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没有从楼梯上跌下去摔醒,但还是被门板猛击肩胛疼醒了。

“你是谁?”

远方的街道渐渐喧闹起来,日出的光辉反射在金属楼道。

已经是清晨了。

睡眠常常带来时间的错位感。仿佛凯恩前一秒还坐在楼道口回忆双月城的事情,只是稍微眯了一下眼,夜晚就这么荒诞地过去了。

“能听到吗?我问你是谁?”

一个陌生,清亮,而缺乏感情的女性嗓音。

从刚苏醒的迷糊感中恢复过来后,凯恩才意识到这是在向自己提问。

努力睁开酸痛的双眼,抬头看去。

将他从睡梦中惊醒、正站在H-7-078-3号门后的,是一位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女性。她用右手握住门把手,脸部稍稍侧过,以一个微斜的角度瞪向凯恩。

凯恩赶紧将有些僵硬的身体撑起来。

“你好,我是塔瑞斯·凯恩·瓦伦,昨日在住宅管理局办理了H-7-078-3号房的合租……你就是这间房屋的租户吗?”

“我没有收到过住宅管理局的通知。”

“呃……或许你可以再检查一下信箱,邮递员忘记拉下提示闸也不奇怪。”

女性将信将疑地转过身,取出钥匙,打开信箱,果然有一封印着双月城政府印戳的通知文件躺在里边。

“我想就是那个。”

无视了凯恩自言自语式的提醒,少女利落地撕开信封,抖出通知。

而凯恩也趁她阅读通知之时,偷偷打量起她的侧颜。

身材只比凯恩略矮几指,五官端正,没有化妆。看起来稍显中性,去短的黑发与熨平的短夹克则加强了这种感觉。

是无论男女,都会觉得“帅气”的类型。

“你是前天到新城区的?”

少女忽然问道。

“不,我是昨天到的。”

“之前是住观月区?”

“其实是学院区……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这几年都不在双月城。”

少女折起通知,忽然将刚刚用来开信箱的钥匙丢到凯恩手里。

“艾丽娅丝·桑铎。这是门钥匙。”

“那是你的名字?”

“你想就叫我‘女士’我也不反对。你的卧室是靠门那间,卧室钥匙就插在门上。现在,请把你的东西挪一下,我要下楼。”

愣了一下后,凯恩赶紧提起脚边的行李箱,让出本就只能容纳一人上下的楼梯。

艾丽娅丝径直走了下去。

“一路顺风。”

礼节性的祝福只换来了艾丽娅丝的一顿,并没有更多反应。

从楼梯上下两层空出的垂直缝隙中注视着她的身影,直到她在街道拐角处消失。

“一个怪人,不是吗?”

四楼忽然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

凯恩抬头,看到说话的人正伏在四楼的栏杆上,身体半探出栏杆外,指尖夹着一支将尽的卷烟。

猛吸最后一口后,男人将烟头弹进了垃圾箱。

他垂下胡子拉碴的脸孔,与凯恩直直对视。为防止帽子落到楼底还提前把它摘了下来,露出看得出来修过、但依然很邋遢的金色散发。

“你……好?我想你是四楼的住户?”

“不,我事实上只是个路过的。”

凯恩看着他从楼上一步步走下来。很大方地向凯恩伸出右手,“我叫巴罗夫。”

“巴罗夫……呃?”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然而当凯恩出于礼貌握住巴罗夫的手时,那熟悉的巨力才令他回想起这个名字的真正含义。

“普尼·巴罗夫?”

巴罗夫是凯恩在法学院的同学,二人的关系还算不错——这种关系在五年前的学运中达到了顶峰。

“看来条子没有摘除你的前额叶,恭喜。”巴罗夫重重地拍了拍凯恩的肩,用胳膊肘斜靠到栏杆上,“怎么样?吃了多少吐真剂?屁股上有没有烙铁印?”

“让你失望了,我还没有重要到那种程度。”凯恩双手按住伸出一节的行李箱拉杆,“先是被送去桥头堡关了一阵子,你知道的,关西塞图斯复辟分子或共和派这种大人物的地方。关了两年,他们才觉得我的级别似乎还不够待在那里,就又把我送回了双月城监狱——总之,除了劳役外也没受什么折磨,过得还算像个人。”

“看来当年新城人冲击监狱不算完全没效果。”巴罗夫望着对楼墙面上的胡乱涂鸦,从外衣内袋中取出一个烟盒,递向凯恩。“来一根?啊,算了——反正你肯定会说‘不了,谢谢’这种废话吧。”

“你不是才抽过一支吗?你要是珍惜一下肺的话,我还可以请你进屋坐坐。”

“不必了。”完全没有搭理凯恩地点着了烟,巴罗夫指了指H-7-078-3号大门的后面,“坐地板估计不比站着舒服到哪里去。”

顺着巴罗夫指的方向看去。

尚可理解的、空荡荡的玄关后,是同样空荡荡的客厅。沙发、茶几、餐桌……一样家具也没有。

凯恩先前完全没有注意到,不然他一定会向艾丽娅丝问清楚。

“这是新租的房?”

“我不知道。不过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就当做对逻辑思维的复健运动。”

巴罗夫吐了口烟。凯恩耸了耸肩,如他所说地穿过了玄关。

客厅左边是嵌有两面门的卧室墙,右侧则是只有一个冰箱的厨房,以及所幸配备有淋浴间、洗漱池和抽水马桶的舆洗室。

如果没有这些最基本的家具,凯恩只会觉得艾丽娅丝是刚租下这里……但这些最低限度的配置,反而使得这里更像一个禁欲主义者的住所,而非单纯的空屋。

联想到艾丽娅丝糟糕的性格,未来极不愉快的合租生活仿佛已经跃然纸上。

“怎么样?”

“该怎么说呢……”

“不好说就不说吧。”巴罗夫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我只是让你找回点生活的感觉。”

凯恩回到门外过道上,靠在巴罗夫的身边。

“那就聊聊你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来迎接你出狱的……开个玩笑。我是碰巧来调查犯罪现场的,准确来说就在你的楼上。”

“我希望这是另一个玩笑。”

“很遗憾不是。不过放心,案件已经解决了,多半就是普通的入室抢劫杀人案。”

轻描淡写,而且恐怖的言论。

“凯恩你入狱前一直住学院区,可能不太有实感,但这种事情在新城区真的再多不过了。”

在学院时凯恩就有了解过,新城区的宪兵团由于人手短缺,是不亲自处理刑事犯罪的。他们只负责接受报案,在收到受害人家属的委托后联系私人侦探去调查现场,最后按照侦探的调查结果执行逮捕……而报酬则在宣判后由受害人家属支付。

毫无疑问,一个漏洞百出的流程。

宪兵团完全只充当了一个不负任何责任的中介。罪犯贿赂或干脆谋杀侦探都是家常便饭,侦探杀良冒功也是常有的事。因此,未结的悬案与后知后觉的冤案总是在案宗里总是占据多数。

“你当侦探了?”

“不干这个的话,肄业生估计也就只有工厂和奴仆两条路走了吧,给贵族当奴仆怎么看都和你我不搭调,去工厂又只能被迫嗑药……”

巴罗夫蹙紧了眉头,卷烟在口中衔了许久。

“虽然侦探暴死街头的可能很大,但好歹还有那么点盼头。你要不要来试试?”

“拉别人跟你自己抢生意?”

“生意只会随着双月城的前进越来越多,竞争压力甚至还没有工人大,今年的自杀率和犯罪率可都比去年高了好几个百分点。更何况,我以为我和你算是朋友。”

巴罗夫其实说得没错。进工厂就等于慢性死亡,为维持对工作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而强制工人购买的“万能药”会逐渐吞噬人的精神,最终毁灭人的身体。

凯恩同情他们,但他不认为这样与他们“同甘共苦”是理智的。

相当,诱人的提议。

“说说侦探平日里的工作吧,‘朋友’?”

“拿这次说的话,首先就是去宪兵团接收委托,然后到楼上调查现场,最后嘛,要在H-7号平台找到一个隼帮的窝点,将一个叫罗斯的帮派分子作为凶手活捉到宪兵团去。”

诱惑力一下被巴罗夫浇灭了。

“听起来确实很有盼头——说不定来世会转生为贵族呢。是你在学院时高超的丢球技术给了你胜任这种暴力工作的信心吗?你敢赤手空拳去惹隼帮?”

巴罗夫干笑了两声。

“很幽默。虽然我不会打架,但肯定有对调查和推理一窍不通、单在这一点上炉火纯青的人。”

“佣兵?”

“佣兵。我和这些合作人基本是五五分成。”

“能分到多少?”

“一个月能办妥五桩谋杀案的话,分完后基本就接近普工的月收入了。虽然竞争很激烈,但毕竟谋杀在新城区的发生频率和自杀差不多,更不用说其它犯罪了,想要活下去还是能比较轻松地做到的。”

“只要活下去了?我以为你会搞点更激进的活动。”

“呃,我不是很理解。”

“我以为你会组织点什么地下组织。”

“有点吓人了,说实话。虽然我学生时代和你干过点激进的事情,但现在多少已经趋于保守了——相较于那时候。”

“相较于?”

凯恩捕捉到了这个模棱两可的词。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跟一位佣兵约好了上午见面,现在恐怕没时间和你继续聊下去了。我把我事务所的地址给你,再交换一下个人分析机坐标——你现在有个人分析机的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巴罗夫从腰包里取出一支钢笔,一本小型备忘录和一张名片,一齐递给凯恩。

“名片你自己留着,事务所地址什么的都在上面。把你的个人分析机坐标记给我就行。”

巴罗夫顿了一下。

“虽然其实已经准备万全了……但我还是希望和你当面讲清楚所有事。所以,请务必在明天上午到事务所来。”

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