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是刷卡、手機支付還是現金?”

“那個人替我們付賬。”

湘雲用手指向鄰桌的中年上班族,對方也僅僅只是輕輕點頭,算是表達了自己出這份錢的意願。

服務員那充滿好奇心的視線雖然在這幾人之間來回交錯數次,但畢竟也是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好幾年的老員工,這種類似的可疑劇情也算是看過好幾次——女大學生和中年大叔之間或純潔或糜爛的關係只存在於自己的想象中就足夠了,沒必要因為這種無謂的小事去打探客人的隱私。

“之後還要繼續麻煩你們啦,今天大概就這麼結束吧?”

看起來像是被人抓住把柄的中年大叔一言不發,只是配合著湘雲的發言點了點頭,而站在一旁的服務生則以更快的速度為這一幕想象出了完整的前因後果以及一連串的起承轉合。

原本只想維持彼此之間關係的上班族被少女抓住了把柄,為了維持婚姻與工作的中年人屈從於對方的威脅,甘願變成了任人驅使的取款機,而那份思念將會逐漸化為怒火,將二人毀滅——之類的。

服務員及時停止了自己毫無根據的想象,但那僅維持了不到一瞬間的想象讓她聽漏了中年大叔自從進店點餐之後所說的唯一一句話。

“今天辛苦您和穀雨大人了,‘五門’的專車已經停在樓下,隨時都可以出發。”

將上下級關係完整披露出的關鍵線索就這樣消散在空氣之中,而對這三位並未同桌就餐的兩女一男之間關係感到好奇的服務員就這樣錯過了——準確來說,是她根本不可能聽到這句話。

身為“五門”分部執行員中行事風格最謹慎的老李,自從踏入商場的第一步就啟用了西裝下藏匿的術法,除非他想要故意讓其他人聽到,否則自己發出的任何聲音都會歸於寂靜。

“好了好了,你也應該吃的差不多了吧?晚上會帶你出來吃個夠的,現在先回去吧。”

湘雲抬手用筷子的末端敲了敲依舊在用湯匙攪動碗中菜湯的穀雨,這才避免了自己的幻靈因為尚未消除口腹之慾而做出舔舐餐盤的行為。

雖然就算真的做出那種事情,坐在一旁的“五門”執行員也會幫她們處理好一切後患,但湘雲還是想儘可能避免自己過度依賴“五門”的力量。

“大叔再見,下次我想吃白巧克力,還有蛋卷酥。”

已經完全把對方當成餐車的穀雨無視周圍的氣氛說出了自己心中所想,而老李也算是大概摸透了她的性格,苦笑着點了點頭表示已經了解。

“五門”在這次分配任務的時候並沒有向眾多執行員一一說明他們所需保護的對象各自有着何種身份——這次情況過於特殊,林家和雪家並不希望讓太多人知道他們的行動究竟有何意義,就算真的有修行者想要憑藉自己的門路探查情報,也只能查到那些早在“以文入聖”祭典開始之前就已經錄入“五門”系統之中的情報。

但即便如此,湘雲還是感覺自己異常尷尬——穀雨的思考方式實際上正是湘雲有意壓制的那部分,而對於食物的異常偏好也是湘云為了掌控自身力量而強行斷絕的欲求之一。

換言之,其實是湘雲想吃白巧克力和蛋卷酥,而且想吃的不得了。

揮動手刀打斷了似乎還準備再多說幾樣零食的穀雨,湘雲儘可能維持着自己的表情不變,以一種強硬的姿態拽着自己的幻靈離開了飯店,只留下為了處理戰鬥痕迹而緊急趕往此地的老李。

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老李在接到通訊之後火速趕往這棟商廈,將整座建築物納入自己術法的影響範圍之中,現在還在商廈里悠閑散步或工作的人大概早就開始瘋狂逃離這棟樓宇,並且竭力試圖忘掉自己今日所看到的一切。

“呼……”

輕輕呼氣吹散茶湯表面騰起的白霧,老李調整着從體內流向四周的靈力,緩緩啜飲着自己的午餐。

想要控制整個大廈的人都看不到中央天井處堆放的屍體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別說還要掩飾支撐整座大樓的中央石柱上嚴重至極的破損。

兩件明顯的“異常”景色無論哪一件單獨出現都足以讓人們為之恐慌,更別提複合材料框架上那些令人畏懼的抓痕以及地板上濺落的深紫色液體了。

不過對於專門處理這種事情的“五門”執行員來說,這頂多只能算的上是小場面。

“二隊,從電梯井進入通風管道,拆除通向四號風機的三枚令旗。”

老李的嘴唇微微抖動,在外人看來像是在品味茶湯的味道,但實際上他正在負責指揮進入大廈的四十位修行者執行現場處理工作。

妖怪的血與肉不能就這樣放着不管,哪怕僅僅只有一根毛髮被普通人發現也可能會引起難以想象的災難——生物學的重構,求知慾與擴張欲交錯纏繞,為平定威脅開啟無謂的爭端,最終有可能導致所有修行者維持了近百年的平衡再度被打破。

黃紙令旗其實並沒有回收的必要,按照老李其他同僚的看法,那種需要修行者自身靈力啟動的龐大陣法根本不可能會遭人利用,普通人就算看見也只會將其當做風水陰陽之物,幾乎不可能引發什麼騷亂。

“萬事小心,謹慎一點才能更安全啊……”

將剩餘的擔憂與煩惱全都吞入腹中,老李的手指蘸着檸檬水在桌上畫下了符篆,以此為引招來了在空中遊盪的弱小靈體。

同樣進入大廈執行現場處理工作的其餘修行者並沒有修成看穿幻術的法眼或是其他特殊的“靈觀”——世人習慣將之稱為“陰陽眼”,但實際上看到的遠不止陰陽兩隔之物——所以也不會看到老李眼中的景象。

為了能夠時時干擾商廈內近千人的視線,老李餐桌所正對着的商廈天井中布滿了與他身旁類似的靈體。雖然其中混雜了一些看起來像是糯米糰子似的奇怪靈體,但大多數都是草木山石之中誕生的弱小靈體,只需要老李稍微動用一些靈力就能誘導它們按照特定路徑進行行動。

“繼續,一隊儘快拆解焚燒妖屍,爭取在二隊結束工作之前完成任務。”

看着那具被上萬靈體層層環繞而隱去行蹤的屍骸,老李將手中的茶碗放回桌上,掏出口袋中的卡片交給了站在一旁的服務生。

“可是,按照這種速度進行活動,應該沒什麼希望贏過那兩位大小姐吧,畢竟‘五門’里有不少人都是她們的親戚。”

湘雲坐在電視桌旁一絲不苟的描畫著接下來要用的符篆,穀雨則趴在床邊品嘗着酒店客房服務提供的奶油冰淇淋,房間中除了剛才的那句自言自語以外就再也沒有別的聲響。

即使現在看來房間之中有兩個人,但實際上穀雨所能想出的問題湘雲也同樣能想得到,只不過是換個人說出口罷了。

但即使明知沒有意義,有些話還是不得不說的。

湘雲抬眼看了一眼穀雨,輕輕嘆了口氣,將手中蘸了硃砂的毛筆放在一旁:“可是現在的這種情況,貿然出擊只會遭遇危險,羽家書店剛剛不是發來消息提醒我們要謹慎行事了嗎?”

作為曾經經歷過與普通人毫無區別的那段日子,湘雲早就學會了如何接受其他人比自己更強的事實。在知曉羽家書店的實力之後,她已經無比清晰的了解到那兩人持有的力量究竟有多麼離譜,但心中卻連半分利用這股力量為自己謀利的念頭也沒有。

將林闕、雪婉、湘雲以及其他幾位少女維繫在一起的並不是力量與利益——儘管她們最初只是“以文入聖”祭典中彼此競爭的對手。雖然儀式在中途就由於種種干擾不了了之,但互相爭鬥所遺留下的產物卻因為某種奇妙的因緣化為了少女之間的友情。

湘雲當然知道有的術法能夠操縱人心,只不過她並不認為自己的身份並沒有重要到需要使用這種術法加以誘導,而同樣不屬於任何家族的繪枋似乎也與自己的想法一樣。

換言之,那個在羽家書店自稱“師父”的打工少女,之所以會在“以文入聖”祭典所引發的一系列騷亂結束之後不厭其煩的邀請所有參加者一同品味下午茶,其本意只是想要達成這個結果而已。

“交朋友嗎……方法確實是有點笨拙,但這種超越常人的行動力確實讓人很容易產生好感……”

湘雲雙手環抱着椅背,身體前傾將大部分體重壓向椅背,任由座椅向著床鋪傾斜。

一般修行者度過的人生和普通人其實沒什麼兩樣,尤其是湘雲這種已經衰落的家族。和其他孩子一樣接受教育,周末一起去上補習班,一起參加春遊,考試的時候使用同一套考卷,升學的時候也不會有任何特殊優待——豈止沒有優待,為了嚴防修行者憑藉術法作弊混取高等學歷,就算成績合格也要再次經過“五門”與國立教育部的二次測驗,因為發揮失常以至於沒能考上理想院校的修行者不計其數。

放學回家就要研習術法,周末參加過補習班之後還要跟着家族中的其他人一同鍛煉,可以說除了學習以外湘雲和同齡普通人之間幾乎沒有交集。

“我也想像那樣交朋友啊……不過,太羞恥了……絕對做不到。”

整個椅子壓在柔軟的床墊上,湘雲沿着這條臨時搭建的“橋樑”爬上床鋪,像是結束了一天辛苦工作的人一樣發出了長嘆。

整個人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旁邊就是正在“咔嚓咔嚓”咀嚼着蛋卷酥的穀雨,但湘雲此刻並不好奇那混合了黑芝麻、蛋黃、砂糖以及其他各種輔料的甜點究竟有何味道,只想着自己交到了同齡朋友的事實。

“不過她們也說這次的活動很有趣,所以應該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樂在其中,愛好方面應該沒有什麼太大區別。”

穀雨咽下口中的食物,輕聲說出了湘雲此刻所想的事情。

雖然興趣愛好在一般情況下並不會影響已經成立的朋友關係,但對於湘雲她們而言,這次活動本身也是建立友誼紐帶的過程之一——想要在這一次活動中確認彼此之間的興趣愛好價值觀之類的要素,然後加深彼此的了解,實際上就是這種類似於普通閨蜜聚在一起逛街的活動。

“只不過把購物換成斬妖除魔了,還挺有修行者特色的嘛,算是重拾舊業?”

湘雲忍不住笑出聲來,但精神上的疲勞依舊沒有消散,手臂在空中畫了個半圓墜落在棉被之中,引得床鋪為之微微搖晃。

維持陣法消耗的靈力非常多,大概只需要幾分鐘就能吸干一名普通修行者所能儲存在體內的全部靈力,但對於湘雲來說維持陣法長達四小時的消耗大概也就僅僅相當於普通大學女生在體能測試時跑完八百米后的感覺——雖然確實會感覺一時間喘不上起來,但只需要稍微坐在飯店裡休息個半小時就能完全恢復,甚至還會有種神清氣爽的感覺。

但陣法的啟動並不是只需要消耗靈力那麼簡單的事情,根據陣眼、陣旗、地勢以及其他條件的不同,控制陣法發揮對應效果的難度也各有不同。

即使是其他部分一模一樣的陣法,只需要稍微改變陣旗擺放的順序,原本只需要極少靈力的陣法就有可能演化為足以抽干靈脈的陣法。

“但這也太離譜了,同時控制二十三面陣旗果然還是……頭好痛,真的沒有任何損傷嗎?”

手背貼在溫熱的額頭上,湘雲半懷疑的回想着師父做出的診斷,思考着自己是不是需要吃些預防感冒的藥片。

剛剛之所以忍着這種不適感也要繼續聚精會神的描畫符篆,是因為今天晚上需要將房間中的防範措施徹底重做一遍。

按照羽家書店發來的聯絡來看,那些原本被羽家書店的契約束縛住的妖怪有相當多的一部分鑽了契約的漏洞,就算是湘雲她們沒有主動挑起戰端也有偷襲的可能,所以才要加強房間中的警戒措施。

——但這樣真的有效嗎?

湘雲實際上並沒有多少對付非人之物的經驗,畢竟隨着人類生活範圍的不斷擴張,原本可以供那些異類棲居的山林湖泊已經越來越少,在山河之主都漸漸匿去行蹤的現代,這種在自然環境下生髮的妖怪已經極為罕見。

再加上湘雲的家族雖然日漸衰落,但前人遺留下的種種知識與技法依舊隨着口傳心授流傳至今。那份知識不足以讓湘家家主在族中布下像林家宅邸那種連院落本身都能完全隱去的陣法,只不過布置祛除妖怪保佑平安的陣法倒不是什麼難事。

“如果實力足夠強大,應該有辦法輕鬆撕破這層結界吧……感覺只需要用手指一戳就破掉了。”

穀雨拍打着粘在手上的黃豆粉,像吸麵條一樣將露在外面的豆根糖整根吸進嘴裡。

看起來有點色色的。

“……咳哼,你畢竟是直接依靠靈力製造出來的,這種由靈力構築的結界對於你們而言就是空中多了幾根絲線嘛。”

湘雲用手在空中比劃着靈力流動的軌跡,心裡想着的卻是之前發生過的事情。

這一次的儀式牽扯到“五門”,但本質上來講其實更像是“五門”為了彌補“以文入聖”祭典提前結束而給各位參加者的補償措施——將七位參加者的文稿中蘊藏的靈力通過特殊的儀式焚燒轉換,以此提煉出足以創造仙人的力量,而現如今那股力量的殘渣被羽家書店的師父重新調配,轉換成了這次儀式的燃料。

沒有副作用,沒有生命危險,也不會導致任何因果層面的混亂——以這種幾乎不需要代價的方式體驗幾天接近仙人層次的力量,這份厚禮實際上就是“五門”對於七位參加儀式的人所做出的補償。

但湘雲很清楚這隻不過是表面說辭,舉行儀式還有其他原因。

“為了給沒法容納這麼多靈力的靈脈減輕壓力,所以要把這股隨時有可能爆發的力量儲存在其他人體內……真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湘雲三言兩語揭穿了“五門”的真正意圖,但這距離她所想要知道的事情還有着一定的距離。

——想要了解你父親當年參與的計劃,就替老夫好好看緊那幾個瘋丫頭。

林華長老託人捎來的密信之中只有這麼一行字,而這也是湘雲會對這次活動異常認真的原因之一。

父親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決定參與那項足以改變修行者命運的計劃,而這其中又有着什麼樣的決意?

這些事情現如今已經不可能從淪為酒鬼的湘家家主口中問出,但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湘雲還是想要盡自己所能去了解父親當年的想法,想要明白父親現如今為何會如此絕望。

“說起來,今天送來的符紙比前幾天的還要多,也許‘五門’也已經得知有一部分妖怪脫離契約的控制了?”

穀雨點了點頭,算是肯定了湘雲的看法——能夠讓穀雨把注意力從桌上的果凍轉移到湘雲身上已經是不可多求的奇迹,湘雲自然也沒想着對方能夠再多說些別的事情。

“如果按照這個速度繪製符篆,應該可以趕在戌時之前完成……但那些傢伙也不一定就非得在黃昏時刻才能現身,到時候還要由你出手,可別吃太撐啊。”

雖說吞入腹中的食物能夠全部轉化為靈力,但在沒有消化完全之前,穀雨依舊會和普通人一樣感覺到暴飲暴食所帶來的微弱痛覺,行動上也會因此有所限制——作為幻靈獲得肉身的穀雨當然不會因為這種事情患上闌尾炎,但過於劇烈的戰鬥很有可能會導致某些並不適合發生在少女身上的事情發生。

簡言之,有可能會吐出來。

湘雲回想起第一天夜晚和某個無名幽靈戰鬥時發生的事情,忍不住以手掩面。

——戰鬥前也不能什麼都不吃,但是吃到撐的時候反倒更危險。被敵人用那種眼光注視也太煎熬了,如果有辦法稍微遏制一下這股食慾……

隨着湘雲思考的逐步深入,原本聽起來十分清晰的鐘錶指針轉動的聲音也漸漸模糊,昏黃的日光從窗帘沒能遮住的窗腳射入屋內,預示着非人之物橫行的時間已經逐漸接近。

“請問,湘雲大人在嗎?”

平緩但堅定的聲音中聽不出其他更多的信息,湘雲也沒有學過馭使靈體探查周圍情況的術法,只能憑藉自己的直覺判斷門外來客的身份。

酒店的日常清掃通常安排在十點左右,已經更換過的床單證明了保潔員已經完成了自己的職責,而酒店本身也並不提供晚餐服務,服務生並沒有任何理由特意敲響房門。

湘雲在腦海中重新瀏覽了一遍今天的日程表,從心中排除掉了其他人來訪的可能——尤其是那六個人來訪的可能性,她們現如今各自忙着處理自己區域內橫行的妖魔邪鬼,只有每隔三天一次的例會時才會聚在一起清算各自工作成果所贏得的點數。

“哪位?”

由於已掌握的情報無法推導出結論,湘雲把手伸向衣兜中的那面紫色令旗,同時示意穀雨把嘴裡的蜜棗趕快咽下去。

“不工業物之三,天綉刀所化,神道心成流,齋藏。”

湘雲從床上一躍而起,輕飄飄的落在地上。已經掌握了能夠隨時毀滅整座城市的力量之後,想要做出這種看起來違反了物理學常識的事情就和打個哈欠一樣簡單。

在這個門外來客報出身份的瞬間,處理公事所積攢的枯燥無趣,控制陣法所帶來的精神層面的疲勞,以及其他一切妄念都被吹飛到九霄雲外。

有敵來犯,吾當斬之。

“之前還都是本土誕生的惡靈,現在怎麼冒出來個舶來品,你可別說自己只是旅遊來的?”

陣旗在空中揮動,於是有色界的一切聲色妄識消失不見,湘雲腳下只余虛空。

面前將那位將頭髮高高束起的劍客同樣憑空而立,緩緩抽出刀鞘中的刃物。

“只為廝殺而來,還請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