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晦不明,但也不至于暗得彻底,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下雨,同学们并没有雨伞的准备,路上空空荡荡,毫无人影。
偌大的校园,一时间似乎只剩下我和身边的女生。
这种时候,身为男生应该要承担起寻找话题的重任,不让气氛冷掉。但是,我实在找不出什么话题,只好任沉默填塞与她的距离。
还好,她似乎也不在意这些。
雨倾洒于深蓝的屏障,串成一束束水帘,顺沿而下。我把伞往她那边靠了靠,保持在我们都不被淋湿的位置。
我绝对不愿意让她淋雨,但也不愿让她看见我被淋到。这是一种略别扭的心理:我总觉得这样像是故意向对方展示,“看,我为你了你淋雨了,肩膀都湿了,感动吧?”而那些水痕,无时不刻地在邀功请赏。
为别人付出了什么,藏在心里就好了。说出来,或有意让别人看见,都有些强迫别人感动的感觉。
不过,也许只是我想多了……
“道德绑架?”
“对,有点像这样……诶?”
我边思索边开口,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她转头看着我,脸上半是惊讶半是好笑。
“唉唉,你该不会没注意到自己都说出来了吗?简直跟小说情节一样……”
我恍然想起,“男生要肩负寻找话题的责任”这个观点,是郝朋佑和我提的。他当时还说,“找不到话题就从自己的感觉说起”,可能我就是受了这话的影响。
“嗯,看来那位‘郝朋佑’和你关系不错……”
果然我下意识都说出来了……
“噗,你好呆啊。”
“我一向自认反应灵敏,别人还没挠痒我就会感觉到。”
“那我刚才戳你呢?有感觉到吗?”
“看到和躲开雨滴是两码事。我怀疑你会指枪。”
见她疑惑不解,我就稍微解释了一下《海贼王》里“海军六式”的设定。
“太夸张了,我有那么可怕吗?”
“简直像完成十项壮举得到武器的海格力斯。”
希腊神话的大力神……这话当然是调侃。她又捅了我一下,正好戳到痒处,我右手一抖,雨水落在了左肩。
“你现在活泼了好多。”
“有吗?”
“嗯,刚见面的时候,你跟我开了句印度的玩笑,之后好像就没有了。”
“是吗……可能因为不认识,反倒比较自在。稍微熟悉了一点,就会有些拘束,怕和对方其实聊不到一块……最后因为彻底熟悉了,就无所谓了。”
我的左手在空中划出一道波浪线。
“横轴为熟悉程度,纵轴为开玩笑密度……”
“事物的波浪式发展。”
“对。”
她一下子抓住我的论点。我很喜欢这种互相“秒懂”的感觉。可是有时候又会害怕发现其实对方跟自己没那么合拍,所以和很多本来可以成为朋友的人都慢慢疏远了。
就是患得患失,得治。
地面开始湿漉漉的,颜色变得深沉,也有些滑。雨势似乎越来越大。我索性直接带路,和她在人文楼下站定。
在我收伞抖去水珠的时候,她背对着我,好奇地张望着人文楼里的草木和建筑。
“第一次来吗?”
“嗯。”
“那我带你逛逛?”
“……嗯。”
她轻轻点头。
“伞就放在那边晾着吧。”
“好。”
现在轮到你内向了?我的回合?
那我选择召唤青眼白龙。
烂白话在心里转了一圈,最终忍住了。
于是,我领着她开始逛起来。
人文楼是四面围廊的结构,和图书馆很像,中间有十字形的石砖路和绿色植,正中央是爱迪生的胸像。
我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是爱迪生,他会发明确实没错,可是不见得会唱歌跳舞画画吧?或许达芬奇也可以……
“爱迪生放在科技楼会好一些吧?”
“对……看来我又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
她晃了晃头:“嗯哼。”
“一楼是通用教室和大会议室,还有公开课专用的教室……”
“二楼是心理活动室和地理历史专用教室……也有T形会议室……”“三楼,三楼是计算机教室。”
她探头看了看窗户里面:“诶,有人……”
“毕竟是各种文娱教室的所在地,平时会有各个社团的人在此活动。如果我们明天来,就会看到某处连廊有十几个人在练舞。”
“好像很有趣?”
“还好,就是有点吵……四楼,美术教室,各种教室。周四会有动漫社在那里面……现在没人。”
“你有去吗?我感觉你很喜欢动漫。”
“有的。所以我才知道活动时间是周四嘛……”
她看了一会儿四楼的墙上挂着的美术作品,和我一起上了五楼。五楼显得有些开阔,因为再往上就是天台,所以楼梯的尽头空旷得很,从这里可以看见对面教学楼连廊上的一举一动。
雨丝纷飞,凉爽的风拂面而来。
“这边是练舞的专用教室,舞蹈器材室……?”
我随口说着。其实也不必我来介绍,门口上的牌子写得一清二楚,实话说,我对这里的了解未必比她深入多少,只是充当一个门牌朗读器的身份。
比如,在我从未涉足的五楼,写着舞蹈器材室的教室里,居然有一架钢琴。
那熟悉的形象和颜色,宛如一声赑屃无声的怒吼,温柔地掀起滔天巨浪,淹没过我的一切知觉。
耳边又一次响闪过转瞬即逝的声音,情绪的波澜又一次被一一抚平。
可是,这次有点不太一样。
郝朋佑的声音在我脑海画中回荡不休,我鬼使神差地轻推了一下那扇门。
门无声开启。
她疑感地看着我,用眼神询问。
“你想不想……”
我在一种巨大的空白中,任凭喉舌自己言语。
——“听听我的钢琴?”
她微怔半秒,欣然点头。
待我坐下,我才意识到一件严重的事。
我根本没弹过钢琴啊!现在怎么办啊!
转头环顾四周,她已经坐在我左边一张小凳子上,一脸乖巧和期待,双手托腮,眼神亮亮地望着我。
演奏家还没准备好的时候,请观众不要自作主张地过早准备好……至于我要准备多久,视天赋而定,大概在十年到二十年不等……
她毫无所知,期待不减。
我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好硬着头上了。
雨声越来越大,似乎有转变成为大雨的趋势。落满灰尘的窗户上水迹蜿蜒,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更远处有两三栋楼房寂寞地站立。
在这个五楼被人暂时遗忘的空间,世间的一切由雨声隔绝。
大脑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苏醒了……
回忆在蠢蠢欲动,朦胧的画面时而清晰时而黯淡,似乎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
我抬起双手。
既然不论用语言还是画面,都无法描绘印象……
那就,用旋律代替思考。
几乎在落指的一瞬间,我就明白了我在干什么。
第一声雨滴落下以后,十滴音符奏响来自天空的轻柔悲伤,右手毫不停歇地流淌着安静悠扬的雨声,左手柔和的装饰音倾诉着欲说还休的无奈,勾勒出天地间飘扬的辽远余响。
肖邦,15号作品,降D大调,《雨滴前奏曲》。
淅淅沥沥的中雨过后,是漫长不绝的秋雨。单调的音程宛如滴答滴答的雨声,在我听来却像一声声叩击心灵的敲打。
醒来、醒来、醒来……
把昔日一切的欢喜和悲哀,通通都回想起来吧……
弹肖邦要柔和又充满丰沛的情感,音色要明亮,但不能跳起来……
指法不要太随意,自创以后有的是机会……
这里要弹得和缓,要有思考……像诗一样去弹……
空山秋雨,水流花谢。
乐曲的情绪开始波动,音程丰富起来,克制已久的情绪在乐章的引导下缓缓释放,如天空流淌江水,裹挟云雨,向远方离去。
不对,不应该这样弹,个人的情绪过多干扰了原曲……
可是又有一个声音在说,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这才是弹琴。
直到最后的音符也漫漶至深海,我如梦初醒,脸上有什么东西流过。
沉睡着的回忆睁开一只眼,仅掠过我一刹,泪水就完全克制不住。
我转从琴键上抽回双手,转头看她。
她的眼眶也微微泛红,眼角已经湿润了。
为了风度起见,我暂时没有擦去泪痕。轻轻起身,对左侧微微一躬。
“圣诞快乐,文瑾。这是我的礼物。”
我自作主张地省去了姓氏,看来时机很对。
她突然一下子捂住脸。
“……狡猾。
“上次我哭,这次你哭,明明一比一刚刚好……不许你逗我哭……”
我看向窗外。“啊呀,雨变大了一点呢……”
“……好生硬。”
她破涕为笑,胡乱擦掉泪水。
“你怎么老是逗女生哭。”
“我不是故意的……”
“唉,不怪你。”
她摇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或许是突然站立的原因,她脚下一个踉跄,我下意识地迎了上去。
“唔……”
一触及离,发梢扫过鼻尖。
很轻,略瘦,香香的……呸,我在想什么……
她伸手握在我的右臂上,手小小的,而且有些苍白。抬起头,脸颊两侧呈现出酒后特有的酡红。
一时间只有雨声,随后才听见两声急促的呼吸。
她松开手,有些仓皇地找了一会儿话头,才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接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
“不怪你的,其实是因为我今天刚好生日,才会这么激动。”
“哦……这么巧。”
她笑盈盈地看着我,我被盯了两三秒,才突然反应过来。
“8月15日。”
“好自觉……”
“文瑾,生日快乐。”
我诚恳地说:“还想听什么,尽管点歌。”
“嗯……那就《生日快乐》吧。”
她望了望四周,没有找到其它椅子,索性干脆走到钢琴凳边上,坐了下来。
“中间的位置留给你。够吧?”
她拍拍在左手边的空位,示意我坐下。
“你这样我估计会弹不出肯来……”
我一边吐槽着,身体却很诚实地坐了下来。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我回想着旋律,内心猝不及防地一痛。
不要弹……不要再弹了……
不知从何而起的劝阻声和警告声,不停地紧锢大脑。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
“小江小江,生月快乐!”
“爸爸教你弹《生日快乐》哦!”
“so so la so do xi,so so la so re mi——"
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现实的声音被从耳边抽离,只剩下无意义的耳鸣声。
手指无力地蜷曲,喉头有腥甜的感觉,大脑痛苦悲恸不能自抑。
离开前的最后是一声惊慌的追问,以及嘈杂的疯狂的大和弦。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