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是空中列车晚高峰,至少在新城区是这样。

一盏魔灯挂在车厢连接处,随着列车左右摇摆,向拥挤的过道间映射出一张张疲惫的脸孔。

座位早在凯恩上车前就已被占满,连人道座都没剩下。观月区的公益海报常宣传人道座是给无靴者坐的。而在新城区辗转一天后,凯恩才发现新城区的人道座和鞋子完全没有联系。橡胶鞋,帆布鞋、民兵靴……似乎穿什么鞋子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坐上去。

“借个火。”

唐突打断了凯恩的出神,邻站着的短袄男忽然歪过头,低着嗓门向凯恩请求道。

男人嘴里叼着一支未点燃的卷烟,脸上已有了许多皱纹——如果那东西只是普通的卷烟的话,他估计是快五十岁的年纪。

在车厢内吸烟是不合规矩的,但就像人道座一样,新城区似乎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规矩。

“借个火,朋友。”

男人咳嗽了两声,再次请求道。

“抱歉,我的火机在行李箱里。”

男人看了一眼凯恩被紧紧挤在座椅前的破旧行李箱,没再多说什么,转头向另一边的男青年借火。

青年犹豫了一下。

“行。”

青年取过卷烟,将其伸进风衣内侧,在闪出一道短暂的火光后,将一支点燃的卷烟递还给了男子。

魔法。

用火机的话,没有这么遮遮掩掩的必要。

在非许可区域使用魔法同样是被禁止的,并且已经进入了违法的范畴。然而在市民渐渐习惯了魔法的存在后,严格执行这种限制作为维护社会稳定的手段已经不具备足够的性价比,因此宪兵团也是渐渐放弃了对魔法的严厉管控。

“多谢。”

如愿以偿地深吸一口烟后,男人的神色显出些许沉醉。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在车厢中飘荡,稍稍压制住了原本的汗酸味。

“K街道三层已经到站。请下车的乘客携带好自己的行礼物品,注意安全,不要拥挤。”

车厢门口的挂式留声机发出音质粗糙的通告。

“抱歉,请让一下。”

凯恩赶紧拉起行李箱,沿着其他下车乘客从人群间挤出来的狭窄通道向门口走去。

双脚刚踏上月台,轰隆隆的蒸汽转机声就在身后渐渐远去。

微凉的晚风穿过四散而去的乘客,拂过凯恩的面庞。

三层月台是露天月台,从立在地面上的几根钢柱来看这里设计时是有棚顶的,但至少现在没建起来。

出于好奇,凯恩走到了月台的边缘栏杆边。

新城区的夜景第一次,且毫不吝啬地展现在凯恩的眼前。

木石与金属构成了新城区的全部,就连地面都早已被层层叠叠的高架平台取代。偶然透出的、天坑之底般的地表,也只现出一些老旧的木构楼房,狭窄积水的石砖巷道,黯淡闪烁的魔光广告灯……都不过是空中见惯的景色,不见得比人造“地表”多出多少魅力。

高低错落的空中平台像一片片甲板,一张密集的城市栈道网,与一张庞大的下水管道网,将这些若即若离的平台连为一个整体。宛如无边无际的雨林,宏伟而令人窒息……俯瞰新城区,这样的感觉就会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

今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了。

叹了口气后,凯恩移开视线,拖着行李箱向升降台走去。

————————

顺着已经有些信息滞后的路牌加上问路,凯恩辗转许久终于到了H-7平台。

H-7是一片颇有年头的住宅平台。

在压抑寂静的密集高楼间穿梭,走过连接着四方栈道的石板大道,凯恩最后来到位于平台中心的一片荒废社区空地。

这里应该是模板化社区建设中的“居民活动场所”,不过此刻这里已只剩有一些门可罗雀的移动商摊还打着夜灯守候着。

“一份蛋饼,谢谢。”

凯恩走到其中一个摊位前,反复确认价格后说道。

突如其来的生意似乎令烘饼摊摊主受宠若惊,先前的懒散一扫而空。

“不加料?”

“不加。”

烘焙师,或者说摊老板(凯恩认为这种料理实在没什么技术含量),立即手法娴熟地将黄油抹在锅底。

“新来的?”

老板瞥了一眼凯恩的行李箱。

“是。”

“学院实习生?还是毕业生?”

“不,我是中学毕业。”

“中学毕业啊……那也不错。现在院生实在太多了,花那么多钱浪费那么多时间,最后还是要来新城区做工,还不如不上学院的好。”

“还是这样?”

“当然。怎么?”

“学院区五年前有过抗议运动吧,之后情况没有改善吗?”

“抗议……运动?”

老板虽然手上动作没有停下,但稍稍皱起了眉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称得上运动的事件保留在他的记忆里。

“就是学生因为新设实习制度罢课的那次,后来还引发了新城区的罢工。”

“啊,你是说那个。”

老板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尽管视线依然停留在正逐渐成型的烘饼上。

“我没参与那次……怎么念来着,罢工?毕竟我也没工作可罢嘛。我只记得大家在街上闲逛了几天,唱了几曲《长夜将尽》,闹够了也就回去工作了,你说的那个什么实习制度好像也没啥改动。依我看,工人也好,学生也好,社会那么多问题,哪是闹一场就能解决的嘛。”

虽说凯恩早就有所预感,但确切得知这一消息后还是不免失落。

“的确。我从观月区到这里,感觉这五年来双月城并没有什么变化。”

“变化有肯定是有的,报纸上昨天才报道观月区那边已经在试用机械鸽递送包裹了,空中列车的票价也涨了一些……这种东西还是要自己感受的嘛。你是在学院里呆了五年没出宿舍吗?”

“……嗯,学业毕竟繁重。”

“学生时代那么辛苦干什么嘛,最后还不是要到新城区来……喏,你的饼。”老板用油纸包好烘饼,两手交替地递给凯恩,“以后也多来照顾生意。”

“嗯,谢谢。”

凯恩捏着油纸一角,环顾一圈后走到了活动地的贴报栏前。

活动地唯一还正常运作着的路灯就在贴报栏旁,加上摊贩的挂灯光,即使是深夜也勉强能看清贴报上的字迹。

报纸是昨天的日报,头版就是饼摊老板刚刚说的机械鸽送包裹的新闻。其他都是些更无关紧要的诸如观月区宪兵团救了某子爵家的猫的垃圾新闻。

凯恩随意浏览了一遍各版标题,就将视线移向了招工广告版。

多得吓人的普工招聘广告几乎撑满了版面,同样吓人的还有那一行行数值小到令人怀疑能否养活一个成年人的薪资,广告上都是如此的话事实恐怕还会更低。

偶尔能见到几个报酬相对体面的职位,也都是魔导师的工作,可以说跟凯恩毫无关系。

虽说他已经并不期望能得到一份诸如“律师”的体面工作了——五年下来评不到9分的法学生都只能上流水线,更何况刚学三年就进了局子的凯恩——但他多少还是期望自己所受的高等教育能在社会上给予他一些帮助,尽管这种奢求是他过去极力嘲笑的。

就着苦涩的思绪,凯恩吃完了他的晚餐。

“请问H-7-078号是往那边走吗?”

凯恩拖着行李箱回到摊老板面前,得到点头确认后向路牌标“北”方向的大道走去。

像很多毕业生一样(尽管他并不是),凯恩选择了到新城区来与他人合租。在住宅局办理手续后,他就被分到了H-7-078-3号房。

不限男女,不限年龄,不限作息——看到报告上极宽松且与凯恩完全相同的合租条件时,凯恩不禁产生了些许好奇。

数着经过的巷道数,凯恩在第七条巷道拐了进去。

穿过只够一人通行的狭窄石路,踩过污水坑与垃圾堆,踏过架在房屋外的楼梯,凯恩在仿佛时刻会被两侧遮蔽天空的房屋挤死的压抑感中,终于走到了标有H-7-078-3号牌的大门前。

很普通的、没有任何装饰的铁皮门,让人联想到监狱,还有戴眼镜的书呆子的宿舍门。

自己的合租人究竟是什么样,凯恩忽然间不抱期待了。

深呼吸后,他敲响了大门。

咚咚咚。

……

……

咚咚咚。

……

……

长久的寂静令凯恩怀疑门后的人是否已经睡着。

将耳朵贴到门上,里边似乎有柜门开关的声音……不,仔细分辨的话,还是能感觉出这声音是楼上传下来的。

这下麻烦了。凯恩在心中抱怨道。

住宅局官员说过会通知合租人凯恩的入住消息,但凯恩一直都不怎么相信这些人的办事效率……或者合租人是上夜班的?

不管哪样都很不妙。自己今晚有不得不在楼梯上或是街上过一夜的风险。

凯恩有些绝望地扬起脸孔,望向天空中的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