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听取了他的建议，羽音开始直播新的内容，记得第一次是在周末，当时临近下播，她未作预告，破天荒地说想学唱歌，直播间里没几个观众，不过现在看来反倒是好事。
“我们一起学猫……啊，不好意思，再来一遍。”
她找了首当时爆红的口水歌，跟着前奏开了口，声音却没伴奏大，气息也抖得厉害，一句不到就关掉了伴奏。
“我们一起……啊，再来。”
第二次尝试失败了，明显没唱准调。
第三次也以失败告终，两句就唱不下去了。她半天没吐一个字，呼吸愈发急促，随后直接闭了麦，只剩伴奏自顾自地喧闹着。直到伴奏也戛然而止，本就稀疏的弹幕栏彻底停止了滚动，直播间好像凝在了这一刻，不再有丝毫变化。
阿P不是职业歌手，但直到大学都是KTV的麦霸，也算是有点水平的。他摇了摇头，这位主播连调都找不着，或许不是块儿唱歌的料吧，五音不全者大有人在，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歌手的。
就像自己混来混去也不过是个小职员一样？
他划出输入栏，手动得比脑子快。
“别紧张啊，又没几个人看。你没怎么唱过吧？发声不太科学，注意一下就好了，关键是你太紧张了。”
羽音没开麦，在弹幕栏回复道：“音乐课上得少……”
以前上中学时，他听得最多的就是“你们体育、音乐、美术老师请假了”，因此完全能理解羽音的处境，“唱歌是有技巧的，学会就不难了，你等一下。”
去年公司晚会上有合唱节目，为此他曾收集过发声教学资料，保存在网盘里，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当时初学唱歌的同事，最后也练到了比下有余的水平。
他发过去网盘链接，羽音回复道：“谢谢！对不起大家，羽音下去会好好学的。”
或许是这句“大家”说进了观众心里，零星有人送了些免费礼物，她挨个道了谢。那之后她开始直播学唱歌，除了阿P偶尔指点她，还有几个常驻观众跟她互动，不知不觉，她闭麦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初学时她各方面都是零基础，几乎把能踩的雷踩了个遍，就连口水歌都唱不好，可她从未表现出一丝灰心。阿P屡次想劝她放弃，却每每改口道“刚开始都这样”，其他几个观众也一直在鼓励她。
她依然会玩游戏或放电影，不过不再闭麦，也不再自言自语。聊到感兴趣的话题时，她会津津乐道讲个不停，比如说，出人意料地阅片无数。
有弹幕问：“有部片忘了叫什么了。主角钢琴弹得很快，一次弹完把烟放在弦上，直接给点着了，主播知道吗？”
“你是说《海上钢琴师》吧，托纳多雷的片子耶。主角在船上弹了一辈子琴，人们劝他下船呀，他就是不下，爱上一个姑娘也没为了她下船。直到最后船报废了，被人炸掉了，他和船一起沉入了大海。”
“说实话我有点没看懂。”
“船就是他的世界呀，他只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要是主播你呢？”
“肯定早就下船啦，毕竟世界那么大呀。说到这个，你们看过托纳多雷的其他片子吗？羽音最喜欢的其实是……”
阿P那时还看其他主播，偶尔过来看看羽音，听她唱两首歌，互动和刷礼物也全看心情，可听见羽音欢快的声音，他总能睡得更香。半年时间一晃而过，直播间逐渐热闹起来，营收也终于有了起色，如果羽音是个学生，现在应该能自己挣零花钱了吧。
而直播标题也从“学唱歌”变成了“唱歌”。
若不是一路见证了羽音的进步，他绝不会相信，如今耳机里婉转的歌声，竟出自之前那个连调都找不着的小主播。
日后看来，羽音起步不顺，却有着被雪藏的天赋。随着唱功日益进步，她迅速展现出自己独有的音色：如羽毛般轻柔的少女音，空灵中藏着几分俏皮可爱，假如接受正规训练，不说成为歌星，少说也能当个小偶像吧。
她现在会唱很多动漫歌曲，经常有观众用“醒目留言”点歌，这是项付费功能，能突出显示购买者发送的弹幕留言，其中也包含了付费支持的意思。
有位ID是“DD”的观众连着点了三首歌，“这么好听，爱了爱了。”
直播间降下一道彩光特效，阿P知道有人充了付费老板，也就是购买了主播的专属头衔。这头衔分几个价格档位，一个月在几百至数万元不等，刚才那位观众买的是最低档位。
这是羽音的第一个老板。
她愣了几秒，声音颤得厉害，“真的？是真的？啊……谢谢DD的老板！真的非常感谢！”
老板回复道：“哈哈，主播开心就好。加油啊，千粉了怎么还没粉丝牌呢。”
其他虚拟主播都有专属设定，例如开播前惯用的问候语，就连粉丝也有独一无二的昵称。只要主播开通粉丝牌，粉丝ID前就会显示专属昵称，而羽音一直没开通这项功能。
观众纷纷问起粉丝牌的事，她磕磕绊绊应道：“不好意思，羽音没注意过这个……原来已经能设牌子了。大家想要什么牌子呢？私信告诉羽音吧，我也会好好想的！”
一听就知道，她从没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能点歌了吗？”老板问道，ID带着专属彩光特效，比醒目留言更加夺目。
“可以呀，会的我一定唱！”
二人继续欢声笑语，阿P盯着屏幕，眼睁睁咽了口唾沫。能那样随便点歌真好啊，更好的是羽音会记得自己，想必说什么她都会认真回复吧。他瞥了眼老板名单，自己的ID一闪而过，眨了眨眼，果然是错觉。沉思许久后，他点开了充值界面。
没充老板，而是刷了些付费礼物。
能默默注视着羽音，自己便已心满意足，不求她记得自己，只求她能每天唱着喜欢的歌。
不久就到了千粉纪念直播，内容是读观众来信并回答问题。这次直播，不少观众的ID都多了前缀“小羽毛”，阿P也是其中之一。
“大家发现了吗？没错这就是羽音的粉丝牌哟，今后大家就都是小羽毛了，嘿嘿，不是真的羽毛啦。话不多说，现在要开始读来信了，当然这些信羽音也是第一次看，让我看看你们都写了什么。”
“第一封——羽音你好，我是从上个月开始看直播的，当时你在唱Aimer的歌，真的很好听，一点进去就惊艳我了，想听你多唱唱Aimer。”她边读边笑，“嘿嘿，谢谢你的肯定呀，羽音也很喜欢Aimer，接下来还会继续唱的，希望你能过来听呀。”
“第二封……最后我想知道，羽音的形象有什么故事吗？关于这个呀，有很多人好奇羽音，其实羽音是只会唱歌的小鸟，活在一个……嗯，纯白的鸟笼里，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散落着无数小羽毛呢。”
她拖动自己的贴图，让它上下晃动，像是在挥动背上那对小小的白翼。
“羽音每天都在收集小羽毛，和这些小羽毛聊聊天，唱歌给它们听，如此一来它们就会变成羽音翅膀的一部分。虽然现在飞不起来，但羽音相信，只要小羽毛足够多，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冲破鸟笼，像其他鸟儿一样展翅高飞呀。”
“怎么样，喜欢羽音的自我介绍吗？”
一条弹幕飘过，“好土。”
“哪里土了啦！不喜欢就……可是你挂着羽音的牌子耶，羽音……羽音要把你丢出去！”
挂着其他粉丝牌的弹幕说：“我从出生起就最喜欢羽音了。”
“你又出生啦，我说你们这些人，不会看谁都是最喜欢的吧？”她点进这条弹幕的个人空间，果然关注了一堆主播，“呵呵，羽音记住你喽。”
“纯路人，主播好懂直播。”
“主播当然懂直播啦，很有节目效果对不对？唱歌又好听，喜欢就点个关注吧！”
阿P突然回想起半年前的羽音，她那时连话都说不好呢，现在却能和这么多观众谈笑风生了，如此扶摇直上的她，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他的嘴角悄然勾起一抹月牙。
“好啦继续，第三封——真的非常感谢羽音，要不是遇见了你，我的生活恐怕早就一团糟了。”羽音深吸一口气，语气严肃起来，“不敢当不敢当，羽音有这么厉害吗……”
“半年前我遇上一堆糟心事，每晚都睡不着觉，越睡不着就越是着急，明明困得要死，大脑却擅自胡思乱想，醒来之后枕边都是头发，然而就算吃药也不太管用，我几乎到了崩溃边缘。就在那时，我发现了你的直播，实在是帮大忙了，主播不怎么说话，也没什么人看，因为实在太枯燥了，所以我每次看一会儿就睡着了，结果睡眠质量竟然明显提高，真的非常感谢主播治好我的失眠。”
羽音念完便陷入沉默，弹幕栏飞速滚动，清一色刷起“感谢主播治好我的失眠”。
“呵呵，呵呵呵，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黑子写的。”
观众反响热烈：
“急了，她急了。”
“可太有节目效果啦。”
“能帮我也治治吗？求求了。”
她用恶狠狠的腔调说：“854453062，你在吗？请问你在直播间吗？羽音记住你啦，你不是治好了吗？晚上别睡太死哦！”
阿P脑子一嗡，心跳到了嗓子眼，浑身上下硬得像块铁板。信里全是肺腑之言，没想到羽音读了这么生气，他全然屏住呼吸，抄起键盘解释道：“我不是在黑你，我说的是实话啊！”
“实话是吧，‘实在太枯燥了’这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羽音你信我，我一直都是你的小羽毛啊。”
羽音轻哼一声，话里含着笑意，“没办法，看在你是小羽毛的份上，羽音就原谅你了。”
他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只是暂时的哦，以后再尬黑，羽音直接把你丢出去。”
原来羽音只是在开玩笑，他后知后觉，这才长舒一口气，抹掉了额上的汗珠。
“不敢了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流泪）”
“你最好真的不敢了哦。”
“真的。（流泪）（流泪）”
他发了很多“流泪”的表情，心里却笑开了花。
第二天一进直播间，弹幕便活跃起来，有人说“失眠哥你来啦”，还有人刷“感谢主播治好我的失眠”。自己竟成名人了？他先是目瞪口呆，随后苦笑一声——现实里的自己，也不过是个无人问津的小职员呀。
更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日后读来信的片段被剪成切片，在直播平台达到了数万点击，很多人因此认识了羽音，而他也在粉丝之间更加出名。无论是弹幕栏还是评论区，只要羽音一上播，总少不了“失眠梗”的身影，对他而言，羽音的直播间已然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了。
他开始在直播间高强度互动，几乎不放过下班后的每场直播，为此甚至取关了其他所有主播。为了符合自己“黑粉”的人设，他往往故意发些起哄的言论，但羽音看了总是笑得很开心。
接下来半年，他从直播间的名人，逐渐成为每月付费的老板，又顺便当起了直播间的房管。
记得第一次充老板是在联动直播，羽音和几个大主播连麦唱歌，礼物榜几乎被别家粉丝屠榜了，他怕羽音尴尬，脑子一热充了老板，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羽音已经小有人气了，他加了老板群才真正意识到这点。群消息每天都被刷到“99+”，大伙和羽音谈天说地，光是翻记录就笑得他合不拢嘴。作为自带光环的老牌黑粉“失眠哥”，他一进群便自然融入其中。
那段时间，他白天工作效率有所提高，晚上有羽音的直播看，加班也成了苦中作乐的消遣，同事们都说他气色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老哥，看什么呢？”后辈从隔壁工位探头问道。
他刚才看得有点入迷，连忙最小化直播窗口，“没、没啊……”
“这样可不行，会被逮着的。”后辈见办公室人少，起身凑了过来，“别装啦，老哥你也开始看V啦，多久了？”
他把头撇到一边，“没多久。”
“这样么……”后辈若有所思，眼里闪过一道光，手在他肩上连拍了好几下，“你也终于理解V的美好啦。”
他没车没房，根本不敢想结婚的事，前不久还因为工作焦头烂额，如今迷上虚拟世界，自然要忘掉现实里那些烦心事，而能做到这点，虚拟主播当然是很美好的啊。
他没说心里话，摆手道：“什么跟什么啊，去去去，回去做你的表去。”
“看的哪个妹妹？”后辈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闷哼一声，默默点开窗口。
“我看看……老哥你喜欢这样的啊，真好啊，千粉小V。”
“我是希望她能成为大主播啦。”他小声嘀咕。
“大V不如小V耐看啦，你多看看就明白了。是叫羽音吗？老哥你就好好珍惜现在的她吧。”
这句话——他当时尚未理解。
4
司机没见过如此奇怪的客人，可后视镜里的男人不像是喝醉了，一路上仅是沉默不语，低头盯着那张照片。
到了目的地，他把车停在路边，回头道：“一共是23块。”
“谢谢了啊，师傅。”男人递来一张50元纸币，他刚摸到钱箱准备找零，就听见后车门砰的一声，回头才看见男人已经跑出去好远了。
“哎哟喂！”他赶忙打量手上的纸币，毫无疑问是真钱啊？这下他更想不通了，只好摇下车窗喊道：“哎，还没找给你呢！”
男人像是没听见般，一溜烟消失在闹市人海里。
小学生上完课外班回家，在小区楼下看见一道滑稽的身影。男人眉头紧锁，原地转圈张望着，手里举着一张黑漆漆的打印纸。今天热得要死，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他捂着笑经过男人身边，刷开了自家单元楼的门禁。
“等一下！”背后传来呼喊。
男人狂奔而来，跟着进门上了电梯，气喘吁吁向他道谢。
他悄悄瞅了一眼，男人穿得像上班族，脸上胡子拉碴，浑身都是汗味，自己从没见过他。汗味在闷热的电梯里更加浓郁，他挪开半步，希望男人早点出去，可电梯顶楼按钮亮着，这么热还要上顶楼，这人果然是个傻子吧。
“问你啊，你们楼有没有一个人住的……算了。”男人欲言又止。
大概是保健品或化妆品的推销员吧，也可能是卖保险的，他这么想着，电梯一停就走了出去。
阿P把照片从眼前挪开，认真比对楼顶所见的景色。
二者构图完全重合。
羽音就住在这栋楼里，查出门牌就能找到她。
他又回想起从前的羽音，恨不得现在就见到她，可点进她如今的账号，他不自觉目露凶光。
“在甜蜜的宠溺之下沉沦吧~温柔女友零距离伴你入睡。”
“主播没活了但是不想咬打火机，只好超美丽3D直播了。”
“宅宅想不到的地下世界？兼职陪酒一周后聊聊我的感受。”
频道里充斥着擦边球，此外还有小丑般的哗众取宠，这些视频能一直翻出上百条来，唯有“唱歌”的标题消失得无影无踪。
烈日炙烤着他的脊背，也炙烤着曾经那颗小羽毛的心。羽音到底是如何堕落至今的呢？他攥紧照片，仿佛看见两年前烟花绽放的瞬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