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莉和威尔走在深夜的林间小道上。
两人踩在枯叶上的脚步声在夜间异常醒目，不时惊到躲藏在草丛中的小动物，响起一片窸窣声。今夜月亮被云层遮住，没什么光亮。威尔举着油灯，照亮脚下的路。寒风吹过，油灯内的火焰摇曳起来，周围的树影也变得影影绰绰。
欧莉看见身旁的威尔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喷嚏，便将带着的金属酒壶递给了他。
威尔接过酒壶，拧开盖子闻了闻，确认里面是酒后才喝了一口，“才刚解决一桩事，咱们不先修整几天吗？”
“你出了什么力，累到需要修整？”欧莉斜了威尔一眼。
威尔讪笑了两声，“这不是没有我出手的机会嘛。”
欧莉早就习惯了威尔怠惰的态度，也懒得再多说他些什么。
威尔挠了挠油腻腻的头发，“但愿这次的村子里面还是人。”
欧莉想到了什么，放慢了脚步从头到脚认真打量起威尔来。即便是无月的黑夜，她微微泛着红光的眼睛依旧能将威尔脸上的胡茬一根根都看得一清二楚。
“和人打交道前你至少刮个脸吧。”
“干嘛突然说这个？”威尔疑惑道。
欧莉斟酌了好一会才开了口，“……在上个小镇上有人问我你是不是我父亲。你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能被误认成三四十岁，怎么说都有点过分了吧？”
威尔大笑起来，“这不是，挺好吗！师父，你也知道你看起来多不靠谱，多亏了我看起来经验丰富，我们和人交涉的时候才……”
欧莉忽然停下了脚步，威尔也跟着收了声。在欧莉注视的方向，有一道人影。威尔迅速摘下背上的弩，对准了人影。
“等一下，”欧莉抬手挡在了弩箭前，“是人。”
前方三四十米外，道路被一条湍急的河流截断。而那人影正背对着两人，望着河对岸出神。
欧莉和威尔压低步伐，等靠近了，欧莉注意到，对方是一个少年。他穿着肮脏的麻布衣服，手上脸上也沾着不少尘土。
“你是这附近的农户吗？”欧莉开口问道。
少年被突然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转过身。
“我们是‘夜行者’，这附近是不是有一座被吸血鬼袭击过的村子？”欧莉在少年的面前站定了。
少年低下头，看着眼前仰着脑袋的欧莉，脸上露出了狐疑。
欧莉的肩膀跨了下来，长叹一口气，向不远处的威尔挥了挥手，“还是你来。”
威尔早就把弩收回了背上，咧着嘴风风火火地走了上来，压着嗓子试图让自己不要笑出声。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小子，大晚上的在河边干什么呢？听说这块有吸血鬼出没，是不是真的？”
“你们是来杀吸血鬼的？”少年的视线在欧莉和威尔之间扫来扫去。
“对啊。”威尔撑着腰，像是在展示他一身的装备。
“就你们两个人？”少年看也没看那些长剑，匕首，圣水瓶一眼，“还是算了吧……这里的吸血鬼可不止一两只啊。”
他指向河对岸，隐隐约约能看见一片低矮的房舍，“看到那个村落了吗？里面有大概十三四只。”
威尔收起了笑意，“能和我们说说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少年点点头，“跟我来。”
沿着河岸向东走不远，森林被开垦出一片空地，草地被小块的田地取代。穿过田地，是一个大约只有十二三户人家的小聚落。欧莉四下打量，村子看起来很新，连环绕村子的篱笆所用的木材，它们的树皮都没几处坑洼剥落。
少年将两人带进了一座土坯房里，这是他的住所。房子里没什么家具，墙角有一张窄小的木板床，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少年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我叫特里，”他自我介绍道，“河对岸的村落，是我们原本居住的地方。原本是为了避免被森林里窜出来的野兽袭击，才把村子建在了河的另一侧。大约是一年前的一个傍晚，有个男人来村里求宿。村里的大人们都有点犹豫，但如果把他赶出去，他就只能在森林里过夜，太危险了，所以村长就让他住进了自己家。”
特里顿了一下，或许是长时间盯着烛火眼酸了，他揉了揉眼睛，“那个男人是个吸血鬼。他半夜里咬了村长，然后开始袭击村里的其他人家。一开始还有几个伯伯反抗，两三个人压住了那个吸血鬼用柴刀劈了它的脑袋。可那吸血鬼完全没受影响，一下挣脱了压制……扭断了其中一个伯伯的脖子。之后大家都开始逃命了。”
“我妈妈她，”特里的双手抵在膝盖上，揪紧了裤腿，“她就算被咬了，还紧紧抱住那个吸血鬼不撒手……让我快逃。我和其他村民一起逃出了村子，越过了桥。为了避免吸血鬼追上来，大人们一致决定把桥毁了。吸血鬼……还有那些被变成了吸血鬼的村民们确实没能越过河，他们好像一直盘踞在旧村落里，晚上有时能看到对岸有人影游荡。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只好在岸的这边建立了新的村子。”
"十三四只……一般来说需要至少六个人围猎，不过你不打算喊增援，对吧？"威尔苦着脸看向欧莉。
“嗯，没有叫增援的必要。”欧莉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头。
“那可是十多只怪物啊！”特里嚷了起来，“力气大得吓人，脑袋被戳穿了也不会死！”
“吸血鬼的弱点在心脏，”欧莉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只有把心脏破坏了才能杀死它们。”
“你，不怕吗？”特里眉头紧紧揪在一起，“我听说，只要被吸血鬼咬到，就会变成它们的同类，相当于是死了。”
欧莉没有直接回答，她用食指拉扯起自己的嘴角，露出一对异常尖锐的虎牙。
“……咿！”意识到这对尖牙代表什么的特里惊叫起来，猛地后退。
“没事，她不咬人。”威尔眼疾手快地接住动作太猛就要向后倾倒的特里，安慰他道，“她是特别的。”
“‘启明星’奥蕾莉亚，‘夜行者’里唯一的吸血鬼。你也可以喊她欧莉。”
“那你呢，你是人吧？”特里战战兢兢地问身后的威尔。
“我当然是人。”威尔把特里的椅子摆正后，扯出脖子上挂的十字架给他看。
“吸血鬼为什么要帮人？”特里不解。
“我依旧保有作为人类的自我。对我来说，吸血鬼是敌人。”欧莉声音沉静。
天亮之后，威尔跟着特里来到河边，探查对岸的地形，寻找过河的方法。阳光照在河面上，透过粼粼水波反射向四面八方，凭一把阳伞根本遮挡不住，因此欧莉就留在了特里家等待。
“没有船吗？”威尔站在断桥残存的一截木板上，在河面上左右张望。
“这条河实际上很浅，最深的地方也只有过腰深，开不了船。”特里脱了鞋挽起裤腿，下河走了四分之一，河水也才没过他的小腿，“完全可以淌过河，也不知道那些吸血鬼们为什么不过来。”
“吸血鬼碰不了活水，对它们来说流动的水和岩浆差不多。所以你以后要是被吸血鬼追了，找个溪流或者小河跳进去，能保命。”威尔一边蹲下来观察河流中心的水深，一边和特里解释，“换句话说，我师父也过不去。”
“但你是人，你可以过去吧？”特里追问道。
“我一个人过去有什么用？给吸血鬼们改善伙食吗？”威尔捡了颗扁平的石头打了个水漂玩。
“哦……”特里眼神暗淡下来。好不容易有希望能杀死河对岸的吸血鬼，特里非常害怕因为种种阻碍，使得自己的期待又落空。
“你别丧气，我们想想怎么把她弄过去。”威尔拍拍手站了起来。
“我们好不容易，终于给你找了艘船！”威尔将手里的木制品举到了欧莉的面前。
“船？”欧莉的视线从眼前的木盆，移到了木盆上方威尔的脸上。
“装你足够了吧？”威尔照着欧莉比划起大小来。特里瑟缩在威尔的身后，偷看欧莉的脸色。虽然威尔一见面就管特里叫“小子”，实际上他比特里也大不了几岁。才一个白天，两人就混得很融洽了。
欧莉看着威尔脸上一幅幸灾乐祸的表情，在心里说服自己徒弟只是性格淘气，不会拿工作开玩笑。
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没有其他办法了？”
“哎呀，用浮桥的话对岸的吸血鬼可能会逃进村里，钩索又扔不过那么宽的河，”知道师父不是拘泥于形式的人，威尔的表情越发肆无忌惮。
“你确定，它不会沉？”欧莉盯着威尔，确认他话语的内容是真的，才一路摸着木盆木板与木板之间的接缝检查起来。她都不敢用力，生怕把盆给拆了。
“用石头放里头实验过，能浮。”
“不会被水浪掀翻？”
“我会帮你扶着的，放心。”威尔拍着胸脯大力保证。
欧莉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太阳沉入地平线后，三人来到了河边。威尔将木盆放进了河里，特里扶住边缘，免得木盆飘走，然后威尔拎起欧莉将她放进了盆里。
欧莉就像一只炸毛的猫一样，弓着背，紧紧扒着木盆的边缘。
“谢啦，帮大忙了。之后你就在村里等我们好消息吧。”威尔接替特里扶住了木盆，拍了拍特里的背。
“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到对岸！我，我对这条河还蛮熟悉的，我能提醒你哪里比较难走……”特里踌躇着说道，这话他已经思考很久了。
“你知道吸血鬼有多恐怖，对岸现在可是有比你见过的还多十几倍的吸血鬼啊。”威尔劝道。
“我知道，可我妈妈在那里……我想见她最后一面。”特里异常坚定。
在威尔思考还能怎么劝特里的档口，欧莉先开口了，“不能离开河流，跟在威尔身后，保持一段距离，做得到吗？”
“做得到，做得到！”没想到欧莉会同意，特里欣喜地满口答应。
“这样真的好吗？”威尔凑到僵硬地窝在木盆内的欧莉耳边询问。
“只是远远看一眼的话，应该不会波及到他。”欧莉的眼神完全粘死在了木盆的吃水线上，每次有水波拍打不高的木盆边，她的脸色就比平时更苍白上几分。
“他妈妈……不是他想见的那个人了吧。”
“无论母亲变成什么样，孩子渴望见她的愿望都不会改变。”欧莉勉强抬了抬眼。
“唉，”威尔低下头揉了揉脖子，“你说了算。”
河流湍急，夜晚又难以看清脚下，威尔和特里好不容易才淌到河中央。从这个距离往对岸看去，就连他们两也能看清围拢在河岸边的一圈人影了。
欧莉自然是看得更清楚。她快速抽出腰间的匕首，挥砍向空中。“铛”的一声脆响，一枚箭矢被击落。
欧莉轻拍威尔的手臂，让他赶紧放手：“后退！有弓箭手！”
欧莉半直起身体，抛下匕首，从腰间皮带上解下带着钩爪的绳子，在空中晃了几圈后抛向对岸，钩爪正好挂住拿着弓的吸血鬼的脖子。欧莉用力一拉，吸血鬼整个向前一扑，被拽入水中。河面上涌起浓烈的白烟，吸血鬼像是落入铁水中一般，瞬间被融化，灰飞烟灭。
然而随着欧莉大幅度的动作，木盆剧烈摇晃起来。威尔无视了欧莉的劝告，赶紧用力压住木盆的两边让它稳定下来。拿弓的吸血鬼被拽入河里前射出的最后一箭，正中威尔的左臂。
“嘶……”威尔吃痛轻哼了一声。此时欧莉也已经猫下了身子，稳住木盆了。
“不是让你后退了吗？”欧莉伸手拉过威尔的胳膊查看伤口。
“万一正好有浪，翻了呢？”威尔闷闷地说，“堂堂‘启明星’要是因为用木盆过河被淹死了，可让人笑不出来！更何况，这点子还是我提的。”
幸好，弓箭只是村民自制的粗制品，威力不大，伤口不深。
“刚刚那个，一定是约翰……”特里望着仍有白烟残留的河滩，喃喃道，“只有他有时候会去森林里打猎。”
“我先上岸了。”距离河岸还剩下十多米，欧莉向威尔说了一句，便蹲下身体，蓄力，随即向对岸跃了过去。
“你等，操。”威尔话没说完，就被欧莉这一蹬弄得向后倒去。勉强稳住后，检查了下木盆没被欧莉踹穿，便将木盆推给特里，自己竭力追在欧莉后头。
欧莉在半空中拔出长剑，在一只吸血鬼面前着地，一剑刺出，精准地贯穿了它的心脏。
一名女性吸血鬼从左侧冲了出来，用菜刀向欧莉刺了过去。欧莉腰间还剩两把匕首，左手抽出一把格挡住菜刀。一个中年男性吸血鬼躲在被欧莉刺穿心脏的吸血鬼背后，刺出了草叉。欧莉侧身闪过，顺势将剑从上一只吸血鬼的身体里抽出，一剑劈下了女性吸血鬼的脑袋。虽然无法杀死它，但它会有阵子无法动弹，可以留等威尔赶到之后了结它。欧莉自己，则闪到了拿着草叉的吸血鬼的右侧，轻点脚尖，向它冲了过去。吸血鬼再次刺出草叉，欧莉本就娇小的身体几乎贴着地面，草叉从她的上方划过，又一次落空。欧莉将剑捅进了草叉吸血鬼的心脏。
河岸边剩下的五只吸血鬼将欧莉团团围了起来，还有些从村庄内涌了出来，加入战局。欧莉调整了一下呼吸，竖起匕首横置长剑形成一个十字，摆好了架势。
等威尔上岸的时候，战斗已经持续了一阵。威尔端着弓弩，点燃油灯挂在腰间的皮带上。河滩上又多了一团飞灰，和两只被切成碎块，但还没断气的吸血鬼。威尔三发弩箭射死地上的吸血鬼后，向欧莉的方向看过去。欧莉正与六只吸血鬼缠斗着，看数量，被转化的村民们应该都在这了。
吸血鬼们也发现了威尔的存在，三只拖住欧莉，三只向威尔冲了过来。威尔扣动板机射死一只，接着抛下弓弩换成长剑挡住另一只劈来的大柴刀。
即使用上了身体的力量去抵挡，刀刃相撞的震动还是让威尔右臂发麻。
“什么怪力！”威尔骂了一句。面前的是一名瘦弱的妇人，如果她还是人类的话，恐怕连挥动这把柴刀都很吃力吧。
威尔抬脚将她踹开，左手扭开一瓶圣水，将圣水泼洒向了袭击过来的第三只吸血鬼。吸血鬼发出惨叫，半张脸的皮肉随着圣水溶解滑落，可这并没有剥夺它的行动能力。
两名夜行者行动得太快，等特里淌到能看清岸上的距离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欧莉的身影离得太远看不真切，威尔和两只吸血鬼进行着白刃战。威尔的左臂受了箭伤，在格挡时一使力伤口便崩裂开来，很快落了下风。
特里望着那个挥舞着柴刀的身影，胸口剧烈起伏，“……妈妈。”
特里的妈妈是一名普通的农妇，平日里不是操持家务，就是在织布机旁织布，补贴家用。
特里当然也惹她生气过，她就像其他母亲一眼瞪着眼睛揪着特里的耳朵骂。
但是，她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眼睛里发着红光，表情狰狞地挥舞凶器向人攻击。
在两只吸血鬼大柴刀和短刀的夹击下，威尔显得疲于奔命。他好不容易抽出匕首捅进了拿着短刀的吸血鬼的胸口，特里母亲挥舞的柴刀就逼近了他的脖子。威尔几乎精疲力竭了，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强行招架，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将特里母亲推开了。特里的母亲张开嘴露出獠牙，一边在柴刀上施力一边尝试向威尔咬去。
“喝啊！”特里大喝一声，用木盆舀起河里的水向威尔的方向泼了过去。水珠像暴雨般洒下，仍带着河水的力量。特里的母亲尖啸着捂住头脸，柴刀掉落到了地上。威尔乘此机会，刺中了它的心脏。
“呼……”威尔长舒一口气，“谢了，帮大忙了。”
“……没什么。”特里不敢去看地上逐渐化为灰烬的尸体。披着母亲外貌的怪物令特里毛骨悚然，可正当它躺在地上不动了，特里的悲伤又随着它的倒下涌了出来。
特里用手掌压住眼睛撑着额头，回想着一年多前逃出村子时母亲拦住吸血鬼的画面。那才是见到的母亲的最后一面。现在不过是，从怪物手里保护了朋友罢了。
不是吗？
“特里！”威尔喊了他的名字，特里抬头看了过去。
“被转化的村民清完了……我师父抓到了那只袭击村子的吸血鬼了，你要去看吗？”
“好。”特里拖着脚步上了岸。
欧莉撞开一间农舍的木门，最后一只吸血鬼就躲在屋子里。见已经无路可逃了，它拿起短刀向欧莉冲了过来。欧莉挥剑，砍断了它拿着短刀的手，把它踹到了地上。
威尔领着特里赶了过来，他举起油灯，光线照出了屋内在地面上抱着断手狼狈打滚的吸血鬼。
“就是它。”特里咬着牙说道。
欧莉逼近了那吸血鬼一步。
眼见自己是活不成了，那吸血鬼疯狂大叫起来：“我知道你！你是，奥蕾莉亚大小姐！”
欧莉皱起了眉。
“啊啊！艾梅拉德大人知道你在这了！很快，很快她就会来找……”
欧莉的剑削掉了吸血鬼的上半个脑袋，随后刺穿了它的胸口。
“我们得快点离开了。”欧莉甩了甩剑上的血迹，转身对威尔说道，“这家伙是‘女教皇’的眷属。她看见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