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紧闭的窗帘外时不时响起“哐哐”声，令这本就寂静的房间多了一丝冷清。
我和全身灰白的女人面对面坐在灰白的长桌前，我没有去看低垂脑袋的她，而是趁这个时间观察整个房屋。
这是间看上去属于中产阶级的两室一厅房屋，总体还算宽敞。客厅内除了基本的家具外，还摆着两盆长势不错的盆栽，以及猫型玩偶这样没有意义的东西。除此之外，墙上还挂着一副画，内容为一片写实的星空。
总体而言，是一间很普通的房子。
对了，说说刚才发生的事情吧。
感知到屋内有诡异的气息后，我便决定自己开门，可当我打开门后，却发现门内什么都没有。我想要回头告诉玉间，但她已经不见了。
下一刻，我被一股力道拉入这个一片灰白的空间。
这里面除我以外没有活物，我因此判断出正在桌前睡觉的女人是这个房屋已死去的主人。
至于这片空间，想必是由「树枝」创造。
根据我过去对这东西的接触判断，这个「树枝」的能力为「重现过去的事物」。
“咳咳……”
坐在我对面的女人突然咳了两声，她的身体在这之后猛地抽动一下，似乎注意到自己睡了过去。
“嗯？怎么又睡着了。”
她自顾自嘟囔了一句，目光落在了压在手心的信件上。
女人慢悠悠翻开信件，沉默着阅读一会后，我看见她的嘴角浅浅地上扬。
女人26岁（目测），瘦骨嶙峋的身体呈现接近白色的浅灰，身上的睡衣仿佛搭在木架子上。我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但可以确定的是——她离死亡不远了。
“你好。”
我点破隔在面前的纱布——这种做法也可以称「让对方看见自己」——并且说了这句话。
“你好……咦？什么时候？”
“我一直都坐在这儿。”我对面露惊讶的女人说，“出于对您的尊重，我希望可以得到您的同意。”
“同意？……等等，你刚才说你一直坐在这里，为什么我没有看见。”
“因为您所在的时间和我所处的时间不同。”
“……什么意思？”
“我来自您所处时间的「未来」，而您对我而言处在「过去」。我这么说，您能懂吗？”
“……大概能懂，但为什么「未来」的你会来我这儿？还有，你来自多远的「未来」？”
“我所在的时间，估计就在几天后。而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您已经死了，我要从死去的您身上回收一个叫做「树枝」的能量体。”
“我已经死了？”
“没错。……不过您看起来并不惊讶。”
“这个……有一点。”她对我笑了笑，“虽然我也能猜到自己的结局，但没想到这么快。”
“您很坦然呢。”
“因为我也没有活太久的希望啊~只是，稍微有点舍不得。对了，既然你来自未来，那肯定找我有事情吧。”
“……嗯。”
我找她的确有事，而且还很重要。
“既然这样，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请说。”
“既然你来自几天后，我也就不期待你能立刻出去了，嗯……假如有那么一天，你可以离开兰西，能不能帮我把房间的这些东西带给一个叫做姜糯的女孩。”说着，她指了指靠近阳台的卧室，“那儿是我的卧室，那些东西和她的地址我都写在一张纸上，那张纸就放在窗台的闹钟下面。”
“好的。”
“对了，你有什么事情？”
“我的事情很简单，希望您能给我一份对你而言比较特别的物品。”
这个能力是「重现过去的事物」，但每次只能基于持有者的记忆重现一部分。如果我没记错，想要继续往前，就需要一样对她而言很特别的物品来进行记忆的跳跃。
这个设定是洛奇亚告诉我的，我现在这么做也只是尝试而已。
玉间给我的感觉就是个正常人，那她一定会进入这个空间。我们没有碰面，应该也只是暂时的分别，我有预感：只要我一直跳跃，就一定能看见她。
所以，我需要一个也许能够帮助我跳跃的物体。
“特别的物品。”
女人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将手伸进口袋，从中拿出一部手机放在了桌面上。
“我想是这个。” 她指着手机说。
“好的。”
手机……也对，外面的雪不停，她的身体状态看上去也不太行，肯定不可能每天都出去。
而且，她既然给出了一个物品，那我试试也没有什么问题。
对了，在这之前——
“我有个疑问。”
我对女人说。
她“嗯”一声抬起头，双眼瞪大看着我。
“您没有期待么？”
“期待？”她眉头微皱，头也微微朝一旁歪去。
“如果是其他人，很可能会让我改变ta所处的「过去」，可我在与您简短的对话中，并没有听到您哪怕一点儿改变过去的想法。”
“因为不重要啊~”她恍然后点了点头，说，“我不打算改变过去，而且……” 忽然，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也忘得差不多了……那些事情。”
“这样的话……”可能会影响到我的跳跃，“我会尝试帮您想起来的。另外，在这一过程中，我可能会侵犯到您的隐私，希望您能接受这点。”
“没事~我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隐瞒的，倒不如说我很乐意和别人分享呢~……”
“……”
她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你刚才说的隐私，有没有指那一方面……”
哪一方面？、
“就是……H的那种……”
我懂了。
“我没有单指某方面，而是全部的隐私。”
“嗯……那个，我能接受！”
“您的语气听上去很勉强。”
“没事的！”她闭上眼，将脸别到一边，并把双手举到面前不停摆动，“我能接受！”
这明显就是不能接受的样子。
“……好的。”
既然她这么讲，那我也没有理由继续反驳。于是我低头看向那部手机，那是整个空间唯一拥有色彩的物品。
我把手指按在手机上，尝试感受某种联系。
找到了。在我得到这一感觉的同时，四周的景物、包括她全都画作线条散开，留下一片没有一点儿声音的黑。
线条很快聚集，这次出现在我身边的依然是刚才的客厅。
看样子我的猜想是正确的。
2、
那部失去色彩的手机被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而我则保持刚才的坐姿坐在沙发上。
“……”
我收回按在上面的手指，扭头看了看四周。
女人不在这里，她似乎去了别到什么地方，并把手机丢在了茶几上。
四周的摆设和刚才几乎一模一样，这么看来，我并没有跳跃太久。
她刚才只说自己把「过去」忘的差不多，但不久前的事情应该还记得不少。
“看来要在这个房子待很久了。”
我站起身，准备寻找女人的身影。
“——”
这时，某处传出哗哗的水声。
我刚才没有看到女人以外的人，而这里距离刚才应该不算太久。
这么看来，制造出这种水声的人只有她自己了。
我循着声音找去，发现水声来自房屋的卫生间。
我停在卫生间敞开的门前，只见女人站在灰白色的水池前，她的身体时不时颤抖一下，伴随着颤抖，她的身体也在肉眼可见的变小。
她咳嗽两声，然后吐出一滩深灰色的液体。
空气中立刻飘起一股淡淡的锈味。
这并不现实，但这片空间以她的记忆为基础，想必对她而言，当时整个世界都只有这一种味道。
这样么。
她的变小实际上是肌肉在肉眼可见的萎缩，而那吐出来的液体只能也只可能是血。
她此刻的身体和刚才我见到的相比要大一圈，因此她萎缩的应该不只是肌肉，或许还包括了内脏。
萎缩肌肉和内脏，同时吐出足以将水池内壁全都染成了深灰色的血、身体也随之缩小。
她患病了。
我记得人们记载过一种名为「衰竭病」的病症，那种病无法治愈，没人知道最初患病的人是谁。另外，它也只能遗传。
这种病会迅速让患者的身体机能衰竭，且伴随着吐血、身体萎缩等症状……此时在我面前的她，毫无疑问就是得了这种病。
“……”
我想我大概知道她死亡的原因了。
既然因「衰竭病」而死，那我即使想救也救不了她。
“~~~”
一段旋律突然从客厅方向传来，那个位置，我记得只放了一部手机。
“看样子有人打电话了。”
我继续看她，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她在听到铃声后，便迅速接了几捧水拍打在脸上和嘴边，又快速检查了自己身上的可见部分。
确认没有血迹，女人跌跌撞撞地离开卫生间，来到客厅拿起正在响铃的手机。
我也跟了上去，并且坐在了她身边。
“滴。”
女人按下「接听」，随着手机屏幕内容的改变，画面上出现了另一个灰白的女生。女生12岁的样子，脸蛋偏圆，脸庞的婴儿肥还未消去。她有着一头看起来很久未修剪的头发，眼睛闪烁光芒。
“嗨~”在我身边的女人举起手对着镜头挥了挥，刚才紧绷的表情此刻烟消云散，变成了大幅度的笑容，“刚才有点事情，对不起。”
“没事没事，我知道姐姐工作忙哒~”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能看出对面女生的脸上带有一点儿不满。
“姐姐的身体最近怎么样？”
“好很多了，米糕推荐的药很好用呐~”
她在撒谎，明明才病发过，并且我根本没有看到她手边什么药。
“嘻嘻~那就好，这样下去姐姐的病一定会痊愈的！我一直在等你过来哦，每次只能和姐姐视频聊天的感觉好寂寞……我好想扑到姐姐怀里撒娇！！”
“知道啦知道啦，但米糕不能和之前那样乱来哦。”
米糕……对了，她有个妹妹。
刚才她说让我带点东西给一个叫做姜糯的女孩。也许面前这个叫做米糕的孩子就是那个姜糯，只是在家人口中的称呼不同。
“对了对了！姐姐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男生吗？”
“和你表白那个？”
“嗯！”
“记得~你们发展的怎么样了？”
“他和另一个女生在一起了。”
“咦？！所以你希望姐姐能安慰你吗？”
“不是不是，其实我更喜欢看他和那个女孩~他们实在太甜啦，看别人谈恋爱实在太幸福了。”
“同意~话说米糕什么时候能带个男朋友给姐姐看看呢？”
“我才刚从小学毕业欸！”
“可是你那个朋友不也一样吗？这有什么~”
“可是我更喜欢姐姐！”
“这也不妨碍米糕找男朋友吧~”
“可是我喜欢姐姐！”
“……”
“可是我喜欢——”
“米糕。”
女人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
听到这个语气，屏幕对面的姜糯默默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首先，我们是姐妹。其次，我们是家人。最后，我们是姐妹。知道吗？”
“……嗯。”
“这种心理是错误的，很可能酿成大祸，知道吗？”
“嗯。”
“所以，米糕要早点给姐姐带个男朋友哦~”
“为什么……”
“因为——”
“姐姐只是想满足自己的心愿吧。”
“……”女人愣了下，点了点头。
“从小就是姐姐和妈妈把我带大的，现在妈妈走了，爸爸也不管我，我只剩下姐姐了。”
“但你还是不能——”
“我喜欢姐姐！”姜糯说“而且我已经想好了，到时候我们姐妹见面，姐姐可以带着我跑到很远的地方，我们在没有熟人的地方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然后……”
“不可能的。”
女人的脸色阴沉，仿佛蒙上了一块黑布。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姐妹，这是违反「规则」的。”
“谁的规则？”
“不知道，但就是不行！”
“我才不管规则，姐姐不许拿爸爸那一套说我！”
那你的下场会很惨。
古往今来，每一次触犯了「规则」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尤其是这种关系到伦理的「规则」，妄图以肉体对抗，无异于痴人说梦。
“……”女人别开视线，没有去看姜糯，“希望你能冷静，真正去思考以后。”
“……”
气氛回归沉默。
在这里，我支持女人的观点。
“姐姐最近有看见爸爸吗？我听说他去兰西了。”
也许为了缓解有些尴尬的气氛，姜糯引出了另一个话题。
“有哦。”女人接下话题，并重新看向姜糯，“他前天来我家了。”
“反正又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吧。”
“嗯，他说他发现了一个叫做「生命之树」的东西的痕迹，然后又塞了一大把皱巴巴的钞票给我。”
「生命之树」。
看来之后有的忙了。
“姐姐没有让他放弃吗？”
“没有，我说不出口，毕竟他走上这条路也是因为我……”
“可是他连妈妈的葬礼都没有参加，而且他从来没有去看过妈妈一眼……”
“他……以我对他的了解，肯定有别的原因吧。”
“我希望他可以停止。”
“我也是。”
二人相视几秒，女人的嘴角微微上扬，少女则“噗”地笑了出来。
“总觉得我们在说什么大事呢。”
“是啊。”
“总之姐姐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会的。”
“我要出去了，先挂啦，姐姐要照顾好自己。”
“好。”
“我最~喜欢小伍姐姐了！很普通的那种~”
“我也最~喜欢米糕了！”
话音落下，伴随着“嘟”一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屏幕上。
随后……
米糕：姐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米糕：假如姐姐不来找我，我会很难过的！
米糕：所以姐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为了让我能见到姐姐！
小伍：嗯呐~
“照顾好自己……”
放下手机，小伍叹了一句。
“希望吧……”
画面就此定格。
看来「生命之树」在兰西，这件事之后也得注意。不过在这之前，还是得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掉。
我看了眼蜷缩起来的小伍，发现她手中原先灰白的手机重新恢复了色彩。
“……”
有什么东西。
我朝刚才小伍走来的方向看去，但那里只有灰白色的墙角。
似乎有个影子窜了过去。
我从沙发上站起，朝着墙角走去。过了墙角，出现在我面前的只有两道房间门以及与刚才一模一样位置的卫生间门。
什么都没有，但这里有些闷。
“走吧。”
我再度返回沙发前，把手指按在了手机屏幕上。
场景化作线条散开，但那些线条并未运动，而是如同被什么东西粘住一样停留在半空。
四周沉闷的气息越来越重，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她的死，对你而言无足轻重么。”
哈？
黑暗的空间里响起苍老沙哑的男音，他显然在对我说。可他是谁，我的记忆中完全没有这么一号人。
“她的死，对你而言无足轻重么。”
“谁？”
“……。”
“快说。”
“……”
那声音没有回复我，四周的线条也恢复了运动。
它们快速聚集，我的四周再一次变为刚才的房间。
“……”
3、
我站在餐桌前，面前摆放着灰白色的手机。
果然又在这里。
话说，刚才那到底是谁？
我边环顾四周，边思索这个问题。
这里的摆设和刚才差不多，四周都很干净，看不到有什么垃圾。同样的，小伍也不在这里。
“又在卫生间么……”
我朝卫生间的方向看去，但那里的门紧闭着。
“求求你了。”
就在这时，门口方向传来熟悉的声音，小伍就在那里。
我循声来到玄关，只见小伍面向门外，背对着我。
她穿着和刚才一模一样的睡衣，但身上的肉要多一些。见她的手握着门把，我便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年龄在五十左右的男人站在那儿。男人蓬头垢面，即使全身灰白，我也能看出他脸上的污垢和疮印，显然很久没有打理过了。
“不要再骚扰我了好吗？！”
小伍的语气带着恳求，更多的是无奈。
“追求者么？”我继续观察二人。
不对，她刚才和妹妹提到过父亲来找她的事情。所以现在的时间点在刚刚的两天前，而门外那个男人就是她的父亲。
做出了初步判断，我继续观察起二人。
“小伍……你的病有希望了。”
男人的嗓音沙哑，仿佛勉强才能推动的石磨。
“然后呢，你打算做什么？”
“我要拿到那个东西，这样子你的病就能治好了。”
“我不需要，你现在的做法只会让我越来越讨厌你。”小伍说，“你如果真想对我好，那至少在见我之前，把你的衣服换换，把你的脸清理下行吗？”
“不，那样子只会浪费时间……我们的家已经缺了一角，不能再少了。”
“你有想过米糕吗？”
“在我做这件事的时候，你们姐妹都在这个计划中。”
“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我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根本不需要你说的什么东西！米糕她也不需要，她只想要人陪着，可你从她出生后都没有好好陪过她一天。”
“那是因为我有别的事情……”
“每次都这么说，你只会用这种话当作自己食言的借口。”
“我对不起她们。”
“你也对不起我……”
小伍低下头，开始拉上房门。
“小伍……”
男人用手紧紧握住门板，试图拉开。
“你还要做什么？”
“这些……”
我看到他把手伸进自己的上衣内侧，并从中掏出大把的钞票。
“都是给你的……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小伍一直拉门的动作停止了，因为她再继续用力下去，门板就会把男人的手指夹住。
这一点，在一旁观看的我很清楚。
“嘴上倒是很强硬。”这种人就是这样。
都很傻。
小伍木然地接过所有皱巴巴的钞票，目送男人离开。
她默默关上门，然后转过身面向我，她的背抵在门板上，表情和眼神都十分呆滞。
她看了手里的钞票一眼，接着全部朝我所在的方向丢来。
纸张在空中飞舞，而她的身体沿着门板滑落，逐渐坐在地上。
“爸爸……”
我听到了她微小的声音。
“对不起。”
“……”
“我就是说不出口让你停下……”
她的双手抬到眼前，逐渐遮挡住整张脸。我听到微小的啜泣声，不久后，小伍的双手从眼前移开。
她慢慢地、一张张地捡起那些钞票。
她把那些钞票攥在手中，朝着卧室走去。
画面定格在了小伍站在门前的那一刻。
“……”
我跟着她来到卧室门前，代替她推开了房门。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间相当整洁的卧室，床头摆着许多药物和一个灰白色的杯子，地板铺着一层毛茸茸的毯子，上面什么都没有。地板上放着一个仿真的猫娃娃，以及一个摸起来很有弹性的球和一把吉他。
卧室的床上，小伍静静地侧躺在那儿。
她的身体扑在灰白色的等身抱枕上，双臂将它勒成两部分。小伍的脸紧贴抱枕，眼角还沾着些液体。
我来到床边。
抱枕上的灰白泛起涟漪，并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橙色和灰色各占一半的圆柱形抱枕。
我注意到她手指上的一处异常。
那是——戒指。
“有爱人么……”
我将手指按在了抱枕上，和刚才一样，四周的景物散成了线条。
四周的黑暗此时变成了并不刺眼的白。
“？”
有什么东西抚过我的脸。
很凉。
4、
一片雪花从我面前落下。
四周拥有了色彩，小伍也是。她穿着米色羽绒袄，怀里抱着柱状物体站在昏暗的白雪中。
我能看到的只有小伍身边三米的雪地，三米以外只有白色的虚无。看样子就连那些景物也被她遗忘了，好在她没有忘记手里的东西。
柱状物体应该就是那个抱枕，这里的画面，也许是她刚刚收到抱枕的时候。
此时的小伍脸色还很正常，身体也比先前宽大一些。准确地说，应该是回到了正常的模样。她的皮肤偏白，乌黑的眼睛不时闪烁，头发浓密整齐，身材也凹凸有致——即使隔着羽绒服也能看出。
周围下着小雪，这会应该是中午。
我到底跳过了多久时间……
我没有在这一问题上纠结太久，我伸出手，试着接住了一片雪花。
“很久没有离开茶馆了……”
我看着手里的雪花，它并未融化，在不知何处而来的光下一闪一闪，如同一颗被捏在手里的星星。
果然，有色彩有雪能让人开心。
很久之前的我喜欢雪，现在……
“感情的抒发就到此为止……”我对自己说，“呼，还有正事要做。”
我扭头看向身旁的小伍，她正在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年长女性对话。
“小伍，又是妹妹寄来的东西吗？”
“是啊~”小伍点了点头，并用手抚摸了一下沾有雪水的快递袋，嘴角上扬，“我说了很多遍不用，她却非要给我~”
“你这个姐姐真受妹妹喜欢啊。”
“因为我也很喜欢她~”
“真希望能见她一眼啊，这么懂事的妹妹，肯定也非常可爱。”
“我妹妹长得和我很像，可以看着我想象她~”
小伍用食指指向自己，并笑着歪起脑袋。这个动作配上她这副外表，看上去有些傻气。
“真高啊……”
我抬起头，看着她们。
“唉，真不知道这兰西什么时候能出去。”年长的女性继续说。
“嗯~应该快了。”
“说不准。”
小伍对女性挥了挥手，画面便定格在这一刻。
非常简短的回忆，而且没有什么信息。从她此时的情况来看，「衰竭病」应该还没有特别严重。
到底过了多久呢。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四周的景物忽然散开，化作深蓝色的线条。
我碰到了可以跳跃的物体了？
还是……有问题？
5、
一片冰在对着上方的食指心逐渐融化。
线条重新聚集，四周的场景再次变成卧室。
深蓝的光线从窗外映入，月光映在小伍身上，她跪坐在窗前，目光停留在从手心滑落的水珠上。
我扭头看向窗外，没有云彩的夜空密密麻麻闪烁着光点。
卧室和我先前见过的相比非常空旷，这里少了许多东西……又或者说，那些东西还没有出现在这儿。比如抱枕、仿真猫娃娃、摸起来非常有弹力的球，还有床头那些药。
“吉他……”难道她随身携带？
说起来，这跳跃的时间已经有些混乱了。
好在这个现象小伍之前解释过：她遗忘了太多事情。
我看向趴在窗前，身体瘫在墙面的小伍。
“咳咳……”
她咳嗽两声，随后将一根插在饮料里的吸管送入口中。
她没有喝饮料，而是朝里面吐气，令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噗……”
她又突然松开含住吸管的嘴，身体一抽一抽地笑了起来。
“唉……这种做法，肯定会被人讨厌，对吧。”
她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似乎在对我说。
但她接下来看向饮料瓶的举动，让我这想法不攻自破。
6、
被父母欺骗，开始逃避父母的视野。
被疾病环绕，开始逃避身患疾病的事实。
被男友抛弃，便丢下只有自己的妹妹，独立一人来到兰西。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逃避。直到现在，我都在用吐气泡的方式逃避自己的负罪感。
“唉。”但只有这点，我是无法躲开的，“这种做法，肯定会被人讨厌，对吧。”
我把手里的饮料瓶举到眼前，看着它表面的水珠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你也有发光的地方。”
可我已经没有了。
“可我已经没有了。”
用手指接住的水珠释放出令人忍不住打颤的寒意，我将它抿入口中，再次看向这片几十年都不曾改变的星空。
“~~~”
这时，门铃响起。
我离开卧室，来到玄关将门慢慢推开。出现在我面前的是身着酒红色毛衣，带着红色挎包的金发女孩。女孩用她浅绿色的眼眸注视着我，嘴角上扬，一副天真的模样。
“姐姐好~”
她的声音非常好听，奶中带点柔和的气泡。
“你好~”虽然没有见过她，但我还是学着她礼貌的样子点了点头，“请问你是？”
“我每天都看到姐姐从家门前经过，感觉姐姐很漂亮，想和姐姐交朋友！”
从门前经过……邻居？
说起来，搬来快两个月了，都没有和邻居好好认识。
“好呀~”
希望她家人不会介意。
见我点头，女孩毫不客气地穿过我与门框之间的缝隙进入玄关，待我关上门，她已经进入卧室了。
自来熟么？
“哇啊……姐姐的房间好漂亮！”
当我走进卧室时，女孩已经躺在我的床上打滚了。
“你喜欢就好~”我重新坐回到床上，她也爬了起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莎莎~长草的沙子！”
“莎莎……”
其实我想问的是大名，而不是家里人互相称呼的小名。
但……这样也不错~
“莎莎只是因为漂亮才和姐姐做朋友吗？”
“不是。”总觉得她的目光落在了某些奇怪的地方，“莎莎还喜欢姐姐的身材。”
小孩子就有这么多想法了？
“……谢谢。”
“我刚刚看到姐姐吹泡泡了！”
“吹泡泡？”我不记得自己有……被她看见了？！“咦？你怎么会……”
“我家可以直接看到姐姐的窗户哦~”
“这样啊。”大意了！
“那样好好玩！我也要来，姐姐，我要饮料！”
“不行，小孩子要少喝饮料。”
“为什么？”
“因为饮料非常好喝，会一下子控制不住的。”
“唔……”
她看上去非常失落地低下头，还会用那对浅绿的小眼睛偷偷瞥我。
好可爱……和米糕一样！
对了，和她聊聊米糕吧~
“莎莎怎么和我妹妹一样……”
“妹妹？”她歪起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妹妹也非常可爱，而且和莎莎一样喜欢耍小脾气~”
“我才没有！”
她不满地撅起嘴，这一举动和米糕非常相似。
“这是夸你啦~”我试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她没有拒绝，“莎莎要不要听我妹妹的事情？”
她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嗯~”
该从哪儿讲起呢？……有了。
“她今年七岁了，已经开始上小学一年级啦。但她总是和我抱怨说，自己不喜欢学校，学校里面的人都太幼稚了。
“她和同龄人相比真的非常成熟，我的情绪不太好，她每次做事前都会询问我，防止做出什么让我难过的事情。自己有什么想要买的东西也会忍着，每次我让她放心的时候，她总会和我说：‘如果我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给姐姐买礼物的钱就会少了。’
“去年，我们家出了大事。几乎所有人包括我都在哭，只有她一个人站在一边，全身缩成一团。我问她怎么了，她告诉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哭，我好害怕。’……”
“那天……”发生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情。“我第一次和妹妹交流，得知了她的真实想法。”
莎莎没有说话，她专心地听着，那眼神就和米糕听我说话时差不多。
“之后，我就搬来兰西了，把她留在了那里。”
“姐姐为什么不把她一起带来？这样子我就能和姐姐的妹妹一起玩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让她一个人在那里的确不太好，过段时间我把她一起接来吧。”
“……好。”
莎莎的语气似乎不太乐意，不过小孩子的事情也不必深究。
“对了，姐姐为什么要来兰西呢？”
“……因为，姐姐胆小啊~”
“胆小和来兰西有什么关系？”
“因为姐姐害怕家里的事情，所以躲过来了。”
“姐姐的家里很吓人吗？”
“非常吓人。”
“……姐姐是坏人。”
“咦？为什么？”
“姐姐知道家里很吓人，还要把妹妹一个人丢到那里。”“……”“姐姐过来的时候，没有想到妹妹吗？”
其实我想到了……但我说不出口。
我不敢把她带来，因为我无法确定那个人是否会发现我们离开。
只要她——姜糯留在江潭，我就能一个人安心的生活。离开的那天，我这般自私地想。
“我觉得姐姐是骗子。”
“……”
看着眼前的少女，我仿佛看到了姜糯。
当她知道我——她最喜欢的姐姐抛弃她的时候，她会怎么看我呢？
“……我的确是骗子。
“我骗了你。”姜糯，“我连自己都没放过。
“在外人面前夸你，只是为了看到他们羡慕的眼神，以此逃避自己的罪恶感。
“即使自己的谎言被拆穿，我也在告诉自己，这一起都能掩盖过去的。
“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我已经快要受不了了。我该怎么办……病痛、爸爸妈妈的离去、还有抛弃我的人、出现意外的你……
“我好害怕。”
姜糯。
7、
小伍的身体向前蜷缩，双腿跪坐，额头紧紧贴着被褥，双手抱头。
“怎么办……”
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只是用了一点儿小手段就让她说出这些话，这一过程简单到让我有些意外。
“姐姐。”
她颤抖的身体缓缓坐起，垂落的黑发间窜出被月光浸湿的视线。
“我不知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你应该很累吧。”
“……”
她从床上坐起，用那被头发遮挡的双眼看着我。
“呵呵……”
见她突然笑了起来，我也用微笑回应。
我还以为她会哭……
“我想听其它事情，和姐姐有关的。”
“好~”
她一手按住胸口，吐出一口无法被我触碰到的白色气流。
“这次……讲点小时候的事情吧。”
“好。”
我朝窗外瞥了一眼，这次的回忆似乎很漫长，不知道我还能听到什么故事。
我端正姿势，一字一句地聆听小伍的讲述。我希望能够把每个细节都记住，每个角色都牢记。
小伍从她记忆最初的旅行开始讲起，那时候她的家庭非常美好。她有父母陪伴，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只要一转身，就能看到父母的陪伴自己的身影。
她又讲到了上小学的时候，讲到一个从开学就和她在一起玩、但已经记不清长相的女生；讲到一个非常漂亮、但总被人说帅气的女老师；讲到了她和那个女生分享旅行故事，最后被老师发现的事情。
“仙女星座是什么？”
在她的故事中，我听到了从未听过的名词。
“那个啊，是靠近南极星的一个星座，因为看起来和古代传说中的仙女很像而得名。”
她沉默了一会，接着开始讲述。
“传说中，有一名备受人们爱戴的孩子，被人们推上神明的王座，成为了守护百姓的神女。
“神女终日祈祷，她祈祷只为每一个受苦的人。
“但随着神明时代的消亡，这个一生未作恶的女孩沦为监下囚，并最终被人们推入火场。
“但她并未怨恨那些人，而是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她死后，灵魂化为形成，最终形成了如今的仙女星座。”
“原来如此。”
我坐直身体，继续听她讲述。
小伍初中的开始并不快乐，她被父母欺骗，爷爷去世。而她自己也因为这件事不再接近父母，一个人度过了两年的时光。但在初三那年，她与一名叫做安诺的女生相遇成为好友，二人关系很好，经常一起出现在教室和回家路上。后来，安诺邀请小伍进入由她组建的乐队。
“我记得那时候我犹豫了很久，因为对自己不自信，实在不认为自己有音乐才能。”
“那姐姐最后答应了吗？”
“答应了，并且我还学会了所有乐队成员的乐器哦。这可不是停留在表面的学会，我想想该怎么形容。嗯……对了！精通~”
她单边嘴角上扬，双眼微微眯起。
“哇~姐姐好厉害！”见她如此得意，我也只好用兴奋的语气满足她的那一点点虚荣心。
既然如此。
“我想听姐姐弹乐器！”
“现在吗？”
“嗯！”我边说边指向靠在墙边的吉他，“那个！”
“……”她侧头看了眼窗外，“嗯。”
小伍跳下床，从套中拿出吉他，又坐回床边。简单的调音后，她点了点头。
“~~”
轻松快速的拨弦声响起，小伍沉浸在乐音中，并准确地唱出了第一句歌词。
“Such a feelin’s comin’ over me……”（——《Top of the world》）
清冷地月光映在她身上，甚至令我忘记了此时的她只是被「树枝」重现的虚假个体。
“Is the love that l’ve found ever since you’ve been around
“Your love’s put me at the top of the world.”
最后一段拨弦结束，小伍的目光终于从吉他上离开。
她把目光投向我，没有说话。
她的嘴角上扬，眼神似乎在询问我对这次演唱的想法。
“姐姐好厉害~”
这次的话发自真心。
“嘻嘻~”她吐出舌头，眼神飘向窗外，“下雪了欸。”
“嗯？”
我也朝窗外看去，只见深蓝的夜空中，无数片纯白的雪花停留在半空。
“……”
我再看向小伍，她的身体已经定格在原地。
这段回忆结束了。
小伍怀里的吉他泛起涟漪，逐渐显露出原本的木色。
8、
“1、1、5、5、6、6、5……”
单调的吉他声从我耳边响起。
我转过身，但迎接我的只有一片漆黑的虚无。
“她的死，对你而言无足轻重么？”
又是这句话，但声音来自一名男童。
“……谁。”
“她的死，对你而言无足轻重么？”
“……”
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种只有两个选项的提问只是属于提问者的游戏。
“既然如此，那她呢？”
我的眼前似有黑雾如肥大的毛虫般蠢动。
那些无法触碰到的物体散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刚才和我聊天的小伍，以及——
——倒在地上的玉间。
“……你做了什么？”
“为不符常理的人降下惩罚而已。”
开口的是小伍，但声音不属于她。
那声音十分沙哑，仿佛被撕裂的破金属摩擦时发出的声响。
“你来晚了~”「小伍」摊开双手，做出一副很无奈的表情。“我本以为你能立刻察觉到这一点，没想到那敏锐的判断力现在退化了。”
“真可惜。”
像是为了挑起我的怒火，他如此说道。
我看了眼倒在地上的玉间：“在我做出回应之前，您能否将自己的身份告诉我，相对的，我也会把我的身份告诉你。这样子对我们来说都很公平。”
“「规则」的使徒，达达·迪迪。”
“「静态茶馆」可爱的店员小姐，艾莎·洛谭。”我也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对方，“虽然不知道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如果你遇见的不是我，这一下可能就成了。”
“哦？”
“我这双眼睛，能够看出他人是否死亡哦~”
“……”「小伍」愣了一下，眼神流露出杀意，“你在亵渎「规则」……？”
「规则」里可没有这条。
他只是在吓我。
“我只是阐述事实而已，而且你只是嘴上提「规则」，实际上所作的事情和规则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我没有理会他那凶恶的视线，径直走到玉间身边。
我蹲在玉间身旁，顺便把手指抵在她的鼻前。
尽管很微弱，但我感觉到了呼吸。
“我说的不对吗？”
我把玉间抬起，然后转身面对「小伍」。
“……”
他没有说话，依然看着我。
“既然知道这一点，那就请你离开她身上。我们的矛盾还没有到达需要动手的那一步，希望你能清楚这一点。”
“……你怎么能确定我不会单方面动手呢？”他的声音变成了男童音。
“很简单，你如果动手了，那你就成为了亵渎「规则」的人。不得随意虐杀生命，这条可是清清楚楚写明的「规则」，所以，请你离开。”
“我们还会见面的。”
“所以现在请您离开，谢谢。”
我用驱赶虫子的口气对他说。
「小伍」闭上嘴，眼神变得正常。
她的身形逐渐消散，看样子离开了。
“对了。”对着小伍的最后一只眼睛，我说，“你或许能掀起一阵涟漪。”
这是我对那个问题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