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非常短暫的一生。

幼年被父母遺棄,原本是即將在漫漫長夜餓死在街頭的棄嬰,卻被一對窮苦的夫妻所收養,勉強度過了童年。

八歲之時在街上被人販子拐走帶到了幾百裡外的城鎮,賣進青樓,淪為一介雜役,就此與養父母徹底失散,難報養育之恩。

許是人販子粗心大意,又或是這年頭勞力比女色更值錢,總之,她是被當作男孩賣了進去,這麼看來倒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她倒是誤打誤撞的避免了直接流落風塵的命運。

雖是被拐賣的時候年歲尚小,但她也知男女有別。因為在青樓幹活,偶爾給客人端茶倒水的時候,她也會撞見客人和那群姐姐們所行的一些旖旎之事。時日一長,自然也開始暗中慶幸自己被人誤認成了男兒身,每日清早起來偷偷用鍋黑將自己的面容弄得邋遢一些,以此避免惹出事端。

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性別之事並非那麼容易就能隱瞞。

那日,同往常一樣,她端着滿滿一大盤子的美酒佳肴,匆忙的沿着階梯向三樓走去。忙中出錯,左腳絆了右腳,她重心不穩,眼看就要連人帶盤子一同摔下樓去。望着離自己有兩三丈遠的地面,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從這裡失足墜亡的客人。

完了,自己小命估計就要交代在這裡了。

她把眼一閉,索性放棄了掙扎,任由身體前撲翻過階梯旁的護欄——反正自己死了也沒人在意,最多也就是老鴇要多花幾兩銀子僱人把自己抬到荒郊埋了。哪裡像那天的那個客人,還有官府派人來此問訊。

不過,這麼香的桂花糕,就這麼掉在地上了,着實有些可惜。

聞着空氣中飄蕩着似有似無的桂花香氣,她突然感覺身後一緊,不知是被誰從背後抓住了衣服,硬生生的從樓梯外給提了回來。

啊,桂花糕!

她伸手想要去抓住那正在墜落的托盤,卻被人伸手攔下。

“捨命不舍吃,你這夥計難不成是餓死鬼投胎?”伸手將她如提着小雞一般提回了階梯上,那個白衣如雪的男子突然皺着眉頭,用手指輕輕地在她臉上抹了抹。

畢竟只是早晨隨意的用炭黑抹上去的,那些痕迹自然是一擦就掉。

“這麼一家小小的青樓中,居然也有吞炭漆身的奇人,難道你有什麼大仇要報嗎?”

“不,不是,恩人您誤會了,這只是為了……為了自保而已……”望着那雙柳葉眉下銳利的彷彿能直刺人心的雙眼,她不知為何臉紅了起來,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的。

“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你且隨我上樓!”看着她說話吞吞吐吐的樣子,男子似乎更加好奇,拉着這個滿面黑灰頭髮蓬亂的雜役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里的幾個姐姐不知喝了多少佳釀,都已然面帶紅雲,香肩半露。此刻見自己的主顧拉着個雜役進來,各自都酒醒了幾分,被掃了興緻。

“賞錢照舊,你們先出去,明天再來。”隨手從懷中掏出幾錠銀兩放在桌上,男子揮了揮手,幾個姐姐自然都是喜笑顏開,各自拿着自己的那份賞錢歡天喜地的出了房間。

待到外面幾位姐姐的鶯聲燕語漸漸遠去,男子眯着眼睛仔細的看了看她的臉,突然轉身將屋角那一盆盛着溫水的銅盆端了過來。

“公子這是何意?唔……”她還未來得及躲閃,男子手中那已然蘸過溫水的濕手帕就已經接觸了她的面頰。

許是擔心炭黑太糙擦傷她的臉龐,男子手上的動作很輕,慢慢的沿着她的面龐,從額頭到鬢角,再到唇邊。

素白的手帕被炭黑染污,男子就將它在溫水中涮洗一番,再繼續擦拭。

一炷香的時間,一盆溫水已然成了墨汁,手帕也有些發烏,但她的臉卻是光潔了不少。

藉著那盆‘墨水’的映照,她第一次有時間仔細的端詳自己的樣貌。

跟那些姐姐們應該差不多吧。

“我還好奇如何自保,原來是個小姑娘扮作的夥計。”

男子將手帕隨手扔進銅盆,伸手打開了窗戶。略有些寒意的晚風衝進來,趕走了燭火,迎來了夜光。

十五的夜,月亮正圓。

那清冷的月光伴着星輝灑在那個男人斜倚在窗邊的半個身子上,像極了流落凡塵的謫仙。

他一隻手提起桌上尚未飲盡的酒壺,另一隻手招呼着她過來。

“也罷,青樓的那些庸脂俗粉濃妝艷抹我也看得有些發膩了……”一隻腳踏上窗沿,男子歪着頭望着她,被藏青色髮帶束着的一頭長發沿着肩頭垂下,既蒙住窗外的月,也蒙住了她的心。

“既是我救了你的性命,作為回報讓你陪我去屋頂喝上幾杯,打發掉這漫漫長夜,如何?”

坊間流傳的狐媚之事,可能也就不過如此而已吧。

不知為何,望着那飄然如雪似畫一般的男子,她放下了所有的戒備,笑着握住了男子伸出的手。

“比起那些姐姐,客官更喜歡年幼些的嗎?”

“你這丫頭說話有些意思,”一把將她抱起,男子足上發力,飄飄然蹬離了青樓那數丈高的樓閣,如落葉一般在空中飄蕩,落在了不知何家的屋頂。“有的人喜歡正值盛開的牡丹,自然也會有人更愛那些含苞待放的曇花。”

“那你肯定是桂花,能用來做桂花糕的那種!”聞着男子身上那甜甜的桂花香氣,她這才明白,當時在樓閣上聞到的不是什麼桂花糕,而是男子身上的香味。

那一晚,兩人相談甚久。

她告訴了男子自己是被人販子拐賣到這裡,無可奈何做了雜役。

而男子也告訴她,自己乃是道門弟子,為追尋背叛師門的叛徒而四處遊盪。

“既然如此,不如和我一同離開,順便去找你的養父母報恩如何?”

男子突兀的發問,而她想都沒想就反問了一句:

“那你能給我買桂花糕嗎?”

“你怎麼總惦記着吃……”

雖是飲酒過夜,但酒壺裡的酒一開始就被男子一飲而盡,之後他們所喝的不過是男子灌來的一壺井水而已。

“說好的一起喝酒,結果就喝了一晚上涼水,你不應該補償一下嗎……”粉白的面頰略有些紅暈,她緊緊地抱着男子的胳膊,醉醺醺的說著說著閉上眼睛睡著了。

明明為了不讓她沾到酒,男子還特意用井水仔細的洗過酒壺內側,但她還是醉了。

“把你送回青樓無異於羊入虎口,還是把你送回家鄉吧……”

天蒙蒙亮的時候,男子扛着昏睡過去的她趁着城門剛開離開了這座城。守城的士兵一臉狐疑的看着男子扛着雜役打扮的她,猶豫了半天才准許他們通過。

當然,主要是因為男子偷偷塞給了士兵一些散碎銀子。

坐馬車,住旅店,繼續坐馬車,接着住旅店。

這樣重複的生活很快就過了接近一個月,他們也已經路過了兩三個城池,但都不是她當年住過的地方。

被拐賣的時候還是幼年,她甚至想不起來自己當初究竟住在什麼地方,只能憑着那點模糊的記憶繞着原本的城池兜圈子。

“不着急,我下山找那些叛徒已經有七八年了,也不急於這一時。”

雖然嘴上如此說著,但男子每至一城定會先安排她在旅店歇息,隨後出門仔細打探。

少則幾個時辰,多則幾天,但男子定然會留下些散碎銀兩供她上街閑逛。

當然,一個小姑娘,在街上閑逛偶爾也會遇到危險,但男子總能及時趕到。

或是略施拳腳揍翻地痞,又或是施展幻術帶她避開種種是非,男子總有辦法護佑她。

那各式各樣或華麗或內斂的仙道秘術由男子使出,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場場美妙的夢境,令她越發情迷。

“因為我是修仙之人嘛,想要保護你這個含苞待放的花苞還是很容易的……但你也別總惦記着各種糕點啊。”

儘管會因為她總是由糕點引起許多麻煩而感到頭痛,但男子每次對她說教的時候總是難以嚴肅起來。

“唉,大概你就是我此世的剋星吧。”

每次都是以這句話作為說教失敗的結束語,男子往往隨後就會帶着她繼續在街上閑逛幾日,然後向下一座城鎮出發。

終於,有一天,他們到了一座看起來和其他城池並無二處的小城。

雖然外觀上看起來和別的城池沒什麼兩樣,但她覺得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如此的熟悉。

並不能說出來究竟這是種什麼感覺,就像她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對這個一路護送自己至此的男人所懷有的心情一樣。

那是一種刻畫在內心深處的印記,哪怕當年自己再年幼,亦或是日後耄耋之年重返此地,還是會有相同的感覺。

今日是七夕呢,搞不好有機會可以和他說出自己的心意……

在旅館安頓下來之後,她望着男人和往常一樣帶着那柄青銅古劍出門離開的背影,有些不安的捏着袖口。

雖說她這麼多年都只在青樓做雜役,但也算是見過各種各樣的人。

見過聲淚俱下拖家帶口試圖帶回自家丈夫的妻子,也見過與老主顧生離死別從此再不待客的姐姐,還見過與哪個姐姐一見鍾情為其贖身的落魄秀才。

“世間百態全都一個樣,都是一個情字引出來的。”老鴇每次遇到這種事,都要抽一袋煙葉,喝上一晚上的悶酒,話語中隱着無限的悵然與傷感。

自己胸中這種略有些發悶的感覺,也是所謂的情嗎?

伸手拉了拉胸前的衣料,她在梳妝鏡前仔細看了看,覺得胸口發悶應該是自己作為女性有所成長了的證明。

雙手在胸前比劃了幾下,她覺得自己和青樓的那些姐姐應該還有不小的差距。

還在成長期,多吃些點心也許會有助成長?

將自己那麼久以來一直沒能像那些姐姐一樣成長歸咎於青樓那一天到晚忙不過來的工作,她拿了幾塊銀兩,將男人交給她的符紙貼在門后,關上門出了旅店,準備上街再買些糕點以備七夕之夜和男人一同品嘗。

那符紙是修道之人常用的防盜之物,只要有人擅闖那個房間動了那扇房門,男人自然會感應得到。為了防止她遇到危險,男人甚至還在她袖子里貼了一張。

按照姐姐們的說法,這算是保護欲過強了嗎?

邁着輕快的步伐在街上走着,前幾日男人新給她買的淡青色寬袖袍子隨着夏日的微風不住地飄着,像是隨風搖晃的芳草。

男人說她一個女兒身在外行動容易引來麻煩,還是給她買了些男子的服飾,讓她依舊女扮男裝。

但這身衣服實在太過素凈,她在東市隨意挑了一家成衣店,另買了一身素白的寬袍換上。

這樣兩人就穿的一樣了呢。

想着男人不愛吃甜食,也許還是去酒坊打些酒來更為合適,她提着買好的糕點有些出神,一路閑逛,卻在無意間走到了一處看起來有些老舊的住宅前。

眼前的景象看起來十分眼熟。

那個住着小狗的狗窩看起來變得破舊了些,經常會來訪客腳邊找食吃的那隻整天咯咯亂叫的公雞早已不知蹤影,院門口擺着的那條木凳也依舊是因為凳腳長度不同而歪歪的倚在牆上。

一切都像是十年前的那般模樣,她甚至回想得起這裡的一草一木的位置。

因為這就是當年收養她的那戶人家。

門沒有閂,虛掩着。

她推門進去,卻聽見了不祥的兵器相撞的聲音。在一片狼藉的院落中,當年看起來很文弱的養父居然正在和人刀劍相向。

和童年時的印象不同,養父緊皺着眉頭,雙眼之中似有怒火。手中長劍的劍刃有些缺損,很明顯對手那包裹在布條之中的劍比養父手中的更為堅固。

養父劍招雖然凌厲無比,但卻並非毫無破綻。而反觀做其對手的黑衣蒙面人,則一直見招拆招,猛攻對手的破綻。

黑衣人手中長劍上的布條已經染成一片猩紅,養父握劍的手也已傷痕纍纍,殷紅的血滴隨着舞劍的動作飄落,在磚石地上濺起一朵朵鮮紅的花。

曾經就算是家裡糧食再少也能變着花樣給她做出各式各樣的飯菜,那位總是微笑着的養母如今嘴角掛着一絲血痕,悲痛的向那黑衣人叫喊着。

“我們已經隱姓埋名躲了二十年,冥土通解早就銷毀,你們為何還是念念不忘!”

“就算證物已毀,背叛師門的罪名也無法輕易姑息!”

雖然矇著黑布,聲音並不清晰,但她總覺得這個黑衣人的嗓音無比熟悉。

然而現實卻容不得她細想,養父因為傷勢過重,手上難以使力,長劍被黑衣人那層層包裹着的劍擊飛。

“小心!”

她幾乎是憑着本能沖了上去,迎着養父那滿臉驚愕之色的蒼老面容,將毫無防備的後背朝向黑衣人。

“呲。”

那是布料被刺穿的聲音。

黑衣人的劍很鋒利,即使隔着那層層包裹着的布也能感受到那透骨的寒意。

她單薄的身軀根本無法對那點寒芒造成絲毫的阻礙,那劍像是刺穿一片落葉一般輕鬆,瞬間貫穿了她的胸膛。

綁着劍身的布條被劍刃割破,沾着鮮血在她胸前散開,就像是她曾在秋日見過的楓葉。

是因為劍太鋒利,還是那人的劍術高超呢?她沒感覺到絲毫痛楚,只是覺得有些冷。

她想要張口說些什麼。

想告訴養父母,他們的養女回來了。

想給他們介紹自己的救命恩人,也許日後還將成為她夫君的那個男人。

她動了動嘴唇,卻被從咽喉湧出的熾熱液體嗆得直咳嗽。

血,是那麼熱的東西嗎?

望着新買的白袍被自己咳出的鮮血暈出一朵朵牡丹,她免不得有些心疼自己在店裡花的那幾錢銀兩。

省下的錢還能給那個人多打些酒呢……

她的袖口突然有紅光閃耀,似是與之對應,那黑衣人腰間的符紙也開始發光。

你們在說什麼啊,我聽不清……

越來越嚴重的耳鳴令她難以聽清養父究竟在對她說了些什麼,那黑衣人也丟掉了手中的長劍,撲在了她面前。

果然是,那股桂花味。

雖然聽不清他們在喊些什麼,但她還是憑着那熟悉的味道猜出了黑衣人的身份。

“還請……放……他們……”

或許是因為血已經漸漸流幹了,趁着口中不再溢出血液,她拼儘力氣握着已經扒下面罩的那個男人,斷斷續續的說道:

“最後一面……見君……無悔……”

那個男人的面容,她已看不太清,只覺得臉上似有溫熱的液體從上方滴落。

她想要抬手觸摸那個男人的面頰,舉至半空卻又無力垂落。

她只覺得自己的手被另一隻溫暖的手掌握住,就像以往那個男人來救她時向她伸出的那隻手,就像是那個夜晚男人對她發出飲酒度夜的邀請時伸出的那隻手。

本來就應當在那階梯上跌落迎來終結的人生,居然還被人救下來。

被關懷着被愛護着帶回了家鄉。

還見到了養父母。

若是我的父母不是你們門派的叛徒,那該有多好啊。他們應該不會做出傷害別人的事情啊,畢竟他們那麼善良,即使窮困還收養了被丟棄的我。

她雖然知道自己已經收穫了足夠的幸福,但卻還想渴求更多,渴求上天能幫有些貪心的她實現更多聽起來只是微不足道的願望。

希望能答謝養父母的養育之恩。

希望能和他結為伴侶。

希望能像這幾個月一樣坐着馬車到處旅行。

希望能和他繼續……在一起……

終於支撐不住的她緩緩地合上雙眼,任由意識陷入一片混沌,飄遠。

飄到一片漆黑的彼方……

“嗚哇,太慘了,明明是七夕啊……”

鬼門府府主此時一邊痛哭流涕,一邊接過了隨侍在身旁的少年遞來的手帕。

那少年正是幾年前府主救下的半靈體,只不過現在已經不再叫傻幺。

府主嫌棄舊名字太彆扭,給他起了個新名字——末子文。

“我對這種凄美的愛情故事向來都沒有抵抗力啊,嗚嗚嗚……”明明是個靈體,淚水卻如泉涌一般從那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眸中流出,將手帕洇濕也沒能擦乾淚水的府主幹脆把末子文的衣袖拉了過來,用來擦拭淚水。

“府主您,注意形象啊……”末子文無奈的將手臂伸過去,眼睜睜的看着自己新換的衣服袖子被淚水蹂躪着。

晚上又要多洗一件衣服。

“其實倒也沒什麼了,我只是還放心不下他,所以暫時還不想渡鬼門入輪迴。”

雙手藏在背後,剛才那段記憶的主人,那個自小被人賣到青樓當雜役的小姑娘用腳不安的在地上划著圓圈,小聲的說著。

偶爾會出現這種事情,有的人亡故之後對塵世仍有眷戀,不願進入輪迴。

但鬼門府也不能任由亡魂在人間到處亂飄,必須要將他們與人間隔絕,以防滋生惡靈。

無論亡魂有何種理由,輪迴之事都不能拖沓,按理說鬼門府會將那些亡魂統統送過鬼門。為了消去那些亡魂的執念,鬼門府還會用一種秘傳的佳釀灌醉這些亡魂,讓他們把執念化作鬼火吐出來。

那種佳釀就是世人所傳的奈何橋上萬古不變的特產——孟婆湯。

只不過,這個鬼門府有些例外。

府主總是心太軟,捨不得讓這些心懷執念的可憐人直接帶着遺憾度過輪迴。雖然孟婆湯一喝就會忘掉一切,但府主卻不會忘記這些亡魂的遺憾。

府中存了一大屋子的酒罈,壇中裝的都是沒來得及用的孟婆湯。府主遇到那些心無惡意懷有執念的亡靈,從來沒給他們灌過孟婆湯,而是留他們在這裡等待,等待了卻他們心愿的機會。

至於那些有遺憾或者有心愿未了的亡魂,則為了報答府主,或自願留在鬼門府作為侍從照料府主,或去化雨堂幫忙幹活,或者跟隨戍衛軍一同訓練,以備有危難的時候保護府主。

究竟當了多少年的鬼門府府主,為何府主現在還是一副少女模樣,還會像初來乍到的自己這樣為人間世事而悲傷呢?

這幾天來訪的亡魂越來越多,僅僅是陪着府主工作了幾日,末子文感覺自己流過的眼淚比自己過去十幾年加起來的都多,兩隻眼睛都已經有些紅腫起來了。

當然,府主因為是靈體,完全不用擔心眼睛會哭腫就是了。

忍着鼻子有些發酸的感覺,末子文儘可能保持着嚴肅的表情,準備按照府主教給他的禮法繼續進行這場審訊。

沒錯,現在是審訊,不是該被感動的時候!

暗暗勸說著自己硬下心來,末子文理了理被府主抹了了不少淚水與脂粉的衣袖,開口說道:

“就如你所言,但如果只是不想渡過鬼門,為何要在鬼門府中作亂,還偷偷吃光了府主下午準備品嘗的金絲蓮蓉糕?”

沒錯,鬼門府這幾天總是莫名其妙的丟點東西。

當然,也沒丟過什麼值錢的東西,丟的都是些日常的吃食,尤以糕點之類丟的最為嚴重。

“因為……因為沒見過陰間的糕點,所以忍不住嘗了些。”

末子文想着府中后廚里大概半年的存糧都被一掃而空的情景,覺得眼前這個少女前世可能真的是餓死鬼。

這哪裡是嘗了些?再晚些時日捉到她,怕是整個鬼門府都要被她吃掉了。

順帶一提,少女是因為晚上在後廚吃的太撐,躺在地上動彈不得才被抓住。

之後是李將軍把她帶到化雨堂,聽說堂主給她灌了兩大碗的花茶,第二天就治好送回來了。

“雖然平時就聽說陰間有各種刑罰,但沒想到居然還有讓人腹瀉的酷刑……”少女撇着嘴,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畢竟那兩碗花茶灌下去之後,她幾乎一晚上都沒能睡成覺。

已經變成靈體的她雖然用不着睡覺,但作為人類的習慣還是令她現在有些困意。

“我是想嘗遍天下美食,當然連陰間的菜肴也要嘗一嘗啦!但果然……還是想和那個人……一起先把人間的嘗個遍……”

話說到一半,少女又重新低下了頭,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着,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不用感到愧疚!想和自己喜歡的人嘗遍天下美食,這不是個挺好的願望嗎!”府主大筆一揮,給少女擬了個后廚嘗菜的職位。

這幾年以來,府主總是這樣,忍不住心軟放過那些不願渡鬼門的亡魂。

“沒有辦法嘛,帶着遺憾轉世投胎,反而令我更加挂念啊!”府主每次都用這個作為借口,將不願渡鬼門的亡魂留在這人間與靈界的夾層之中。

“而且這孩子應該挺擅長雜務的,剛好讓她幫着在後廚幹活,彌補之前犯下的貪吃之罪。”

望着府主一副一切都在計劃之中的得意神情,末子文忍着笑意,心想着明明是你說的要嚴懲偷吃糕點的鼠賊,怎麼又心慈手軟。

雖然末子文一開始就沒把少女偷吃存糧這件事放在心上——鬼門府奉領各自所管州縣的八成祭拜香火,貢品可謂琳琅滿目,自然也不在乎少女吃掉的那半年存糧。

“不吃了不吃了,我已經都嘗過了,再多吃會長胖的!”少女欣然受領了府主給她安排的職位,笑着說道:“百年以後他若來了這邊,我如果變得太胖,他豈不是認不出我來了?”

既然有留下的,自然也有走的。

大家的心愿其實大體上都差不多,畢竟人死之後不能再回人間,他們也只能在這裡靜靜地守望各自思念的人。

有的希望能和戀人一同前往往生,有的則希望一直守望友人安度晚年,還有的想在這裡為自己的家人祈福。

等到自己牽挂的人都已不在塵世,魂歸於此,大家自然也就消了執念,來和府主道別。

“我這個老太婆今天就是來和您道別的。”

一直幫府主縫補衣物的張老太太,今天穿的格外莊重,挽着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向府主深深地鞠躬。

“之前跟您說過,我呀,就是放心不下自家的這個糟老頭子。”

“耳朵不好使,腿也有點瘸,最關鍵的是女兒遠嫁他鄉之後,家裡就剩下他一個人了。”

“看着他孤苦伶仃的過日子,我也恨自己怎麼就先他一步離開了這人世。”

“還好鄰居們好心,又是伺候吃喝,又是幫着照顧生活起居,這老頭子雖然膝下未能子孫繞膝,卻還是有人照看。”

“如今我已是安穩的過了一輩子,女兒嫁給的書生如今也成了狀元郎,臨去之前還能看見自家女兒女婿最後一面,我和我家的老婆子也能安心啦。”

老兩口顫顫巍巍的向府主道謝,各領了一份孟婆湯。

只有末子文知道,這對夫婦的女兒和女婿之所以能突然趕回,並不是巧合。

府主之前委託過化雨堂堂主,讓堂主憑鬼差探聽到的老者的面相來進行推測,算出老者陽壽還有多久。

為了讓老人家能見到自己的女兒和女婿最後一面,府主派了幾百鬼差去狀元府上折騰,還委託各路散仙去給夫妻二人託夢,這才引得狀元郎帶着妻子連夜坐馬車回鄉去見老丈人。

鬼門府,除了誅滅惡鬼,不應當插手凡間事務,這本是約定成俗的規矩,而府主毫不猶豫的違反了這規矩。

“規矩規矩,人情面前,規矩也是要稍微變通一下的嘛。”被末子文質問為什麼要做這些事的時候,府主笑眯眯的擺着手,“要是真的按照規矩辦事,鬼門府就只剩下你我還有李將軍了。鬼門府的大家,化雨堂,還有各式各樣的住客,都不會在這裡了。”

“多寂寞啊。”

府主說出的最後那句話,大概是她在這枯燥且無止境的漫長歲月中最真切的體會。

鬼門府的侍從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究竟已經換過多少人了呢?

老夫老妻相視一笑,四目相對飲盡了碗中的孟婆湯。

而府主一直坐在這大殿之上,不知看了多少生離死別,卻從未厭倦過。

府主看着幽藍色的火焰從兩位老人的亡魂內分離出來,望着他們漸漸褪去樣貌化為無垢的靈魂,溫柔的笑着。

大概是因為她每次都把自己想象成他人,翻看他人記憶的時候將其作為自己的一生來對待,才能如此為他人着想吧。

末子文咬破食指,將血塗在府主身後的石質屏風上——半靈體天生能感應到靈界,其血液正是開啟鬼門的鑰匙。

那時的末子文,以為自己的作用僅僅是用來開啟鬼門而已。

用手托着兩個蝌蚪狀的魂魄,府主雖有幾分離別的憂愁,但更多的是為老夫妻心愿已了而感到開心。

古老的石質屏風漸漸發光,幻化成了一座石門。

“歲月流轉,世事難測,我們必然還有重逢之時,但還是希望不要太快重逢。”

寥寥數語,是府主每次送亡魂渡鬼門時固定的送別詞。

將兩個靈體送過那閃着光芒的石門,府主慢慢坐回到椅子上,像是鬆了口氣。

“又是離別啊,鬼門府待渡的亡魂越來越少了,也好……”府主拿燈籠裝起空中靜靜燃燒着的鬼火,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扭頭看向末子文。

“他們走之前喝過孟婆湯了嗎?”

府主哪裡都好,就是記性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