……”波丽娜想了一下，“好比是地球上看着风平浪静实际危机重重满是暗礁的大海。”
这个比喻实在太恰当，提心吊胆行船两个月的前船长蒙克觉得感同身受。
“所以我们也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法来清理碎片群。嗯……”
陈玄祎想了会，但似乎是想不出合适的比方，只好直接说：
“用纳米材料造一张密实的网，把网的四角分别连在四架小型飞船上，让飞行经验五年以上的熟练驾驶员分别开着它们穿过要清理的地方，把碎片网在里面，再把装满碎片的网拖到火星回收站，由那里的工人们从中分拣出有用资源——顺带一提，火星回收站的前身就是三百多年前的火星工农业技术开发区。”
历史的变换让蒙克的心抽搐了一下。
“就这样，经过三代人的接力清理，原先遍布地球轨道的碎片群只剩围在地月轨道中间的一部分，我们朝思暮想三百多年的故乡星球就在眼前。”
波丽娜提起这些时语气十分感慨。
“这时候太阳系联盟表现出了一如既往的理性与克制。因为极度缺乏观测，我们那时对地球现状一无所知，谁也不知道故乡在三百多年里变成了什么样。谨慎的他们并没像民众期待的那样直接清理碎片回到地球，而是通过决议先在刚清理完周围碎片的月球上建立一个与地球接触的前哨站，也就是我们现在身处的月球基地。”
“决议通过一年半后——对我们来说是四个月以前，月球基地正式建成并交付使用，同时地月轨道间也终于清理出了一片相对安稳的太空。我们先放了小型气象卫星观测地球如今的地貌，一个月后，通过对卫星传回的观察结果进行认真分析，太阳系联盟的科学家们确定地球地表已经进入安稳期，可以放心回地球了。等到许可的地球先遣队立刻乘航天飞机从月球基地出发……”
说到这里的陈玄祎沉默了，他将杯中的热水一饮而尽，仿佛一口气饮下这段漫长的岁月。随后，他用力说出了最后要讲述的历史：
“在穿过大气层后，蔚蓝广袤的大海映入我们的眼帘，这是所有太空城都不可能有的壮丽景象，我们纷纷挤到舷窗边向外眺望，过去只存在于画中的蓝天白云映入眼帘。我们正式进入地球，回到了先祖朝思暮想的故乡。”
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自己出生的星球——也许是被这种情绪所感染，眼睛有些湿润的蒙克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先祖那个已经变成废墟的故乡。
“说起来，你们先祖的故乡应该是在古亚洲吧？那样离古欧洲应该很近了。”
“那边我们目前还没去探测，因为和地震前相比地球的地表变化确实很大……稍微等我一下。”
说这话前陈玄祎又去请示了总部，不一会，他再次开口：
“从卫星发回的观测结果看，原先地表存在的大多数岛屿都崩毁并被海洋淹没了，稳定的大陆板块也大多因为地壳变动而漂移，亚洲和非洲大陆倒没漂离原地太远，但欧洲大陆的部分漂到了原先北大西洋的地方，北美洲大陆更是直接漂到了原先太平洋的中间，漂得最远的是南美洲大陆，直接穿过南太平洋漂到了亚洲大陆板块下面。”
“难怪欧洲别的国家进行的航海计划都没结果。”蒙克叹气，“看来我能找到古美利坚纯粹是运气好。”
“不得不说你运气实在太好。”波丽娜调着电脑画面，“知道为什么我们没先去祖先所在的古亚洲，而是去了古美利坚吗？”
“因为想先和避难所计划的幸存者接触？”
这是蒙克第一时间想到的合理理由，但波丽娜摇头。
“只是因为航天飞机进入的天空下方正好是大西洋，而我们在上空飞了没多远就在海面上看到了这个……你应该知道它是什么。”
说着她把调出的图像给蒙克看：那是海面上漂着的一堆碎木块，几缕白色的布在木块中间浮着，像是没扎结实散开的柴火。蒙克能看出那堆碎块里漂着的一块大些的残片上漆着大大的“M.F”——May Flower的缩写。
看来那两个人还是没能将五月花号开到目的地……也许是因为刚才得知的震撼性事实太多，确认西行计划探险队真正只剩自己一人的蒙克十分平静。
“遗憾的是，我们放下去的潜水员没在碎片堆附近发现任何活人，但这个地球上存在可沟通智慧文明的证据让我们十分兴奋。于是我们顺着大西洋飞行，找到了离碎片堆直线距离最近的北美洲大陆，并在北美洲大陆上空勘测时通过你引爆石碑产生的爆炸云找到了你。”
讲完这些，陈玄祎把背靠到椅子上，波丽娜则拿起电脑联系总部，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这就是我来到这里之前的历史，就算不可思议，依然能确定是真实的历史。
蒙克这样默默告诉自己，但他还有事想问：
“你们在救起我后，有没有回古美利坚继续勘察？”
陈玄祎点头：“幸好有你提供的信息，尽管我们第二次踏上北美洲大陆后只待了两天，但实地考察比预想顺利了很多。”
“对那里的勘测结果如何？”蒙克问。
“可以肯定的是：古美利坚文明彻底灭亡了。”
波丽娜说这句话时，语气平淡得完全不像在宣判一个文明死刑。
“联盟留存的资料里显示，他们建起的那些避难所设计最高抗震是九级。可地球先遣队按照你的描述找到了那个标有74的金属洞穴——那里其实是古美利坚建造的编号为74的避难所入口。我们只用最原始的高压水流切割就切开了避难所那扇半米厚的大门，里面和我们预想的一样，是被水淹没的废墟。根据我们的测算，74号避难所毁灭前的实际最高抗震强度能有七级就不错。更何况我之前提到的那个科学家在逃到太空前带上了地震仪吐出来的纸条，而联盟科学家根据纸条测算出来的4.8全球大地震最高震度远超有记载以来地球的所有地震纪录，以至于我们不得不额外分了个十级出来好给全球大地震定级。在如此剧烈的地震下，强度本就不达标的避难所不是保护，而是坟墓。”
恐怕那些不愿放弃故乡、选择永远待在地球上的先祖们就是在如蛋壳般脆弱的避难所里，做着永世存续的美梦被埋葬在废墟下的吧。不过当时谁能想到地下比地表还要危险……蒙克想到了那些理论上和他同源的存在。
“那我们在古美利坚发现的那些野蛮人呢？”
“从人种来看，应该是地震前没像精英们一样躲进避难所、地震后因为种种机缘巧合幸存下来的古美利坚普通人后裔。至于他们为什么在三百多年里从文明人退化成那样我们的专家组也各有争议。”陈玄祎摊手，“不过，一名古代史专家坚持把古美利坚遭遇的严重退化叫做‘文明的报应’。”
“报应？”
蒙克知道这词的意思，但从他这几个月的观察来看，太阳系人应该不会说这种虚无飘渺的词。
“就是做坏事太多导致自己遭遇更惨的事。”波丽娜以为蒙克不知道报应的意思，“这点真的得感谢守灵人，根据你的讲述，她们抢救下来的历史材料完全可以佐证联盟留存的那些说古美利坚恶贯满盈的文件不是联盟身为对立者的抹黑，而是确实发生过的事实。”
这也是教会在毁灭科技的同时对历史资料特别关照的理由，万一被人发现主真的不是主就麻烦了。现在欧洲大陆的人民仍然身处骗局而不自知，自己就算知道也没法告诉他们，哪怕被送回去后说出来，自己也会被教会立刻送上火刑架或者送进圣伊丽莎白……一想到这些，远在月球的蒙克也只能摇头叹气。
“目前的话，我们所有和地球幸存者接触的计划全部暂停，但对地球的探测计划还在继续。等到总部确认出一个完全不会让您有生命危险的方案后，我们才可以送您回家。以上就是我们能告诉您的全部内容，多的您还有疑问吗？”
见时候不早，陈玄祎和波丽娜站起身。
“没了……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些。”
蒙克站起身，真诚地和两位从他进月球基地之初就在照顾他的太阳系人握手。
尾声
从那次谈话之后又过了一年。
离预订时间还有一小时，因此在基地食堂吃过午饭后，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蒙克到了月球基地最顶层的加加林观测站散步。
现在外界关于他的风波已经平息，基地的工作人员也和蒙克十分熟络，他只要不妨碍正常工作就可以在基地内部的普通区域自由走动。不过蒙克还是喜欢在加加林观测站呆着，因为在这个月球最高的地方，可以透过用于观测的玻璃窗将外面正在建设的月球表面一览无遗，也可以看清远处随着清理工作稳步进行而慢慢露完整样貌的地球。
真没想到我居然在那颗蓝色星球上生活了这么多年。
过去地球上的生活对现在的蒙克来说恍如隔世，虽然只过了一年零三个月，但无论是诺亚国的一切还是在古美利坚经历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变得如梦似幻——尤其在和月球的生活对比之后。
如今蒙克已经习惯了月球基地的生活，从九个月前被允许出房间起，他每天大致的时间表如下：早上七点准时起床，洗漱之后八点去基地食堂吃早餐，之后进行两小时的知识学习，十点去食堂后台帮厨并忙到下午一点吃午饭，接着又是三小时学习时间，下午四点继续去食堂帮厨忙到晚上七点，之后就是自由活动到晚上十一点睡觉。
令蒙克意外的是，太阳系联盟在太空也坚持用公元纪年传下来的二十四小时计时法，据说是因为每个太空城所处星球的自转时间不一样，得统一时间才能方便生活。
帮厨的活儿是蒙克以“总是这样白吃白住实在不好意思，请给我点活儿干”的理由向基地要来的。现在太阳系联盟的科技发达到把没处理的蔬菜肉类丢进一台叫自动烹饪机的机器处理就能在半小时后吃到热腾腾的饭菜，但主管基地食堂的厨师们坚决不用联盟发的自动烹饪机和除电饭煲烤箱以外的任何辅助烹饪机器，宁愿自己拿刀一个个削。“机器做的菜没有灵魂”——厨师们这样的宣称差点让蒙克以为他们是信仰食物的神甫。
不过身为地球人的蒙克在基地食堂的工作还算顺利：他在地球本来就是猎户，三百多年来太阳系联盟养殖的家禽家畜和地球相比除了肉质更美味外并没有太大变化，因此蒙克处理起肉类来得心应手。蔬菜处理则有些费劲，太空培育的蔬菜品种和地球相比差别过大，他被厨师们教了一个月才总算能独立处理太空蔬菜。烹饪方面，蒙克完全不会除了明火烧烤和煮以外的任何烹饪方式，因此他在基地食堂的烹饪仅限于向厨师同事们讲述地球生活时，拿处理剩的食材穿成串放在炭火上烤好边吃边聊。
生活方面，目前他被获准使用一些简单的科技日常物品，并为了使用它们艰难地学着方块字。蒙克也在尝试学习波丽娜的母语文字，但不知为什么那弯弯曲曲的字母看得他晚上直做噩梦，只好暂时放弃。
总体来说蒙克的月球生活还是挺愉快的。
他透过观测站的玻璃窗看向不远处一块被红布盖着的石碑，石碑周围聚着很多穿着宇航服的人，有搬椅子的有调试传音设备的，还有在搭演讲台的，每个人都十分忙碌。
一会儿就要去那里啊……蒙克想着。
至于对地球的探测进展，虽然他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回诺亚国的打算，但联盟还是对蒙克守口如瓶，所以蒙克知道的这方面信息大多是从基地食堂里那台挂在空中的方盒子上看到的——那台方盒子每天都会放太阳系联盟的大事新闻。
根据新闻，他们放出几十架名为“智子”的小型侦查器（基地说这个听着发音十分奇怪的名字是在致敬公元纪年出版的名著），分别去了现存的五块大陆考察。美洲大陆已经确认除了原始人没有别的智慧文明，亚洲、南美洲和非洲大陆则都发现了存活的智慧文明。令人惊讶的是，根据联盟的观测，这三块大陆上生活的人过得都还算不错。虽然比不上太阳系联盟，至少日子过得都还算可以。其中亚洲大陆上的幸存文明甚至发展建设到了公元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水平。由于传回的语音资料显示亚洲和南美的语言相比太阳系联盟变化不大，加之太阳系人的祖先大多来自这两个地方，因此太阳系联盟和两地幸存者的接触计划已经被提上日程，七年内蒙克有望在月球基地见到别的和自己一样来自地球的人。
至于和欧洲的接触，因为语言确实不通，加上从蒙克提供的信息看现在欧洲大陆的情况太过复杂，新闻里说联盟还在商量接触方案，目前对欧洲只是停留在让智子潜入城市观察的阶段。因为保密问题蒙克没法看到传回的欧洲影像信息，但这几个月来他经常被叫到封闭的语音室为罗塞塔系统录制拉丁语部分，同时为联盟翻译一些被转成拼音的拉丁语资料。
两个世界分离三百多年后，将以自己为交点开始重新汇聚在一起。
尽管目前获知的资料里没有太多关于故乡本身的信息，但想到这点蒙克就心潮澎湃，同时不住在脑中勾画着未来的美好愿景。
远处石碑附近，演讲台和它前面的几十张椅子已经摆好，调试设备的宇航员也已经走到设备边上聊天。看来会场已经布置完毕，一会儿该入场了。
蒙克赶紧离开观测站，下楼前往过渡安检仓换宇航服。
这是月球基地要为新建成的那块纪念碑举行的落成仪式，而蒙克被指定在众多记者面前为这块纪念碑揭下红色幕布。为此，给蒙克穿的那套宇航服上特意用的单向透明的头盔好让外面的人看不到他的脸。
怕地球幸存者公开露面会惹麻烦的话就别让我去啊——对于蒙克得知决定时的抱怨，陈玄祎解释：“是月球基地坚持要求这样做的，大家一致认为你是最适合给纪念碑揭幕的人。”
于是蒙克在这半个月暂停了学习而是接受月球地表的适应性训练，起初身上厚重的太空服让他很不适应，但离开过渡安检仓登上月球地表的一刻，他感觉自己身体立刻变得轻松许多，如同离巢初飞的鸟儿——这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一星期后，蒙克就适应了在月球表面跳跃着前进，波丽娜开玩笑说蒙克能这么快适应月球，没准是继地球先遣队救起蒙克之后他那古美利坚的先祖再次显灵。
对此蒙克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花费三百多年，绕了一大圈把自己的后裔送到自己到过的最远的地方，这与其说是先祖显灵，更像是造化弄人啊……
穿好太空服后，离开安检仓的蒙克跳跃着来到石碑揭幕会场。
会场成片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不少人，他们有的在专注看一块小板子，有的不住地往月球基地张望似乎在找什么，更多的是在聊天，由于传音设备是用的公共频道，蒙克还是听见了不少聊天内容。
“你家女儿是真优秀，不像我们那傻小子，二年级了连牛顿三定律都学不会。”
“别提了，我这种火卫二老球迷都对他们死心了。”
“确实有这种传闻，但我觉得不可能，这一年多月球连个幸存者照片都没公布过。”
“我打算把这幅画挂家里，你觉得怎么样？”
“看在朋友的份儿上帮我一把啦，回头请你去木星1号吃大铁勺……”
虽然蒙克听不懂这些句子讲的都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琐碎的生活气息自这些人的聊天中扑面而来。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蒙克有些不安，紧张的他坐到给他准备的第一排折叠椅上四处张望，直到陈玄祎和波丽娜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才舒了一口气——还是坐在这两个他在月球基地最熟悉的人身边安心。
等到了下午两点，耳机里的聊天声已经平息，主持人郑重宣布仪式开始。先是太阳系联盟主席登上演讲台致开幕词，随后是不同的穿着宇航服的人轮流登上演讲台进行一番长篇大论，底下坐着的人则在每次演讲开始与结束的时候热烈鼓掌——这些情景让他仿佛回到了五月花号的启航仪式。
就在蒙克听得快睡着的时候，冗长的轮流演讲终于结束，主持人走上演讲台宣布：
“最后，为航天英雄纪念碑揭幕！”
听到这声的蒙克赶紧站起身，大步走到石碑前方，在众人的鼓掌声中一把扯下那块巨大的红色幕布，航天英雄纪念碑的主体露了出来。
由于月球环境限制，纪念碑被造得很简单：碑的主体是一块巨大的三棱柱板，正面则是脚印，无数深陷进石碑的脚印。
这些脚印从下往上不断延伸密集，最上面脚印最多的部分仿佛走入星空并和星空融为一体，最下面的那个单独脚印是公元1969年，古美利坚宇航员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时留下的脚印翻模。
按照太阳系联盟的说法，这块航天英雄纪念碑象征着人类迈向星海的步伐，立在月球则是因为它是人类正式登上的地球之外的第一颗星球，是与太空真正接触的前哨。
在阿姆斯特朗的脚印下刻着几行字，文字内容都一样，但是和地球那些石碑一样是用不同语言刻的，纪念碑最下面是蒙克能看懂的英语：
“‘这是个人迈出的一小步，但却是人类迈出的一大步。’——阿姆斯特朗
三百五十五年以来，在太空建设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公元纪年，为了人类在太阳系中平稳延续、争取科技发展和人民自由幸福而在对太阳系的探索开发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蒙克明白为什么基地坚持让他揭幕这块航天英雄纪念碑了，无论古美利坚功过如何，它都是人类太空时代的开拓者，这一条它就值得后人纪念。而在那个强大国度已经逝去的今天，身为后裔的自己因为种种机缘巧合再次站在了月球上，在先祖的脚印下留下自己的脚印。
他不由得蹲下来抚摸石碑底下的英文，顺着往上慢慢摸到阿姆斯特朗留下的那个脚印，感受着彼此祖先们经过的痕迹。
“你……是感觉失望吗？”
在揭幕仪式结束后，人们大多已经散去。看蒙克在揭下红布后摸着纪念碑半天没动地方，陈玄祎以为在他眼里这座石碑和蒙克在古美利坚炸掉的那几块石碑一样没意义。
“不，它很好，真的很好。”
蒙克站起身，看着石碑上无数的脚印慢慢地迈向星空，迈向远方无垠的星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