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如同一块被最好的纺纱娘编制成的纱幔,被夜色轻轻卷起,缓缓笼罩在远离城市的森林上方。林间叶片上点缀的露珠们被清冷月光的照耀着,闪耀着令人沉醉却又诡异的暗色光芒。

手电筒发出的强光穿梭在林间小路之间,照亮了随意散落在路上的枯枝和落叶。光束一会儿落在形状诡异的枯木上,一会儿又惊扰到了在树枝上巡视的猫头鹰,在这片幽暗的树林中显得格格不入,十分唐突。被打扰到小憩的猫头鹰不满的扇动翅膀展翅飞走,突兀的响动划破夜空,打破了这片被玻璃纸包裹起的片刻安静。

一片被它震落的树叶缓缓飘落下,不动声色的悄然落到闯入这片树林的不速之客中间。

“哇!!”一声尖叫打破了林间短暂的寂静,惊起一群栖息在林中的鸟儿。一位身材矮小的女生卷缩在树下,她脸色惨白,声音颤抖,看来是被吓得不轻。

听到动静,原本走在前面的同伴们纷纷走到她身边,一个娃娃脸的男生一脸关切的询问道“若拉姐?怎么了?你没事吧?”

“刚才……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碰到我头发了……”若拉惊魂未定的向周围张望,她迫切的想确认周围的环境是否安全,手电的光束被她胡乱挥舞着,又惊扰到了一只趴在树上休息的蜥蜴。吓得她倒吸一口冷气,险些直接把手电甩飞出去。

“没事没事,也许只是落叶之类的什么东西”。眼见若拉越来越崩溃,其中一个男生走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要安慰她“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嘛。”

还先在惊恐中的若拉完全没有被这样苍白的语言宽慰到,依旧感到十分不安。她把手电举起向上照射,明亮的光柱穿过头顶的枯枝照向夜空被融进黑色的夜空里,他们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若拉感到一丝绝望“这森林,怎么这么奇怪……好像走不完似的,怎么也出不去。5个小时了!我们走了5个小时了!这林子有这么大吗!?”

他们已经被困在这里五个小时了,这片森林本就不大,而且只有一条路。白天来的时候不过只花了大概2个小时就能到达,可眼下他们居然已经走了5个小时了,还是没有一点能出去的苗头。

大家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接近极限,前面的路被重重树影灌木挡住,他们看不到路的尽头是通往外面,还是更深更黑的深渊。若拉这话让其他几个人也陷入了沉默,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却没有人能给出任何积极的答案。

“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为首的男生提议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又顺手捡了些枯枝,堆在一起升起一个小小的篝火。为了节省电量,他们把各自的手电筒熄灭了放到了一边,围着篝火坐了下来,橘色的火光照亮了几人的脸,也稍稍缓和了大家紧张的情绪。

他们一行一共四个人,都是尤比斯大学考古学的学生,研究课题一个已经灭亡百年,名叫奥斯维德的古代文明。最近他们的教授得知在这附近出土了一些年代较新的文物,便急忙召集几个得意门生来到这里进行考古挖掘工作。

最先提议休息生火的男生名叫伊岚,他带着一只金属框架的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火光应在他脸上,让他有些苍白的脸色看起来舒展了许多。

挨着他坐着的是同组里年纪最小的莫林,这是他第一次跟随教授外出考察,却怎么也没想到第一次就遇到这样的事。莫林对面是情绪稍稍平稳下来的若拉,是团队中唯一的女生,若拉也跟随老师也很多年了,虽然期间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但从来没有一次是让她这样不安失态的。而坐在最边上的是大家的学长奥狄斯,他身材高大,为人谨慎细心,是老师的得力助手,此刻却也沮丧的拨弄着微弱的火苗。

说起这次迷路,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有一种冥冥之中一定会发生的预感。因为自从他们到达这里开始,怪事就一件接着一件,根本没停过。

最开始的时候是一些零碎物品会莫名的被变换位置。若拉的相机和伊岚的眼镜都曾突然消失,而后在它们本不应该存在的地方被找到,比如出现野炊用的锅里,或者被挂在高高的树枝上;后来又开始有文件被恶意损坏,他们不止一次发现才写好放在一边的记录被人撕的面目全非无法再用。本来发生了这些怪事,几个人私下也会嘀咕抱怨,但却没人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新鲜出土的大量文物冲淡了大家的负面情绪,每个人都积极又兴奋的投入到挖掘工作中。可到了今天,似乎开始变得严重起来了。

先是早上他们的教授莫名从高台上摔下来扭伤了脖子,被紧急送到城里的医院治疗。到了下午,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被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遮挡,似乎随时都会下起大雨。而他们也是因为担心大雨会对挖掘工作产生影响,只能又马不停蹄的从医院赶回现场,终于赶在太阳落山之铺好了防雨用的塑料膜。等到他们完成了工作再想要下山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他们几个人想要按原路下山,可这条走了无数次的山路此刻却变得十分陌生,仿佛没有尽头似的,怎么走都走不完。

丢东西、受伤、迷路,真是什么倒霉事都让他们给遇到了,几个年轻人围着篝火,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山里的信号本就微弱,现在更是连对讲机都只剩下滋滋啦啦的雪花音,奥狄斯反复尝试了几遍,根本联系不到救援。已经稍稍冷静下来的若拉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包饼干,给大家平均分了下去,让大家补充点能量。来的时候太过匆忙,以至于什么都没有准备,这包饼干就是他们最后也是唯一的食物了。

“在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奥狄斯又填了点柴火,拍掉手上的灰提议道“等等我们休息够了,就再去找找路吧。一直呆在这里恐怕不太妙。”

他说的话其他人也都深有同感,大家纷纷点头赞同,而后又各自陷入沉默。如果之前发生的怪事还能被他们用不小心搪塞过去的话,那今天这一连串的怪事就很难再找到借口来说服自己了,特别是这条怎么也走不到外面的小路。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被火光映照到了一张张不安的脸上。

伊岚嚼着饼干,把身体向后仰倚着身后粗壮的大树休息,他抬手推了推眼镜,昂起头望向那片被树叶遮挡住的夜空。乌云如一块厚重的棉锦般阴沉的压下来,将月亮挡在厚厚的云层背面。虽然是深夜,可夜空却明亮如同昏沉的白昼,那些灰暗的枯枝在白夜的笼罩下如同一支支乌黑生锈的利剑,向上伸展着,仿佛马上就要刺破乌云,把被云层挡住的星河泄露出来。

他望着那片被妆点的狰狞阴郁的夜空,心下却十分平静。明明他也跟其他人一样遇到了危险,没有任何解决困境的办法,可他却一直都不怎么害怕。这片森林给他一种熟悉又陌生的错觉。

伊岚觉得自己好像曾经来过里,却又好像没来过。从小到大二十多年的记忆里并没有关于这片森林的记载,可这份没来由的安心感却又在提醒他,这里并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大可放心。

伊岚没有跟其他人说出自己的感受,毕竟除了不慌张以外他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的信息,就算说出来也没什么用。他既提不出具体意见,也找不到出路。所能感受到的,只是一股怪异又陌生的安心感罢了。可这却又让他又迷惑了起来,到底这种怪异的安心感是从哪里来的呢?

正在他独自一人胡思乱想的时候,几只萤火虫从树木两侧的灌木丛中钻出来,在距离篝火有些距离的空地上打转。伊岚没有多做思考,起身走了过去,那几只萤火虫并没有被他惊扰,反而很友善的围着他打转,小小的身体发出萤色的光芒,仿佛是被乌云遗忘的几颗散落尘世的星辰。

伊岚感觉,萤火虫们像是在欢迎他似的,在他身边环绕飞舞。

——看来是不怕人的。伊岚想着,正要伸手接住一只,可还没等萤火虫在他手心落下,那些小家伙却被一个突兀的人声惊扰,四散逃脱飞去了森林深处。

“伊岚,你干什么呢?”若拉放下手里的饼干,看着他的眼神里写满了疑惑和恐惧。

伊岚指了指萤火虫小时的方向“没什么,我刚刚看到了几只萤火虫。”

“萤火虫?哪有萤火虫?什么萤火虫?”若拉的脸色更难看了,她赶忙看向其他人“是就我没看见还是你们也没看见。”

“我好像也没看见……”一旁的莫林也朝这边看了几眼。

伊岚正要争辩,一旁的奥狄斯却抢他一步开了口“行了。”

他向若拉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微微闪动,他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拿起了地上的背包对大家说“都休息的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脚踩上地面随意散落的枯枝,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在宁静的森林中显得尤为明显。四个人的小队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沉默而又焦急的前行着,希望能够快一点走出森林。伊岚背着自己的背包,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作手杖,跟在其他人后面,走在队伍的最末尾。

远离了城市灯红酒绿的喧嚣吵闹,这里的夜晚显得朴素又安静。树影被投影下来,在地上映出斑驳又模糊的影子。深夜的森林在白夜的笼罩下,渐渐开始活跃起来。灌木中若隐若现的点点荧光,枝头被响动惊起的夜莺,还有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一点也不怕生的小松鼠。他们轮番交替,像是马戏团中轮番上演的精彩节目,正在以它们特有的方式迎接着他的到来。

伊岚一边打量着身边的景物,一边跟着队伍往前走着。耳朵里被灌满了细细簌簌的脚步声,还有灌木中的虫噪、枝桠间的鸟鸣和穿过林间而来的风声。伊岚感到自己渐渐沉醉其中,像是被催眠一般,醉倒在这片山间鸟鸣里。渐渐的,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少,等到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时候,才发现一直走在他前面的人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

孤身陷入一片陌生的黑暗之中,伊岚第一次感到慌张。他大声的呼唤着朋友们的名字,可回应他的依旧只有那些属于大自然的声音,他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空荡荡的森林吞噬了他的呼喊。伊岚这才意识到,他彻底和他的同伴们走散了。

望着黑暗的四周,伊岚手中的手电光线也越来越暗。他不敢一个人在此多做停留,于是又提起脚步向前走了一段,四周的环境都差不多,他一个人向前追了一会儿,却始终都没有找到同伴们,甚至连他们做的记号也一个也没有找到。伊岚觉得自己仿佛进到了一个巨大的迷宫,既寻不到出去的方向,也找不回回去的路。他终于感到了有心底泛起的慌张,额角渗出丝丝冷汗又被夜风吹干,带走了他身上本就没有多少多余的体温。

伊岚下意识的抬头,眼神期盼的越过枯枝看向片惨白的白夜,盼望它快些结束。然而不觉间那片笼罩在夜空上的乌云已经散去,一轮圆圆的满月已经升到夜空中央,月亮四周没有星星,孤单清冷,仿佛一颗被人遗忘在黑色棋盘上的棋子。伊岚那颗刚刚被揪起的心脏又被他放了下来,月光散落在他脸上,并没有太阳一般热烈暖人的温度,却如同山泉一般清凉滋润了他因害怕而干涸的心海。

 

月光洒落在森林的树木之间,把白夜带来的阴霾尽数驱散。一只萤火虫从森林深处飞来,缓缓来到伊岚跟前,在他温热的掌心稍作停留,而后又像是在为他引路一般向着另一个方向飞去。伊岚望着那只远去的萤火虫,心中突然蒙生了一阵想要跟上去的冲动,这股冲动催促着他迈开脚步,向那片未知的密林走去。

 

穿过茂密的树林和灌木,萤火虫把他带到一片密林跟前便消失了,伊岚正犹豫不知要往什么方向走的时候,一片白色的花瓣顺着夜风飘到了伊岚跟前。

他适时摊开手掌,那支随风而来白色的小花便静静的躺在了他掌心中间,花瓣带着露珠,在月色的照耀下晶莹闪耀,还散发着若有似无的花香。那花香清澈干净,如同林间清泉一般淡雅清丽。

伊岚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花,他对鲜花没有研究,并不知道这花的名字。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这种花的喜爱,伊岚小心翼翼的把掌心的小花别在外衣领口,靠近心脏的位置。淡淡的花香随着他胸口呼吸的起伏,缓缓飘散开来。

做完了这些,伊岚拿出手电准备再找出路。正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光线从树枝间的缝隙中透了过来。那是一道橙色的,属于人类的光线。

——有光!!

伊岚的心跳瞬时加快了不少,他顾不得多做思考,急忙迈开脚步朝着那道光的来源跑去。

 

拨开重重迭嶂的枝叶,一幢小木屋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这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小木屋,古朴却不陈旧,从建筑风格来看,应该已经存在了百年以上。小木屋被木头打造的篱笆围在其中,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在午夜的森林中为漂泊者提供避风港。

橙色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是有人存在的证明。院子里有一颗开着白色花朵的树,在月光下,散落一地白色的花瓣。伊岚摸了摸别在自己衣领上的白色小花,猜想大概就是从这棵树上凋落下来的。他松了口气,丢掉手上当做拐杖的树枝,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

推开栅栏门走进去,伊岚看到小院中那棵白色的花树下站了一个少女。她身上穿了一条白色的薄裙,在夜风的拂动下随风摇摆,春日的夜还有些凉,少女却像一点都不怕冷似的,任由冷风穿透她轻薄纤细的身体。

伴着夜风,一片片花瓣被卷起凋落,落在她黑色的长发之间,和她柔软的青丝纠缠。头发的主人却始终没有在意,她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站在树下,透过树枝,望向被挂在夜空中那轮孤单的月亮。月光洒落在她身上,像是给她披上一件美丽的羽衣,纯净且孤独。

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美丽,像一幅名家手下的油画,只一眼便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伊岚呆呆的站在门边,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差点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他下意识的向前移动了几步,脚下枯枝断裂的声响打破两人间沉默的空气。少女把视线从月亮上移开,她侧过头,把目光定在门口的不速之客身上。

“你是谁?”

清冷的声音飘进耳朵,把伊岚拉回现实,他慌忙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这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非常抱歉,擅自闯了进来。我是尤比斯大学的学生,来这里作挖掘工作的,我,我们一共四个人,啊不对,五个,老师早上摔伤了,然后因为天要下雨,所以晚了点……然后……呃我……”

没来由的泛起一阵紧张,伊岚说的很乱,讲到后来甚至忘了自己要表达什么,罗里吧嗦的抖了一大堆出来,讲了半天还是没有讲到重点。少女只是一直静静的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如同一汪静水,读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面对慌张的伊岚,她既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也没有显出一丝害怕和不安。只是安静的看着这个陌生人,似乎真的在认真听他说着什么,可她既没有给回应,也没有打断他。

说了半天废话,伊岚终于在混乱的思维中挑出一丝理智出来,这才解释清楚自己的状况“我迷路了,找不到同伴,你能帮帮我吗?我知道你是个女孩子,我就算说明了我不是坏人,还是会有所顾忌。但其实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走就好了,我不用进屋,不用麻烦你。”

少女琥珀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映出伊岚的影子,她眨了眨眼睛,仿佛是在思考权衡是不是应该帮忙。就在伊岚快要放弃以为自己会被拒绝的时候,少女终于点了点头。

“好”少女走到屋前,推开了小木屋的小门,橙色的灯光照在她苍白又平静的脸上,清冷的月光相比更添了几分柔和温暖的美感。

他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你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