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树叶分割成碎片的光线打在我身上，仿佛从午后的空中落下、总黏衣服上的雪花。不同的是，这次我感觉到了温暖，光线也没有化成冰凉的水。
“明明长袍里面有衣服，却不觉得热，好奇怪。”
“现在是关注这件事的时候吗？”
艾莎的吐槽几乎和我的话语衔接。
我抬起头，强烈的光线立刻侵入我的眼球，我条件反射般抬起手，将光线遮挡。但内心的好奇还是让我忍不住往指缝之间看去。
强烈的光线令不太茂盛的树冠变得就像一盏嫩绿色明灯，我试着慢慢放下遮挡光线的手掌，确认眼睛适应光线后，便把手掌彻底从视野中移开。
“哇哦……”我一面感叹着眼前少有的风景，一面把目光转向艾莎。
“下次。”她盯着某个方向说，“我请你吃个饭吧。”
“欸？”
这话说的好突然。
“不过最近的米很难吃就是了。”
“很难吃？”
“因为稻谷种植五年前就大幅缩减了，所以如今大部分的米都是用「树」制造的，肯定和种植的没法比。”
“这样么……”我感觉伊米做的很好吃啊。“说起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和做饭有关吗？”
“没有。”艾莎抬起手指了指她目视的方向，“消磨点时间而已，她来了。”
她？
我看向艾莎目视的方向，只见一个高个子、长发的女性正站在空白的地面上：她穿着深蓝色睡衣，目光停在我身上，那乌黑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她怀抱一个卷起来的红色格纹毯子，踩在水里的双脚向前缓慢拖动——我看到她那几乎要拖到地面的裤脚呈现接近黑的深蓝。
“小……小伍姐姐？”
小伍停下脚上的动作，嘴角微微上扬，就连不那么清晰的眼角都流露出笑意。
“我等你很久了。”她说着，又慢慢把目光移到艾莎身上，“你是……玉间的伙伴吗？”
艾莎点了点头，小伍继续说。
“她和我提到过你，请问……我该怎么称呼？”
“艾莎。”
“玉间没有骗我欸，你真的很可爱~”
“……谢谢。”
“我之前没看到你们，难道说你们刚来这儿？”
小伍的双脚从水滴的泥地一路向前，走上铺满枯叶还夹杂碎石的泥地。即使双脚都被水浸湿，我也没看见有哪怕一粒泥沙、一片枯叶粘在她的脚底。
“小伍姐姐的鞋子呢？”
“不久前弄丢了，我看了一圈没找到，就不麻烦自己了。”
好懒。
“小伍姐姐怎么会在这里？”我走到小伍身边，抬头问她。
“不知道。”小伍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听到安诺提问时，我眼睛晃了一下，就发现自己在这儿了。”
“这样吗？”
很好，没抱错人。
“看起来你好像松了口气，怎么了？”
“没事……”想到当时的画面，我的脸有些发烫。
小伍没有多问，她把怀里抱着的毯子打开，平铺到碎光最密集的位置。她在靠边的位置坐下，同时朝我们招了招手。
“一起坐吧。”
“嗯。”我点点头，率先走到毯子上坐下。艾莎比我慢一些，她思考了一会儿后，也来到毯子上坐下。
我们坐在如同浅绿色夜灯的树下，我坐在小伍身边，艾莎则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起看着远方的空白，我顺便在这一过程中放空脑袋休息休息。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我却迟迟无法放空脑袋。
我喜欢这种氛围——假如在平时。
我们寻找小伍的目的只有一个：拿到「树枝」。但艾莎之前说，这片空间是「树枝」创造的，假如我们拿走「树枝」，小伍就会永远消失。
一个熟悉的人消失，对我肯定会有影响，洛奇亚那次就是如此。突然的离去，我甚至都没和她多说几句。
所以，我至少得说点什么。
“小伍姐姐不在的时候……”我以这种心态打破了沉默，“我们看见了好多事情。”虽然现在回顾一下也不算多，但至少有话题可以聊。
“玉间不在的时候，我也看到了好多事情。”小伍望着远方的黑色瞳孔微微闪烁，“好多「记忆」，无聊的、有趣的，幸福的、痛苦的……仿佛有谁在转动塞入这些画面胶卷的放映机，让它们在我脑海中播放。”
“姐姐……”“怎么了？”“你全都想起来了？”
“嗯。”她点了点头，叹道，“我已经死了……知道这一点时，我之前的疑问一下子有了回答——为什么我离不开自己的家；为什么四周没有一点儿声音；以及，为什么我能看见那些画面。”
说这些话时，她的嘴角一直保持笑容。似乎这些事情对她而言没有痛苦，只有幸福。
“原来，我还干过这件傻事……”她看了看之前浮现枝条纹路的手臂，接着把手臂举到面前，指了指上面的纹路，“你们来找我，应该也是为了这个东西吧。”
说完，她把手臂平放，手心朝上。
浅绿色纹路瞬间浮现于她手臂的皮肤表面，并散发出一阵阵的光芒。那些光芒并未立刻消散，而是逐渐汇聚于她的手心，最终化作一根嫩绿色、表面如宝石般光滑的「树枝」。
我感觉艾莎拉住了我的衣袖，难道说要我拿走「树枝」？
我转头看向艾莎，打算确认自己的想法。
当我把头扭过去时，艾莎也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你在干嘛？”
“睡觉。”
“为什么睡觉？”
“因为累了。”
“……「树枝」呢？”
艾莎瞪了我一眼：“等我睡醒。”说完，她闭上眼睛，半分钟不到就睡着了。
“……”我重新看向小伍，只觉得尴尬，“看来暂时不用拿走呢。”
“好可爱……”小伍放光的双眼盯着熟睡的艾莎，我注意到她咽了口唾沫。
“小伍姐姐？”
“怎么了？”
“艾莎她……在睡觉。”
“啊，抱歉~有些入迷了。”她挠了挠头，有些调皮地吐出舌头，“她睡觉的话，我们就聊聊天吧，毕竟要等一段时间。”
“……也是呢~”
总觉得，小伍的眼神有些奇怪……算了。
“我们从哪儿开始聊起呢？”她问。
“我想想……”
我开始回忆自己和伊米聊天的场景。
我们的聊天总发生在晚餐后，她会泡两杯茶，然后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我们会一直聊到茶水喝完为止，再开始做各自的事情。至于聊天的内容，通常都是从一件小事讲起。
小事……有了。
2、
“说起来，小伍姐姐很喜欢妹妹呢。”
我决定从她最关心的妹妹，也就是姜糯开始聊起。
“不是很喜欢，是非常喜欢~”一提到妹妹，小伍就会露出陶醉的神情，“不过，她有一点也让我很头疼……”
“哪一点？”
“米糕「喜欢」我。”小伍缩了缩身子，尴尬地笑了笑。
“喜欢？我也喜欢伊米和小伍姐姐……欸！难道这件事会让人很头疼吗？”
“不是不是，我说的「喜欢」不是你理解的那种……”小伍说，“准确的讲，米糕对我有超出家人的感情……”
超出家人的感情？那是……“不会吧？！”理解了小伍要表达的意思，我实在难以置信。
“我一开始也没想过这种事情，发现这件事还是在母亲葬礼那晚——我让她睡在我身边，这样在她难受的时候我可以及时安慰。起初，米糕就像平时一样缩在我怀里，大概是深夜吧，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她已经吻了上来……”
说到这里，小伍的眉头皱紧了。
“你要知道，我和男朋友从高中谈到大学都没有亲一口。她却这么直接的……还对我表白。”
……听起来，就像我刚到兰西时候被洛奇亚按在床上一样，不过那天她没有亲，只是用手摸便我的全身而已。
我突然感觉脸上发烫。
“我能理解……”我低下头对小伍说，“那姐姐的回答是……”
“我拒绝了。”小伍果断说道，“必须拒绝，这件事我根本没想到，而且，我们是姐妹，这种感情会被「惩罚」的！”
「惩罚」……说起来，自从来到兰西，我偶尔能听到一些先前没有听过的词呢。
“小伍姐姐，什么是「惩罚」？”
“你问我什么是「惩罚」啊……”小伍思考了一会儿说，“有点意外……咳，世界上存在「规则」，这点玉间知道吗？”
“听过。”
“那就好，「规则」是一种维护秩序的最高级的律法，既然有「规则」存在，那就肯定会有人试图违反规则。为了减少这种情况的发生，制定「规则」的人在创造这些「规则」的同时，也创造出了「惩罚」，它们往往是十分残酷的，残酷到足以以此警示世界上的所有人。
“如果那晚我接受了米糕的表白，那就是违反了规则，不止是我，米糕也无法幸免……”
“不过……”小伍突然又说，“这不妨碍我很喜欢她。”她的表情再次转变为笑容，“对了，玉间。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米糕？”
照顾米糕吗？
“现在不行……”
“不会让你现在去的啦~”小伍笑着挥了挥手，“我指的是你能离开兰西以后，能不能帮我照顾她？”
离开兰西以后……总觉得会是很久之后的事情。说起来，反正我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有个伴也不错。
“好。”
“谢谢~对了，她的地址我已经写好了。就放在卧室窗台的闹钟下面~”
“好。”
我点点头，小伍再次摸了下我的脸。
接下来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对了，看到小伍初中的画面时，我看到她有一段沉迷写作的时间。但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她写作的画面。
“小伍姐姐之后还有写作吗？”
“写作？有哦，我写出了一本书，还按照自己的兴趣在书的尾页写了很多自己喜欢看的书~当然，其中也有很多是安诺推荐给我的。”
“安诺……说起来，小伍姐姐后来和安诺的关系怎么样？”我之前有听到二人闹不愉快的声音。
“最初怎么样，后来就怎么样~虽然中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我们最终和好了~！”
“嗯！”
“你怎么比我还高兴啊~”她笑着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原先空空的无名指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戒指。
“这枚戒指……”这不是我和艾莎看见的安诺送给小伍的那一枚。
“是她后来送给我的。”小伍说，“原先那一枚有点小了，安诺就给我重新定做了一枚。”
小伍把戴着戒指的手举到面前，不停欣赏着。期间，她嘴角的笑一直没有褪去。
“要不要听听她送我戒指的场景？”小伍突然看向我，“对哦，你可能已经看到了。”
“没有看到，我要听！”
“……好，那我开始讲喽~”
小伍坐直身体，并用手指轻轻揉着那枚戒指。
“安诺送我戒指的时候，我刚和男朋友分手一年。
“那天晚上，她把我叫了出来，说是让我放松放松心情……我们沿着小时候走过的河道，走了很久。期间她一直对我说准备了一个礼物，我也非常期待。
“她带着我来到一处长满灌木的道路边，然后拉着我走了进去。那里一片漆黑，我当时有些害怕，打算离开。但安诺拉住了我，她挥挥手，一大片发着暖色光的叶片便从地面飞起，让那个地方看起来就像秋季落叶的枫林，我正在发愣，她抓住我的手，把戒指戴上……然后，她把我抱在怀里，对我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的人，我都会和最初一样爱你。」
“事实上，她的确做到了。”
小伍的脸上微微泛红，看上去还在回想那时候的场景。
“小伍姐姐和安诺……结婚了吗？”想起先前看到的，二人私下的「婚约」，我忍不住问道。
“差一点。”她说，“如果我没来兰西，如果我的身体还能多撑一会儿，我想……我和安诺就真的在一起了。”
我“嗯”一声，想要说什么，但想不起来。
有点难受，胸口闷闷的。
“但说实话，我不知道安诺真正的想法。”小伍再次看了看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我和她初三认识，距今也有十一年了，在这期间，她只有送我戒指的那一次表现出了高于友谊的感情。那之外的其它时间，她都和平时一样。”
“……如果，我是说，如果安诺向小伍姐姐求婚，姐姐会答应吗？”
“会。”
小伍点头说。
“这样子，我就能让安诺一直陪在我身边了。每天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可以和她说说话；累了能靠在她怀里，晚上还能抱着她睡；我们可以做正常夫妻能做的任何事情……
“我无数次幻想过这个场景，和前男友分手后，我彻底相信——我很喜欢安诺，并且想要和她成为家人。”
小伍突然朝我看来。
“……？”
“以后，玉间肯定也会遇见这样的人。”
“……嗯。”
我不确定。
“啊……”
我打了个哈欠。
“困了吗？”小伍歪着头问我。
“好像……”
强烈的疲惫涌来，令我的眼皮变得异常沉重。
很快，我睡了过去。
——
“快醒醒。”
谁……
“玉间，早上了哦，太阳都晒屁股啦，要烤熟啦~”
“嗯……”
我翻了个身，缓慢睁开眼睛。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串串被窗户的格栅分割整齐的光束，光束右边，则是明亮的女性。
女性的葡萄色短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她穿着一件宽松纯白T恤和一条松垮垮的热裤，上衣短到都不需要举起双手，我便能看到她雪白的肚皮和那显眼的肚脐。
“妈妈……”
早上了吗……
好像，做了个梦。我似乎在和谁聊天……
那个人……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早上了吗。说起来，这是我在开明度过的最后一个早晨，很快我就要去兰西了。
“妈妈。”
我侧过身子，抓住她的手掌拉到胸前。
我把她的手心按在胸口，感受着来自手掌的柔软丝滑，以及她特有的高体温。与此同时，我的心也在不住跳动，并被安心包围。
“真是的。”她用手抚乱我的头发，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别想用撒娇掩盖赖床，我对这两件事可是分的很清楚的。”
我并没有用撒娇敷衍过去的想法。
“想你了。”
“……真是的。”
她再次叹气般笑了笑。
“我也想你啦，一想到可爱的玉间今天马上要去兰西，我就有些难受呢。”
“我还会回来看你的啦~”
“我知道啊……”她再次抚摸我的头发，让它变得更加凌乱，“但一时半会可能回不来呢。”
“为什么？”
“这是秘密。”
秘密……既然是秘密，那就不能过问了。
心里痒痒的，好想知道！
吃过早餐，我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并把一件厚外套放入只要说一声就能降解的袋子里。回头看了看妈妈，她已经换上了一间浅色防晒衣和一条光滑到可以反光的长裤，并涂好了防晒霜。
“妈妈好慢。”
“我可不像玉间那样怎么晒都晒不黑。”
她来到我身边，一股淡淡的香味随之飘来，令我内心的情绪瞬间消散。
“走吧~”
“嗯。”
我们离开家门，门被她“嘭”一声关紧。
“好可爱！”“真的欸，好可爱。”
“快看快看，那个孩子好漂亮！”
“老公，我也想要这么好看的女儿！”“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模样。”“有什么关系嘛。”
走在街上听到这种声音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我早已习惯。但今天过后，我将与这些声音分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听到。
开明的风景，开明的阳光和人文，想到这些，我有些恍惚。
恍惚中，我想起一件事：之前浏览论坛的时候，我看到有人说，一旦进入兰西，就很难离开。
“妈妈。”
为了确认这件事，我转头看向她。
“怎么了？”
“我记得，兰西一旦进去就没法出来了。那我要怎么样才能……”
头顶被按住，随后感觉到她温暖的手掌正在抚摸。
“怎么了？”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看着她疑惑的眼神，我想起刚才自己为了某件事叫住了她。
“要记得给我写信哦。”
“好~”她笑着点了点头。
进入车站，剩下的路就靠我一个人了。
车站里面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人影，这让我有些好奇。不过想到现在的时间，这一切倒也可以理解。
时间过的真快啊，盛夏的炎热还未完全褪去，时间便来到了九月二日，我独自坐在站台黄线外的木制长椅上，等候列车的到来。
此行的终点叫做兰西，站台上只有我一个人，安静的就像夜晚的沙滩。
随着电铃声有规律地响起，远处的列车也逐渐靠近站台，最终在我面前打开了那扇门。
3、
我睁开眼睛，从毯子上坐起身子。
刚才废了这么大功夫，此时却一身轻。这就是我现在喜欢在梦境空间做事的原因，即便再怎么透支，现实的身体也会保持休息。
他的能力真好用。
在我面前，是小心放下玉间的小伍，以及熟睡过去的玉间。
我没有说话，在这之前，我需要等小伍安顿好玉间——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谁也不希望她立刻就醒来。
小伍把玉间平放在毯子上，随后看向我。
“说实话。”她说，“我没想到你忙了这么久，只是为了让玉间睡着。”
“……你察觉到了？”
“记忆恢复后，我就能通过树枝感觉到一些能量的流动了，你们的到来我也提前感知到，但没有告诉玉间。”
“为什么不说？”
“你也察觉到了吧，她的心思不在上面。她就像孩子一样，只想着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她笑了笑，“我想，你让玉间睡着，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吧。”
“……”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说对了。
玉间对这一系列事情的看法就像是在经历一场旅行、观看一场电影，而不是像我这样为了达到什么目标。
因此，我选择让她睡着。
“那么，你有什么事情？”小伍微笑着，平静地对我说。
“三件事。”我说，“首先，我想知道最初告诉你「树枝」的那个老人更多的信息，以及你是如何认识那个粉发女孩的。”
小伍愣了下，她想了想，说。
“那个老人……我只见过他两次，只知道他清楚「树枝」的存在和作用。其它信息……非常抱歉，我实在不清楚。”小伍摇摇头，继续说，“不过，我能告诉你我认识他的时间，就在我搬到兰西的一个月前，也就是六年前的十月，243年。然后，你说的那个粉发女孩，是叫「洛奇亚」吗？”
“……没错。”
她知道名字，这就最好了。
“我和玉间寻找「树枝」，就是为了洛奇亚。”
“原来如此。”小伍点点头，“我和洛奇亚是在243年十一月认识的，当时我刚搬来兰西不久，心情很差，每天都会出门散步，就是在这一过程中认识了洛奇亚。”
“好的。”
她的话没有谎言，我可以继续问下去。
“我从你的记忆中看到了你的父亲，并且听到他提到「生命之树」，关于这件事，希望你能提供更多信息。另外，我也会寻找你的父亲，在这件事情结束后。”
“我的父亲……「生命之树」……”
她沉默地想了一小会。
“其实，自从我妈妈病重后，我爸就经常去翻阅史书，还有早年的民俗书籍，具体内容我不清楚。但在那段时间，我爸经常对我说‘只有「生命之树」能救你’，可他那时候也只是嘴上说说，没有什么进展。
“这就是他最初的调查，并不顺利。但是在妈妈去世两个月后，他的调查突然进展飞速，就好像有谁在背后指引他。他一个月前来到兰西，说这里有「生命之树」，那晚见到他之后，我再也没得到他的消息。即使报警也无济于事，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突然的失踪……”
“没错，我也试着找他，但奈何身体在那之后越来越差。穿多了出门走几步就累，有次穿少了差点被冻死……只能不了了之。”
“我明白了。对了，……您有没有在空间里见到其它存在？”
我有个想法——或许小伍的父亲受到了我之前见过的那个存在的指引，才能进展飞速。另外，那个存在一定对「古树」，或者说对历史的了解非常透彻。
“其它存在……”小伍仔细回想了一会，“没有，抱歉。”
“不，不需要抱歉，我才应该感谢您的配合。”
“不用说「您」啦~”她突然笑了起来，“听起来好别扭。”
“好的。”
接下来是第三个问题，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
“您对自己的一生，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小伍愣了下，缓慢摇了摇头，“有吧……怎么了？”
“您想不想得到一段没有太大波折的人生。”
“……”她再次愣了下，“什么叫「没有太大波折的人生」？”
“顾名思义，如果您想，我可以创造出一个您的母亲没有去世，生活和睦的人生。您的意识可以重新经历一段浪漫的生活，最终让您圆满地「离开人世」。”
“……抱歉。”
小伍的嘴角微微上扬，她真喜欢笑啊。
“我不想。”
“为什么？”
“因为这么做，对我的亲友还有你们太不公平了。”小伍说，“既然是人生，就一定会有或大或小的波折。毕竟这一切都是时间安排好的，假如我独自经历了一段崭新的人生，那这段人生里所有人在我身上花的时间，不就都浪费了吗。这样我会很愧疚的。”
“您会遗忘这段人生所发生的一切，因此不会感到愧疚，相对的，您会得到更多的幸福。”
“不。”她摇头说，“看来你没有抓住重点呢~我不愿意，是因为不想忘记这段人生中发生的一切。”
“……什么意思？”
“我身边的人都很爱我，这些爱并不是让我停滞不前的爱，而是让我成长的爱。”小伍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如果我的母亲没有突发疾病，我想她永远不会展现出脆弱的一面；如果没有和安诺的接触，我不会得到那么多幻想的喜悦，更重要的是，我也不会变成一个非常关心妹妹的姐姐。”
我大概能理解她的话，但还是感到意外。
不过，我尊重她的选择。
“我知道了。但还有最后一个私人的问题。”
“嗯。”
“您觉得，自己的人生特殊吗？”
“……”小伍眨了眨眼睛，撅起嘴思考后说，“不觉得。我觉得我的人生像是一张缝合的布，它可以拼合也可以裁剪。拼合的时候，它是一段美丽的布；把每一块单独裁剪下来，它也是一段质量优秀的布。”
“……”
她生命中发生的事情，也是别人生命中发生的，她只是把这个过程缩短了。
“很……独特的回答。我明白了。”
“嘻嘻~艾莎也不要总板着一张脸嘛，多笑笑，笑起来的艾莎一定很可爱哦~”
“我明白了。”
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那我们也是时候分别了。”我对小伍说，“祝您……你好像不喜欢听这个称呼。”
“欸，我还以为你故意忽略呢，原来只是反应慢吗？”小伍皱起眉头，略有不满地看着我。
“哪有。”
我调整心情，把之前洛奇亚告诉我的话对小伍说了一边。
“祝你有一天能与重要的人重逢。”
“……谢谢。”
接下来，该叫醒玉间了。要不然她肯定会闹的……肯定会。
——
“玉间……”
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回荡。
我睁开眼睛，那个声音瞬间变得清晰。
“玉间。”
艾莎的声音。
脑袋空空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溜走了。
我从毯子上爬起，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的太阳穴，又伸了个懒腰……做完这些，我看向一直盯着我的两个人。
“小伍姐姐……艾莎。”我边打哈欠边说，“早啊。”
“早啊~”小伍笑着回应我，顺便摸了摸我的头。
“别睡懵了。”艾莎面无表情地对我说。
说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放松全身，开始回想刚才的事情。脑袋里似乎有一片空白，应该是被我遗忘的梦境。越过那片空白，我想起刚才和小伍聊天的事情。
“我怎么……睡着了？”
我看了看二人，她们的反应各不相同。
“应该是太累了吧~”小伍说。
“……”艾莎把目光瞥向一边，没有说话。
太明显了。
“艾莎，为什么你不看我？”
“这种时候都能睡着的人，我找不到正眼看的理由。”
“……”因为这个吗，我反驳道，“你刚才不也睡着了吗？”
“不一样。”
“为什么？”
“我睡的比你早，起的比你早。万一你睡醒，发现事情已经结束了怎么办？”
“……”
艾莎一句话就让我语塞，我只好闭上嘴巴，在心里用叽叽喳喳回应艾莎的话。
艾莎的话也有道理，但我就是不高兴。
话说，小伍从我醒来后就一直在看我，让我很在意。
“小伍姐姐，怎么了吗？”
“我要走了。”小伍的脸上保持微笑，“谢谢你陪聊了那么多，我很开心。”
要走了？
“……好快。”
“其实已经留了很久啦~”她柔声说，“你不是一直在陪我吗？”
“……嗯。”
“我的生命一直是「树枝」维系的，既然我现在要走了，那也该把「树枝」交给你们了。”
“好。”我点点头，看着把目光移至手臂的她。
小伍伸直手臂，让那些枝条状纹路浮现在皮肤表面。和刚才一样，一阵阵光芒在纹路内闪烁，并逐渐汇集于手心，最终形成嫩绿色、表面如宝石般光滑的「树枝」。
“把右手举起来，手心对着「树枝」。”艾莎突然开口了。
我愣了下，反应过来后，按照她说的把右手举起，手心对着「树枝」。
“感受某股能量进入你的手心，然后把她拉过来。”
我开始感受她口中的能量。
很快，我的手臂上也浮现出纹路，手心像是被一根小羽毛刺激——痒痒的，但不会有什么大反应。
我试着将能量向我这边拉来，不远处的「树枝」在同一时刻泛起光芒。
「树枝」破碎成无数光球，并一起朝我的手心扑来，越是接近就变得越小，直至完全消失。
拿到了。
我把手心对准自己，只觉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不过很快，我又感觉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树枝」一起进入我的体内——
人生末尾小小的幸福，和某人的约会；大学时候在忙碌之中与某人的见面；初中的孤独，小学带着遗憾的友谊、还有那个让人惋惜的帅气老师，以及一家人在开明雕塑前的对话，在北极观赏的极光……
小伍的一生，在我脑海中飞速闪过，最终停在了极光下的雪原。
极光……对了，我之前从极光那里拿到了两张照片。
“小伍姐姐。”
我叫住小伍，同时从长衫的内部摸索出两张照片，一张是极光，一张是一家三口的合照。
“这个，给你。”我抽出一家三口的合照递给小伍，她愣了一下，伸手接住。
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小伍瞪大了双眼。
不久后，我看见她的嘴角浮现笑容，眼角滑下一滴透明的泪珠。
“谢谢……”小伍哽咽的声音传入我耳中，“谢谢……我真的，好想他们。”
她的身体在这时发光，转眼便有半数身体光芒化。
“如果……米糕也在就好了。”
那张流泪的笑脸化为相同形状的光芒，光芒顷刻间破碎，带着整片空间一同化作闪烁的光芒，如同夜空中密集的繁星。
随着最后一颗光芒散去，名为「小伍」的个体，带着她一生的悲喜情爱，消失在未知的空间。
仿佛一颗从未被人在意的光芒划过，只有寥寥数人将她铭记于心。
我的眼前一片昏暗，身体似乎躺在柔软的地面。
我从地上爬起，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卧室的地面。卧室的床上，一名个头瘦小的女性静静地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张看起来十分老旧的照片。
……
“走吧。”
艾莎将整理好的物品一并塞入我刚才脱下的长袍中：抱枕，吉他，还有各种包好的手稿，以及一些小伍买好准备送给妹妹的生日礼物等……明明看起来非常多，但艾莎背起来却像什么都没拿一样。
她就这么拎着一大堆东西走出卧室，这副画面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我可不想抬头看你。”
见我还在卧室里，艾莎催促道。
“好。”
我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小伍，她的面容干瘦，身体早已冰凉，失去了一切生命体征。
卧室没有一点儿味道，仿佛她只是睡着了，还没从梦中醒来。
我离开卧室，然后从玄关走出客厅，并轻轻带上房门。
剩下的事情，就交刚才接通我们电话的警察吧。
“说起来，房间里少了这么多东西，我们不会被怀疑上吗？”我问艾莎。
“别人可能会，但我们不会。”艾莎的语气十分自信，“我已经处理过了。”
“原来如此……艾莎还真适合当小偷呢。”
“这些就是我当小偷时候学的。”
“欸？”
我立刻摸索自己衣服的每一处口袋和可能放东西的位置，好在没有物品消失，就连那张照片都好好留在原本的位置。
“放心，我不会对你动手的。”艾莎说，“对了，她怎么样？”
“小伍姐姐？”
“明知故问。”
“她……睡的很沉呢~”
4、
我自认为在那片空间里面呆了很久，可现实是：从我们进入房间到出来只过去了大约半小时——这是艾莎告诉我的。
离开居民楼，我们一同行走于时不时飘落小雪、阳光微暖的街道。
寒风时不时吹过，好像空间里面还暖和点。
艾莎一直没有说话，我想说点什么，却想不到该以什么方式说出来。
“知道该怎么得到「树枝」了吗？”
“欸？”
当我在内心思考该怎么开口的时候，艾莎率先靠口了。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回复道。
“知道了~”
然后，我看见了艾莎那副非常凶狠的表情，扭曲到不像是她。
“艾……艾莎？”
“嘁，没用吗。”
她的表情放松，回到平时没有多少表情的模样。
“你想干什么？”
“拉远关系，毕竟之后就不需要共事了。”
她重新把目光移至前方，同时加快脚步。
“什么叫不需要共事？”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之后的「树枝」，就交给你去办吧。记住，穿上这件长……”
她看了看长袍，突然沉默了。
“明天再来找我……我把它给你。”
“不用啦。”我说，“我这里还有另一件呢。”
艾莎突然停住脚步，将身体转向我。
“对了，说起来你还得和我去趟茶馆。”
“咦？”
没等我提问，她便拉住我的手腕，强行将我拖了一路，直到进入茶馆的院子才停下——这里是我昨天和她相遇的地方。
“就在这里说吧。”
“刚刚那里不也可以吗？”
“不行。”艾莎的表情变得严肃，“只有这件事不行。”
她的语气有点吓人，但和之前威胁我的语气相比倒是可以接受。
“把你和洛奇亚的事情告诉我。”
“我和洛奇亚……”
我不是很明白艾莎的意思，但……她似乎没有恶意。结合先前在那片空间里看见的画面，她们的关系应该也不错。
说吧。
我把和洛奇亚度过的那一小段时间全都讲给艾莎，包括我和洛奇亚的聊天，以及她走时和我说的话。
听完我的讲述，艾莎没有什么反应。她平静地点了点头，说了声“我知道了”。
“对了。”艾莎补充了一句，“之后遇到什么情况，直接找我就行。”
“艾莎的态度变化好大……”
“……你想被凶？”
“不想……”
“另外，只有穿上这件长袍才能见到「树枝」，你应该也清楚吧。”
“清楚。”
“既然洛奇亚给了你另一件长袍，你就穿那件吧。还有，这个给你。”
艾莎边说边递给我一张折叠的纸条。
“好的~”
“……”
“怎么了？”
我注意到艾莎一直在看我。
“没事，我进屋了。”
我接过纸条，点了点头。
和艾莎告别后，我离开茶馆的院子，走了一段距离后我再次回头看，此时艾莎的身影已经不在院内了。
“进屋了吧。”
四周一下子变得安静了……
我忽然想到刚才看见的小伍的模样，立刻感到鼻子有点酸。
我把那张照片和艾莎递给我的纸条拿出来，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江潭市文斯河中央路21号。
后面附了一句话：「这是我妹妹的地址，如果有人看到，希望你能把这些东西带给她。」话的末尾标了个尖头，上面的部分应该都被艾莎撕下准备好了。
“……”
走吧。
赶到莫兰河小区时，我遇见一个比较熟悉的人。
“哎呀，玉间回来啦。”
那是我上个月认识的阿莫爷爷，他有一副和善的外表，脑袋很圆，头发稀疏，一笑起来皱纹便会大片大片的出现。此时的他手持钓竿，提着一个白色塑料桶，似乎刚钓鱼回来。
“阿莫爷爷好~”
“欸……”他突然开始打量我，“发生什么事啦？”
“……？没有啊。”
“没有的话，怎么会哭呢？”
哭？
我这才感觉到脸上冰凉的泪珠，便用手慌忙擦去：“莫爷爷又去钓鱼了吗？”
“是阿莫爷爷。”他强调着，并且笑了起来，挤出大片皱纹，“钓鱼钓鱼，这天气冷的，鱼都不多喽。不过，我倒是得到一个好东西，你要不要看看？”
“不要。”
忘记说了，虽然阿莫爷爷看起来非常和善，但他其实是附近出了名的色鬼，经常摸年轻女孩的大腿或屁股。
我知道这点，所以才不会上当。
回到家，推开房门。迎接我的是熟悉又亲切的温暖客厅，这里的一切都和我出门时候一模一样，客厅没有人，伊米应该还在二楼。
我的鼻子又开始发酸。
奇怪……怎么老是流泪。
擦干身上的水珠和眼泪，我回到卧室，把平时在家穿的宽松T恤和长裤穿上。
然后，我离开自己的卧室，走到伊米所在的书房门口，过去的一个月，我从没有在中午的时间进去过。而今天，我想进去找她。
我举起手，轻轻叩了三下门。
“进来。”
伊米的声音从书房内传来，得到她的同意，我边拉下门把走了进去。
进入书房，一股木香混杂淡淡的体香朝我飘来。
伊米坐在床边的书桌前，面前有一本书翻了一半的书，她把有些疲惫的笑容转向我，说。
“门口没挂牌子的时候可以随便进来啦，我不是说了吗？”
她把书本反过来按在桌面，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到我身边。
“说实话，吓了我一跳呢。”
她抬起头看向我，并抬起手用热热的指头抚过我有点凉的眼角。
她边笑边柔声说：“哭什么，被谁欺负了？”
“伊米……”
“嗯，我在这儿哦。”
“伊米……”
“嗯，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伊米……”
“嗯~”
我伸手将她抱住，伊米的身体起初有点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下来，还开始轻轻拍着我的背部。
“今天发生什么了吗？”
“嗯……”
“想说吗？”
我摇摇头。
“好，那等玉间哭完，我们一起看书怎么样？”
“嗯。”
又是一段沉默的时间。
我紧紧抱着伊米，她也紧紧抱着我。我感受着和她紧贴时微弱的心跳，内心逐渐平静下来。
我松开双臂。
“好点没？”她抬起头说。
“嗯。”
见我点头，伊米笑了笑，然后拉起我的手来到书桌前。她让我坐在床上，等我坐下，她便拿起刚才那本书坐在我身边。
说起来，上一次和伊米靠的这么近还是在一个月前初遇的时候，她身上有股特别好闻的香味，让我不自觉地靠近。
“原来看了这么多啦。”她边说边把书签塞到自己看过的那一页，接着把书往第一页翻，“我自己都没发现。”
“……我从伊米的进度看就行。”
“不。”伊米扭头看向我，她撅着下唇，一副不满的模样。“我不允许玉间不看开头。”
好近。
“这里~”伊米停下手里的动作，指着第一页对我说。
我“嗯”一声，点了点头，把目光投向书本。
「海滩上躺着一名少女」。
这是这本书的第一句话。
等等……
“伊米。”
“怎么啦？”
“这本书叫什么？”
“我看看。”
伊米把书翻了个面，让写着书名和作者名的封面进入我的视野。
《四分之一人生》
——小伍 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