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精神世界由各種各樣的經歷構築而成，這是一個人作為“人”這一個體存在的基礎，可以說是用於判斷一個人是否完整的基礎。
而作為無可避免出錯的生物，構成人類精神世界之中的經歷之中有好有壞，甚至有很多深深嵌入內心深處的“刺”存在。
如果說十幾年的人生所累積的經歷相當於精心堆砌的石塔，那麼百餘年乃至千年的人生所累積的經歷究竟應該用什麼來衡量？
犯下的錯誤可以趁着自己還未遺忘、還可以彌補的時候進行補救，就像替換石塔上那些已經損毀的石磚那樣。
但對於千年的人生，對於那已經高聳入雲的高塔，又有誰能保證替換其基座那已經瀕臨損毀的石磚不會導致整座高塔的坍塌呢？
而師父此時所做的，正是那觸碰試探的工作。
“還真是敢說啊，你又能知道些什麼？”
蘇無義並沒有心思陪師父在這裡繼續愚蠢的偵探扮演遊戲，她也已經察覺到了這個看起來十分悠哉的少女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和往常並不一樣的氣息。
——簡直就像是……那個推薦我來這裡的那個人一樣……
蘇無義的腦海中隱約閃過了什麼人的面容，然而那只是夾雜在思考洪流之中的一枚毫不起眼的碎片，對於她來說並不具備任何意義。
蘇無義對於這個自稱是“師父”的少女知之甚少，畢竟作為情報來源的雪家家主也並不清楚位於林家管理範圍之內的羽家書店究竟是何情況，所有的了解也僅限於林華長老提交的兩次報告文件之中提到的隻言片語而已。
然而當初七名參加儀式的修行者在會議室見面的時候，蘇無義根本就無法從來自羽家書店的那兩個女孩身上感受到一絲一毫的威脅，兩個人就像是街上的雜草一樣普通。
但現在不一樣，雖然那個自稱“師父”的少女依舊站在那裡微笑着，但蘇無義依舊能感受到一絲若隱若現的寒意，就像是已經被對方用刀抵住了喉嚨一般。
“嗯？大部分的事我都知道的哦？”
師父先前因為笑容而閉起的雙眼此刻睜開了一隻，細長的食指輕輕點在了下頜部。對於現代男性而言，這或許是一種看起來能夠凸顯女生可愛氣質的一面，但對於蘇無義而言，她只能看到對方那不存在任何情感的眼睛。
“師父我吶，有一項非~常~非~常普通的能力哦？”
張開雙臂，邁開步伐，多餘的動作之中完全看不到任何威脅，經過未知力量而慢慢顯現的黑色紗制晚禮裙漸漸覆蓋住了那看起來有些沾染塵土的裙擺，師父彷彿在與空氣中不存在的某個人起舞一般獨自在圓桌與圓桌之間的狹小過道中旋轉着，最終停在了房間中央舞台的正前方。
“因為某人的委託我才收下的笨徒弟，他平時完全不和我說話哦？但即使這樣，我們之間交流卻依舊能正常進行……當然他也能夠使用符篆把聲音傳到他人的腦海之中，否則的話不就僅僅只是個不說話的孤僻笨蛋了嘛。但是，面對我的時候就完全沒有必要使用符篆了，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羽齊坐在原位沒有移動，但手中攥着的三張紫雷符已經因為用力過猛而變得不成樣子。原本用硃砂寫成，即使完全浸泡在水中也不會輕易散開的花紋與文字正在因為快速沖入其中的靈力而漸漸暈開。
這種狀態羽齊十分清楚，在那座古城之中，在擊破化為妖物的石像之時，他都見過師父進入這種狀態之中。
“你們的事情，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那也請你不要因為你那沒有意義的事情來妨礙我的計劃好嗎？”
不再受任何道德約束，純粹的憑藉理性思考得出擊潰對手的最佳方案，無論什麼樣的行為都可以毫不猶豫實施，這就是師父徹底進入所謂“戰鬥狀態”的樣子。
蘇無義還未說完的話語被師父強行打斷，而會場之中大多數本就不了解師父的人則統統陷入了茫然之中。
對於他們來說，這些天所接觸的“師父”其實是和本尊交換了身體的羽齊，兩人的性格本就不同，更何況像現在這樣以如此姿態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師父此刻正因為滿月的原因進入了“戰鬥狀態”之中，性格之中原本就顯得奇怪的地方此刻就更加怪異了。
“真是的，難得這一次不是求知而是傳授知識，居然還要從中橫插一腳打斷這種無私之舉，怪不得是個彷徨了千年卻沒有絲毫長進的笨蛋仙人！”
師父平時很少會在別人面前流露出負面感情，就連距離她最近的羽齊也在共同居住的第一個月里一度認為這隻不過是個樂觀過頭的笨蛋而已。
但那並不是師父的本性——又或者說那僅僅只是她自己決定將負面情緒封存而顯露出的結果而已。當進入戰鬥狀態，師父平日里有意識壓制的負面感情便會一口氣爆發出來。
“雖然不像電視中表演的那樣能夠完全看透一個人的思維，但想要通過面部的細微表情來猜測出某些事情並不是什麼難事，以此為基礎更進一步甚至可以明白對方在一瞬間所想到的事情，像這樣摒棄語言和我的笨徒弟交流也完全不是什麼難事了。”
師父微微勾了勾食指，將羽齊懷中看似已經壞掉的奇特裝置隔空移到自己面前。
“你的計劃從一開始就已經暴露了，早在雪家家主偷偷向我提出委託之前，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已經暴露了！像你這樣的人所構思出的計劃，幾乎就完全寫在你當時那刻意裝出一副醉酒姿態的臉上啊！”
“就算看穿了又如何，你不是依舊像個什麼都不知道的蠢貨一樣按照我所設計好的劇本行動，最終還是丟掉了自己的那份文稿。”
蘇無義有些不耐煩了，她的直覺告訴她不應該再繼續和面前這位少女進行毫無意義的口舌之爭，然而在最關鍵的道具還未真正到達自己手中的這段時間之中，她並沒有自主行動的理由。
原本作為修行者來說應該儘可能少的依賴現代科技，然而被師父擾亂陣腳的蘇無義卻已經在剛剛的對話過程中數次將視線轉向了舞台旁石柱上的那座機械時鐘。
——意志發生了動搖……嗎，我居然會被這種，這種小丫頭逼迫到這種程度？
幾乎是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迫於那股蘇無義至今為止從未經歷過的壓力，她在不知何時向後退了半步脫離了舞台的中央，而兩人之間也已經由這半步的距離分出了勝負。
原本彌散在空氣之中的“勢”以此為界發生了反轉，而本應利用自己的修為力壓全場的蘇無義第一次感到了有些力不從心。
師父向前踏出一步，就像只身前往王庭刺殺國王的刺客。手上雖然沒有淬毒的匕首，但從雙唇之中吐出的言語卻遠比海德拉的劇毒還要恐怖。
既然是從現實層面無法戰勝的對手，那就使用精神層面的攻勢令其感到挫敗，令其徹底屈服。
當然，這其中也包含着師父那有仇必報的心理因素。儘管是她自己將對方使用的操控情緒的術法納入了自己的計劃之中，但這並不妨礙師父對蘇無義所做出的行為進行一番小小的“回報”。
舞台設置在大廳的中央，其目的是為了所有來到此地的客人無論坐在哪裡都可以直接看到舞台上的人。但隨着幾十年前經濟泡沫破裂所帶來的影響，舞台本身早就從當年的演出用途轉變成為裝飾用途，沒有人再沉迷於無聊的歌舞昇平之中。
也只有遇到一些值得紀念的節日時，舞台之上才會重新出現翩翩舞者，藉助舞台之中裝載的陣法將台下的觀眾引入幻境之中。
無論如何都絕不會從這個舞台上離開的蘇無義，此刻被正在步步逼近的師父弄得狼狽不堪。
基於千年前和雪家簽下的契約，蘇無義並不能貿然對修行者出手。而也正是因為對方受到層層限制的情況下，師父才得以從始至終都緊貼着契約中寫明的底線行動，令蘇無義在幾乎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悄然擾亂了她的全部計劃。
林華長老的行動，市區內已經被聚攏在一起的受術法操控的市民，雪長老恰到好處的趕到“五門”分部的地下區域，這些都是師父在這幾天幾乎不眠不休才計算得出的最佳結果。
“將自身的全部修為以及所有的記憶統統傳遞給另外一個人，藉助以‘七曜’作為象徵的信物文稿重新定義現任國偉，以此完成將天庭星官之命永久固定在人類體內的特殊術法，這就是你和木薇近千年以來不斷重複的事情而已吧？”
在師父手中那個並聯了無數沙漏的儀器第一次成功啟動的瞬間，在場的大多數人都下意識的認為那龐大的靈力量只是單純的作為炸彈來使用而已，但林華長老很快就看穿了那隻不過是用於重新換回羽齊與師父兩人靈魂的障眼法。
在過量的靈力流充滿整個房間的情況下，就算是接近達成仙人之境的蘇無義都沒有辦法看穿位於靈力洪流中心的師父究竟使用了什麼術法，接下來的計劃施行也就成為了可能。
“即使沒有那位大客戶向我們提出委託，這一次的事情我們書店也已經準備插手，畢竟……”
師父的手指輕輕撥動本來已經停止轉動的漏斗，原本已經漸漸暗淡的核心再一次迸發出耀眼的光芒。
“拿下‘以文入聖’祭典的頭獎，然後用成仙的機會去兌換雪家提供的巨額獎金就是我們的目標啊！”
“叔爺爺覺得他們能贏嗎？”
“雖然很不正經，但他們的實力還是沒話說的。而且你不是一直很看好羽家的那個臭小……”
林華長老突然想起來自己和羽家書店的兩人所做的約定，及時的閉上了自己的嘴。
為了能夠實現在己方情報完全不暴露的情況下完成林華長老早就交付給羽家書店的委託，羽齊他們提前獲得了林華長老的許可，在不嚴重違反“五門”的那些繁瑣規定的情況下自行做出種種判斷。
雖然羽齊並沒有從一開始就參與到計劃之中，但隨着他與師父交換了身體后，得以採用相似思維模式看待事物的他想要配合師父的計劃做出行動並不是什麼難事。
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林華長老才能穩穩地坐在這裡，任憑師父和蘇無義之間的局勢愈發緊張。
即使真的因為計劃出錯而造成難以控制的後果，林華長老也有自信憑藉在場的那些戴着面具的修行者們將事故的影響降到最低。
林華長老手上的繃帶經過灌注靈力后變成了彷彿具有生命力的活物，如蛇一般的蜿蜒爬行，緊緊地包覆纏繞在林闕那被玻璃碎片划傷的胳膊上。
儘管師父在交換身體后的瞬間就採取了對應措施救下了在空中迅速墜落的林闕，但為了混淆視聽而釋放的巨量靈力幾乎震碎了分部整整一層的玻璃窗，高速飛濺的玻璃碎片自然也對林闕造成了一定的傷害。
“話又說回來，老夫允許你脫離管控是為了讓你能夠更好地保護我的乖孫女……”
林華長老摘下了林闕臉上那僅剩一小塊的面具，眯着眼睛用兩根手指拔下了那枚差一點就刺穿面具的玻璃碎片。
“十分抱歉，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等三人並未能及時進行情報溝通所致，但還請看在……”
“看在此次情況特殊的份上從輕處理？老夫確實不是那麼死板的人。但是啊，再怎麼靈活終歸還是有個底線，沒有辦法完美履行義務的侍從無論如何都不應該繼續留着了……”
林華長老無視了單膝跪地的女傭，僅剩的面具碎片在林華長老的雙指運轉之間飛速旋轉，從遠處看像極了一抹蒼白色的燭光。
林闕沒有說話，即使能夠明顯感覺到女傭那張面具之下向她投來的視線，她也無法在這個情況下開口替青求情——理由很簡單，她的穴位被封鎖了。
為了能夠更快修復林闕身上的所有傷口，林華長老利用了手邊能用的所有道具，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本來應該用於占卜的算籌。
林華長老手中的算籌緊緊頂住了林闕的頭部，既限制了她的大部分行動能力，又能確保她在沒有積蓄足夠多靈力的情況下無法亂動造成計劃走向的偏移。
“只不過，這也僅僅只是老夫這個落後於時代的糟老頭子的見解而已，作出最終決定的並不是我。”
手上的動作戛然而止，而原本因為靈力流失而顯得暗淡無關的面具碎片此刻也恢復了以往的光澤，破損嚴重的邊緣也在林華長老毫不吝嗇的靈力灌注下開始慢慢自行修復。
如果不是因為青的意識因為靈力損耗過量而暫時陷入了休眠狀態中盒子紅，林華長老有可能真的會因為青沒有完成自己的使命而拆毀面具上的術法。但也正如女傭所說，這一次的情況已經遠遠超出林華長老的預料。
儘管林家可以暫時性的將靈界的仙人召回人間出手相助，但這也意味着林家越界干涉了本應由雪家自行處理的事務。從種種層面來看，此次受傷最重的僅僅只是林家大小姐的侍從對於林、雪兩家而言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老夫知道你這個小丫頭在想什麼，自然也不會在沒詢問過你的情況下隨意將你的侍從處理掉，這邊的事情之後再處理就好。”
林華長老揭下了貼在林闕臉頰上的符篆，原本細長的傷口已經在靈力的作用下徹底癒合，只留下了一條略白的划痕。
“不是叔爺爺啰嗦，像你這樣莽莽撞撞的很難讓大家放心得下啊……”
女傭迅速起身，及時的將手中的藥草遞交給了伸出手來的林華長老。儘管這一連串的動作過程中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林闕能夠感受得到女傭身上散發出一股“總算是扛過去了”的放鬆感。
——明明平時和青完全沒有什麼交流，看起來也十分冷漠的女傭小姐，居然還會有這種樣子……
林闕那輕鬆愜意的思考並沒能持續多久，便被草藥塞入口中所帶來的辛辣苦澀感沖昏了頭腦，整個人幾乎是在一瞬間從三把椅子搭成的簡易病床上一躍而起，坐在椅子上左右張望想要找些飲品來沖淡口腔里那又麻又澀的感覺。
“所以，這一次要讓你好好記住教訓，這株藥草就是給你的一次懲罰。”
林華長老接過身旁身穿黑色禮服的侍從遞來的濕毛巾，慢慢悠悠的擦乾了手上殘留的藥草汁液：“還有，為了確保下一次作為林家的繼承人不會在這種情況下無所作為，讓青好好教你一些戰鬥技巧，也就是所謂的特訓……”
“說那些有森么用，偶現在紫想要一杯冰碎……”
儘管藥草之中包含的大多數靈力都以苦澀辛辣的味覺效果從林闕的體內溢散到了外界的空氣之中，然而剩餘的藥效與靈力卻也足夠彌補林闕那早就消耗一空的靈力，原本虛弱的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她甚至有着能夠一拳將人打飛的力氣。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咕噗！”
在毫無防範的情況下推開大門來到這裡的7021並沒能躲過林闕為了緩解口腔內的痛覺而在無意中揮出的拳頭，在使用相對柔軟的腹部接下了這經由靈力加持而發出的攻擊后，她華麗的飛向了空中撞斷了兩根價值約等於五個月工資的大理石柱，最終在女傭的幫助下停止了飛行。
女傭的行動當然是由林華長老指揮的，畢竟這位即使在休息日還要加班的可憐員工可能會因此被扣光今年的所有薪水，這只是為了能夠確保她依舊能夠健康的存活下去而做出的戰略決策而已。
“遲到了，要扣一個月的績效工資，這你應該是知道的吧？”
女傭借用自己的肩膀架着有些恍惚的7021來到了林華長老面前，將她安置在了正對着林華長老的座椅上。
順帶一提，導致7021陷入苦戰而導致她最終遲到的蘇無義分身已經被五花大綁放在了大廳的門口，全身貼滿了符篆和各類封條的樣子像極了逢年過節物流業務繁忙時那些過度包裝的快遞箱。
林闕僅僅只來得及向這位被莫名其妙打飛的受害者匆匆道歉后便火急火燎的跑去尋找服侍其他客人的黑衣侍者，畢竟草藥的效果不但沒有隨時間減輕，反而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可我這是加班啊，您就不能稍微通融……”
“不不不，年輕人，話不是這樣講的。”
林華長老拄着拐杖，身體微微前傾，臉上露出了那一如既往有些奸詐的笑容：“我可沒提過要你加班啊，從始至終都從未說過需要你在今天拚命幹活加班吧？”
“那既然不是加班，那遲到的事情……”
“沒錯，這不是加班，遲到當然就是無稽之談，這不過就是老夫隨口說說而已。但關鍵的問題在於後者……”
林華長老扭頭看了一眼已經掏出紫雷符的羽齊以及踏上舞台的師父，進一步加快了自己的語速。
——剩餘的時間不多了，在這一切結束之前先把這邊的事情解決。
“在既不是加班，也不是正常上班的時間段里，你的所作所為並不能算做是‘五門’分部交付給你的工作吧？”
“對……對啊，那麼我還抓住了惑亂普通市民的罪魁禍首，公司是不是應該給我一筆獎金？”
7021突然察覺到了談話的方向對自己有利，連忙抬頭向林華長老確認。
“沒錯，確實有獎金，但在戰鬥過程中造成的一切公共設施的損害都應該有你來承擔……再加上還要向當時有可能目擊到戰鬥情景的市民進行記憶處理，這可不是三兩年的工資就能抵上的金額哦？”
林華長老單手抄起拐杖，輕輕敲了敲7021的衣兜，敲向那林華長老第一時間就察覺到的特殊法器。
“老夫可以放你一馬，但那個武器並不是你所應得的，還是上交吧？”
“你這個老狐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