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P肩膀酸痛,胸也有点闷,他把摩托停在路边,摘下戴了一整天的头盔,外卖制服早已汗透,黏得像紧身衣。天就要黑了,街上行人仓促,大抵没人在意他,他索性摸出手机,几下点进羽音的直播间,周围车声嘈杂,戴上耳机才听得清楚。

“游戏声音太大了?现在可以了吗?”

画面是时下热门的手游,左下角摆着虚拟形象,右边则是弹幕栏,羽音的声音含着笑意,背景里隐约有水花声。弹幕飞速滚动,一秒能刷过去数十条,游戏声音已微不可闻,可观众仍求着她再调小点。

“还是太大了吗?呵呵,真是伤脑筋。哎呀!感谢新老板,记得加老板群看福利哦!”

直播标题是“泡澡打会儿游戏”。看到这个标题,阿P咬紧下唇,眉头紧锁,手背上布满青筋。

“呼……现在是在浴缸里哦。主播为什么在喘?可能……水有点热吧。你们这些小羽毛,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水花声令人浮想联翩,也让八月的天气更加燥热难耐,回想起羽音从前的歌声,阿P反胃得呕了口痰。时间不多了,他哀叹着发了条弹幕,继续眼下送餐的工作。耳机线被粗暴地扯下,连同手机塞进兜里,随后摩托便轰鸣着驶入薄暮之中。

作为虚拟主播,羽音不仅声音甜美、形象可爱,还能用各种手段调动观众的想象,自然有着大把受众。截止到上个月,她已经有三十万粉丝和上百个付费老板了。上播时她总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无时无刻不在和观众激情互动,欢快的直播间里,只有一条不起眼的弹幕转瞬即逝——

“羽音,快点变回从前的你吧。”

2

“来来来,快进来吧。这三伏天的,外面可不好受吧?箱子我给你提着。”

“谢谢了啊。”房东是个热情的老头,阿P递过去行李箱,跟着进了出租屋。他昨天已经来看过房了,是典型的单身公寓,只有一间房间和一套厨卫,比一室一厅小,但他住着应该正合适。

“不过还真是热啊,从没这么热过,你刚来的不知道吧,往年可没上过四十度哩。”房东边走边说。

阿P坐到床边打开空调,揪起衬衣领口抖着散热。房东笑了笑,“不好受吧,干嘛赶最热的时候来呀?这地方可不兴避暑啊。”

他望向窗外,X市是大城市,没什么风景名胜,自己短租半个月,自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公司有点事,叫我来这边办。”

“跑来跑去,现在的年轻人呀,真是搞不懂你们了,”房东摇头感慨,“搞不懂搞不懂。”

“唉,这不都是为了生计嘛,啊对了,”他突然拍了下脑门,“时间还不确定,可能要续几天,也可能是一两周。”

“要待到八月吗?”

“不好说,看公司安排吧。”

房东递过来钥匙,“好,没问题。你就先自己熟悉熟悉吧,我在隔壁,有事直接敲门就行。”

他一个人躺了会儿,冲了个澡,中途手机响了,之后确认未接来电,是公司的后辈,不知道找他有什么事,他直接拨了回去。

“我听人说了。老哥,你真辞了呀?”后辈的声音很是惊讶。

“是啊,怎么了?”

“没,就是有点意外,一点预兆都没。你在公司一直挺照顾我的,这两天吃个饭吗?”

“我去X市了。”

“动作挺快啊,X市是要去一线大厂吧?可以的老哥。啊,差点忘了,你工位上那么多东西呢。”

“丢了吧。”

“这……”电话那头顿了顿,“全都不要了?”

他没打算继续上班,本就没找任何下家,公司里也没有值得留恋之物,所以走的时候一件都没带。这样或许会给别人添麻烦吧,但他已经不在乎了,随口敷衍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他也没告诉家里人这件事,或许家人很快就能从新闻上看到他,唯有这点是他过意不去的,可无论如何,他还是走到了如今这一步,眼下有他必须要完成的事。

布置好房间时,天已经黑了,桌上只放着一本薄薄的文件夹,填充它却用了足足半个月,一切就绪后他才动身。他翻开文件夹,把内容物摊在桌上,其中多是打印下来的电脑和手机截屏,剩下是数张写着短句的便利贴,此外还夹杂着一幅模糊的风景照。

截屏是羽音的录播回放和生活动态,便利贴上则是由此推断出的信息。“女性”、“18~22岁,或许刚毕业”、“独居在X市,喜欢点外卖”、“附近有沃尔玛”……等等这些,关于羽音的身份和住所,有这些便足够了。

最早的一张截屏是游戏联机时载入的画面,暴露出羽音的IP地址,这画面一闪而过,是他好不容易才从录播里刨出来的,多亏如此,他能锁定羽音就住在X市。

他去灶台边上接水喝,墙上挂着厨具,菜刀的刃锋吸引了他的视线。水在杯子里摇,他发觉是手在抖,把杯子攥得更紧了。自己此行正是为了找到羽音,阻止她继续像现在这样直播,可要是她无法回到从前,自己就只好和她同归于尽了。

——这一刻,他是如此打算的。

刀光晃眼,他轻合双目,思绪一下子飘回了三年前。

彼时的他29岁,在互联网公司打拼已有七个年头,那晚项目版本更新,他和后辈加班到十点多,办公室里只剩他们二人了。

手机响了,号码是远在老家的母亲,他眉头一皱,大抵知道母亲为何来电,手指立即滑到挂断键上,可事情总是躲不开的,他硬着头皮接了电话。

“上次那个不合适呀?要不你再考虑考虑?”母亲用试探的语气说,不出所料是老生常谈的话题。

“妈,我说过了。”

“那姑娘挺好的呀。”

“是个人你都说好,”他斩钉截铁道,“再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唉,改天介绍个你那边的?谈起来也方便。”

他不自觉提高嗓门,“说了那么多次,你就别再催我了。”

“妈这不是替你着急么,都多大一个人了,唉……”母亲欲言又止,声音细微下去。

刚毕业时家里也没这么催他,近年来才愈发频繁,逢年过节都要联合各方亲戚叨来叨去,听得他耳朵都要生茧了。电话总是不了了之,他听惯了母亲的叹息,放下手机后,注意力很快便回到工作上面。

令他在意的是,刚才打电话时,隔壁工位的键盘声停了。

他探过头去,正好撞上后辈缩回视线,于是自嘲地笑了一声,“哎,我动静太大了吗?”

后辈挠了挠头,“没……就听到一点儿。”

他嘴角上扬,“呵呵,希望你不会有这么一天。”

“别给我压力呀,老哥。”

二人陷入一阵沉默,过了有半分钟,后辈感叹道:“还真叫人头大啊,换我早抑郁了。”

他耸了耸肩,身子整个瘫在靠椅上,“反正我就是没什么人缘啦,在这边待了几年,朋友也都淡了,打个游戏都凑不齐人,我已经看淡啦。”

“这就是所谓的摆烂吗?”

“早就看淡一切啦。”他说着闭上眼,又起身望向隔壁工位,“你那边搞完了吗?”

后辈的电脑屏幕开着小窗,像是直播平台的页面,明显不是工作相关的。他啼笑皆非,一把薅起后辈的头发,“好啊你小子,我在这儿加班加点的,你就在这儿偷懒?”

“哎呀,只差一点点了。”后辈连忙敲起键盘,脸上装模作样,嘴里煞有介事,“怎么能叫偷懒呢?这叫摸鱼。常言道,不摸鱼的加班是不圆满的。”

他当了七年小职员,完全能理解加班的苦闷,于是也不再计较,本想直接回到自己工位,却突然心生好奇,倏地把脸凑到屏幕跟前,悄声问道:“刚才看什么呢?”

后辈调出窗口,是个直播间,然而没有主播的摄像头画面,只有小女孩的卡通形象竖在窗口一角。

“老哥有兴趣吗?这叫虚拟主播。”

“虚拟……这玩意不是真人?人工智能现在这么厉害啦?”

“当然是真人啦,就是不露脸而已。”后辈笑着把光标挪到卡通形象脸上,“人在背后做动作,表情是用动捕控制的,啊,就是动作捕捉技术。”

“那不就跟迪士尼的皮套演员一样……”

“哈哈,这样理解也没错啦。好玩吧?这两年才冒出来的。”

后辈时常给他介绍些新鲜事物,这回他则完全无法理解。区区一个卡通形象,顶多能换换表情、晃晃身子,能有什么看头呢?他缩回了脸,斜着眼睛嘟囔道:“迪士尼也不是这两年才有的。”

“话是这么说啦,现在可是很火的哟,营收已经和真人差不多了。”

“这玩意还有人打钱啊?”

“哈哈,搞不懂吧?老哥你也可以接触一下的。”

下班时已经将近十点半了,末班地铁里空荡荡的,微晃的车厢、煞白的光线、如同循环播放着的咣当声,这些都令他此刻更加疲倦。年末裁员又走了一批三十多岁的同事,他仿佛一眼洞穿自己的未来,为此已失眠许久,甚至到了不吃药就睡不着的程度。

他揉了揉眼睛,把头靠在长椅边缘的挡板上,决定不再想这件烦心事了。下班前的对话闪过脑海,区区一个卡通形象,能有什么看头呢?他其实并不好奇这点,却还是随手点进了应用商店。

此后,他手机上的常驻APP多了一个。

身为小职员,他经常加班,没时间守在屏幕跟前,可主播们会将精彩片段剪辑下来,做成几分钟短的切片,用乘地铁的时间刷切片正适合他。她们个性鲜明,侃侃而谈,又有着不同于真人的神秘感,对于平时连聊天都找不到人的他,直播平台简直就是个广阔的新天地。

随手点进另一个人的生活,实在是件相当新鲜的事。如此看了几天,他不满足于刷切片,开始在下班后找直播看,不久便认识几个虚拟主播了。

而羽音也是其中之一。

她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主播,若不是碰巧进过一次直播间,阿P根本不会认识她。相较于其他主播,她的虚拟形象堪称简陋,只是一张不会动的贴图:银色长发的少女,穿着连衣裙,背后有一对小小的白翼。

贴图既不能做表情,也不能摆动作,观感上就比别人差很多,更显外行的是,她的直播内容堪称枯燥,只有打游戏和放电影两项活动,时间不固定,甚至经常闭麦。

即便没看多久,阿P也知道闭麦对任何主播都是大忌。不聊天也不读评论,不仅没有节目效果,还断绝了和观众的联系,这也是为什么她的直播间总是冷冷清清,只有个位数观众,打赏更是几乎为零。

这般随性的风格与其他大主播格格不入,阿P意外记住了她。

她不玩对抗游戏,也不玩恐怖游戏,往往是在沙盒游戏里独行冒险,尤其擅长漫无目的地跑图。没闭麦的时候,她也只会轻声地自言自语,这反倒令阿P静下心来,加之她总是播到深夜,阿P养成了睡前看她一眼的习惯,有时看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竟然能缓解自己失眠的苦恼,不得不说,羽音不懂直播,却在催眠上有着独特的天赋。

那晚他照常点进直播间,羽音正在沙盒游戏里跑图,这游戏能联机,连入服务器就能碰到其他玩家,在多人服务器里,她这样独来独往的是少数。

此时已是深夜,直播间里只有他一位观众,他浑身舒展,正打算美美睡上一觉,却被耳机里传来的声音提了神。

“啊,晚上好,854……453……062。今天也这么晚吗?话说……这样称呼你可以吗……”

数字是他在直播平台的ID,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念到,一直用着默认ID,头像也自然没换过。自己没发过哪怕一条留言,怎么就被羽音认得了呢?原来她本就没几个观众啊。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由得轻轻苦笑,可原本侧卧在床的身子,此时却僵硬地坐了起来。

手指停滞在输入栏上,半天才憋出一条弹幕。

“晚上好。”

“嗯……那就再玩一会儿吧。”

羽音嗫嚅了一句,默默继续游戏。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自己说话?干嘛不讲明白点呢?他一头栽倒在床,刚划出输入栏,又迅速划掉了。对方没再说话,他想不出该发些什么,只好在心头默叹——干脆就这样过去了吧。

之后半个小时,羽音一直在游戏里跑图,几乎要抵达地图边界了。往日他可能早已入睡,今晚却思维异常活跃:在错误的方向上努力,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好结果吧?就像自己打拼多年仍是个小职员一样。

屏幕背后的这位主播……

究竟对她的直播效果有一点自知之明吗?

他猛然坐起,一把划出了输入栏。

“这样不会无聊吗?”

“咦?”羽音顿了顿,游戏角色跟着停了动作,“会吗……”

他深吸一口气,把屏幕敲得很响,“就只是在闲逛而已,这游戏是这么玩的吗?”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耶。就是喜欢这种感觉……跑来跑去的感觉。”

他本想说她的直播一点都不好看,忍着把字删了回去,改口道:“想让更多人看,就整点节目效果出来嘛,别的主播好歹也会唱个歌什么的。”

“唱歌吗?我明白了。”羽音突然笑了,“我不太会唱耶,不过有人想听的话,唱一下也可以……吧。”

他叹了口气,“唱歌只是举个例子。”

“啊对不起,我理解错了。老实说……我只是播着玩玩,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呀。”羽音赶忙说,又立即打了个呵欠,“今晚就到此为止吧,嗯那个……854453062,你也早点休息呀。”说完就直接下播了。

他在黑屏的直播间里愣了一会儿,屏幕上映出熟悉的面孔,他发现自己原来在笑。

那天晚上,他一夜无梦。

3

阿P摩挲着打印纸,是那张沙盒游戏联机时载入的画面,灰白的截屏被他揉得满是褶皱。羽音几乎录下了从前的每场直播,偶尔没录上就会相当沮丧,也因此,他能从久远的录播里刨出来这张截屏。

“去哪儿?哎,你要去哪儿?”出租车司机扭过头来,敲了敲前后排之间的隔板。

“啊,不好意思,去沃尔玛吧。”他回过神,收起了打印纸。

“沃尔玛有好几个啊。”

“最近的就行。啊,师傅,请你等一下……”他递过去一幅照片,“你认得这是哪一带吗?”

照片是城市夜景,拍下了烟花绽放的一瞬间,或许是太亮了,背景模糊得难以辨认。他来X市已有三天,期间一直在换乘出租车,打听照片的来历却一无所获。

司机盯着照片沉思数秒,皱眉比划道:“有点像万达啊,人民路那个万达,边上好像是恒大的楼……”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从后座上弹了起来,脸一下子凑到隔板跟前,喊道:“就去那儿吧!”

司机缓缓递回照片,“我不敢肯定啊……”

“没事,带我过去吧!我这趟就是要去那儿!”

出租车徐徐启动,他垂头盯着照片,再度陷入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