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說教
一陣手忙腳亂，李秋妤紅着臉跑到卧室里去換衣服，而秋瑜則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頷首低眉，聽薛世衍的訓斥：
“再怎麼說她也是你姐姐，你就不能讓着她點兒么？你可是男孩子啊，再說了，鬧就鬧，怎麼可以扯人家的衣服呢？還把內……那個扯下來，這是性騷擾你知不知道？”
秋瑜低頭聽着，偶爾反駁一句：
“她年紀比我大呢。”
“我又不是故意的……”
每當這時候，薛世衍就眼睛一瞪，氣呼呼地說：“你做錯事還有理了？！”然後秋瑜就肩膀一抖，癟着嘴，喃喃着“女孩子有什麼了不起。”這種話。
夏果捏緊拳頭，把頭別向旁邊，壓抑着自己內心的狂笑。
【這個大獃瓜。】
她眼睛彎成新月。
覺得這倆兄妹的相處模式太搞笑了。
不得不說，這時候的薛世衍特別有當哥哥的威嚴。
興許是薛世衍的表情很認真，不像開玩笑，秋瑜縱使心裡有再多不滿與委屈也只能暫時咽進肚子里，作出虛心受教的模樣。
換作平時，她早就跳起來了，但李秋妤的存在就像是一把尺，讓她不想在“妹妹”這一點上輸給對方。
【不過是個半路跑出來的傢伙……憑什麼……】
她討厭李秋妤。
更討厭那人在自己面前和薛世衍故作親密的樣子。
【他們之間才是真正的兄妹吧……】
秋瑜捫心自問，又矛盾排斥。她不承認薛世衍是自己哥哥，也厭惡自己是“女生”這一事實，明明只是強行拼湊的家庭，明明只是虛偽的關心，可當有一天，有另一個人忽然出現繼承了自己所擁有的這一層關係，她又恐慌起來。
她害怕。
害怕有朝一日薛世衍終於厭倦了自己的彆扭與冷僻，不再搭理自己。
【我叫薛世衍，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只要是小瑜大人需要，不管是跑腿、買零食、還是端茶送水，我都在所不辭！】
【這、這種羞恥的衣服……】
【放開我！你你你——你別亂來啊！】
【萌春她……你過分了。】
現在想來，她一直逼着薛世衍做過份的事。
因為恐懼，所以拒絕；
因為害怕，所以冷漠；
因為依賴，所以排斥；
因為信任，所以傷害。
自從發現了薛世衍的秘密，隱藏在心中多年的思念與委屈同時迸發。她提醒自己，薛世衍和那個人是不同的，然而再怎麼區隔，薛世衍就是薛世衍，無論他是以怎樣的樣貌、怎樣的身份出現在自己面前，他都不曾是另一個人。
兩張面孔漸漸模糊，合在了一起。
【要好好養病哦，女孩子要多笑才漂亮……哎呀，那傢伙追過來了，我先溜了！下次再來看你！】
潔凈的病房，沐浴在陽光之中的長發少女，猶如從天而降的天使。
秋瑜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朝自己揮了揮手，帥氣十足地跳上窗戶，從那裡一躍而下。緊接着病房的門被拉開，一個氣喘吁吁的少女眼神凌厲地掃了眼病房，對自己做了個抱歉的手勢，又啪嗒啪嗒跑走了。
那一天是秋瑜命運的轉折點，她本來已經放棄了自己的人生，但出於對那個神秘大姐姐的好奇，她麻木的心復蘇了，等待着與那位大姐姐再次相見的一天。
是明天、後天，還是大後天呢？
再見時，她又會作出什麼有趣的事呢？
年幼的秋瑜期待着。
然而，就如同她毫無預警的出現與離開，彷彿一場幻夢，秋瑜再也沒有見過她。
“在想什麼呢，有認真聽嗎？”
薛世衍的聲音將秋瑜從回憶中拉回到現實。
她抬起頭，仔細看着這位自稱自己“哥哥”的少年，看着他的眉、他的鼻子、他的唇，和記憶中那位天使姐姐一一對應，再次出神。
果然……是一個人呢。
心被揪住了，不知該喜悅還是自嘲。
“一點都不有趣……”
“你說什麼？”
“沒什麼。”
自己的嘀咕被薛世衍聽見，秋瑜腦袋一偏，看着漂亮的地板冷淡地說。
她還是無法接受。
這麼多年已經不抱奢望的等待會是這樣的結果。
就像是命運給自己開的惡劣玩笑。
李秋妤換好衣服從卧室里出來，見到薛世衍正在訓秋瑜，頓時幸災樂禍起來。
“小表弟，要乖乖聽表哥的話哦！”
她磕着瓜子說。
秋瑜在薛世衍看不到的地方對她呲了呲牙。
“表哥！他凶我！”李秋妤小孩子似的舉起手，向表哥告狀。
秋瑜頓時又惱了，先前的憂愁一掃而盡，只想把這個狡猾的女人按在地上狠狠打屁股。
薛世衍扭頭看了李秋妤一眼，指了指沙發：
“你也別想跑！過來，現在我來說說你。”
“欸——？”
“欸什麼欸？快過來！”
“都這麼晚了，好女孩該睡覺了……”李秋妤眼見不對，準備開溜。
薛世衍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剛才不是挺精神么？等我說完再去睡。”
“表哥！”
“喊爸爸也沒用！”
“爸爸！”
“……別貧嘴，信不信我給你講一個晚上？”
“你、你是唐僧嗎！”
李秋妤苦着臉，心不甘情不願地坐到了沙發上，和秋瑜邊靠邊。
秋瑜見她這樣子，微微翹起嘴角。
活該！
她想。
……
難得拿出了兄長的威嚴，薛世衍着實過足了一把嘴癮，還有點兒意猶未盡。
兩個女孩子在他喋喋不休的說教下早已哈欠連天，李秋妤甚至靠在了秋瑜肩上，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秋瑜推了她幾次，最後也懶得再推，索性讓她靠着。
“……那麼今天就先說到這裡，你們……”
“哦！可以睡覺啦！”
李秋妤倏地蹦起來，迷迷糊糊地高舉雙手，很快又軟軟地倒在沙發上，轉眼間就睡了過去。
秋瑜費力地把她從自己身上推開。
“你講完了？那我們今晚怎麼睡？”夏果從浴室里出來，一邊擦着頭髮一邊問。
卧室里只有一張雙人床。
“你和表妹睡卧室，我和秋瑜睡沙發吧。”
“那行，你們一人睡一張沙發，我去找找看有沒有備用的被子。”
夏果特別叮囑了一下，隨後一把抱起沙發上的李秋妤走向卧室。
“我要和表哥睡！”
李秋妤在懷裡嘟囔着，眼睛眯成一條直線。
夏果把她扔到床上，從櫥櫃里找出兩床備用的被褥，放在了客廳沙發上。
“晚安。”
“晚安。”
幫兩人鋪好被子，夏果跟薛世衍互道了一聲晚安，然後關掉了客廳的燈，轉身回到卧室。
黑漆漆的客廳里，只有落地窗上時不時映射出外面斑斕的燈光。
薛世衍側躺着，看見對面蜷縮成一團的輪廓，略微有些彆扭。
——自從搬回自己的卧室，他還是頭一次睡覺的時候和秋瑜隔得這麼遠。
【想什麼呢。】
自嘲了自己一句，他翻過身閉上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人影走到他這邊，掀開被子悄悄鑽了進去。
“這幾天你都沒換女裝睡覺呢，不過……姑且原諒你好了。”
小臉貼着厚實的背部，她甜甜睡去。
莫名的安心。
四、早上發生的一些事
昨夜下了場小雨。
清晨的九龍山濕漉漉的，山鳥從巢里鑽出來，用喙啄了啄翅膀下的絨毛，抖乾淨露水飛出去尋找食物；樹枝晃動，一隻剛成年的獼猴抓了把葉子塞進嘴裡嚼了嚼，又嫌棄地吐出來，轉身跳到另一顆樹上。
枯黃的落葉鋪滿了地面，一雙小腳踩在上面發出“噗呲噗呲”的聲音。
任小蕊抬起胳膊抹了抹汗，紅彤彤的臉蛋上露出笑容。
“嗯！這樣就差不多了！”
她拍拍衣服上的水珠，剛要往回走，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小蕊啊——”
“阿爺，我在這裡！”
喊了一聲，那個蒼老的聲音停頓下來。沒多久，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便拄着拐杖，在薄霧中慢慢走了過來。
“阿爺！”
任小蕊跑過去，攙着爺爺的手。
“大清早不見人，你咋又跑這裡來了？”任大爺埋怨說，“你阿姐待會兒還要去鎮上賣東西，你快跟我回去吃飯。”
“嘿嘿，我要抓大狗熊呢！”
今年十一歲的任小蕊揚起小臉，快活地說。
“咱這山裡哪來的大狗熊？”
“有的啊！柱子哥上次和他爹爹來山裡采冬筍，看到一頭好高好高的大狗熊，還會說人話哩！”
“胡說八道！狗熊說人話那不成妖精了？柱子那混小子成天嘴上跑火車，他的話能信？”
“柱子哥不會騙我的，他還說那隻大狗熊向他們問路，說是要去咱們的龍女廟哩！”
“哦，你說那個人啊……”
“阿爺你也知道？真的是說人話的大狗熊嗎？”
小丫頭立刻興奮起來。
老人笑了笑，摸着她的腦袋說：“哪是什麼大狗熊啊，人家是外國人，只是長得壯了點，毛多了點，來咱們這裡旅遊呢。對了，你這幾天在這裡搗鼓什麼？”
“欸——不是大狗熊嗎？”
任小蕊很失望。
她嘟了嘟嘴，心不在焉地說：“我還想抓來當寵物呢……這下子挖的坑不就白費了嗎？”
“你挖了坑？”老人往後面瞧了瞧，可眼神不好使，再加上山間漸漸升起的白霧，看不清那個坑在哪裡。
“是啊！柱子哥那個笨蛋，待會兒我要好好教訓他一頓！”
任小蕊氣鼓鼓地捏起拳頭。
“你不跟阿姐去鎮上了？”
“要啊！等回來再去教訓他！”
“哈哈，你這女娃子，長大可沒人敢要喲。”
“沒人要就沒人要，我一直陪着阿爺！”
山林間，爺孫倆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霧色中。不知過了多久，山上的霧氣越來越濃，一個罵罵咧咧的聲音響起：
“怎麼搞的，怎麼樹越來越多？”
他穿着羽絨服和行軍褲，背着個登山包，撥開迷霧中橫在前方的枝條，掏出手機看了看。
“嘖，連信號都沒有了。”
這人正是薛丙。
昨天本是他的主場，原計劃等薛世衍等人上了九龍山，他就偽裝成龍女廟裡算命的，給薛世衍和夏果算姻緣。
他早就查過了，九龍山除了山頂的龍女廟外，在山裡還有一個九龍寨，寨里也有龍女廟。山頂的龍女廟香火旺盛，管理也嚴，在那裡裝神弄鬼很容易惹上麻煩，所以他和李秋妤約好半路帶薛世衍他們走山路去九龍寨，創造一次“巧遇”。
劇本他都準備好了，可沒曾想秋瑜臨時出了狀況，讓薛世衍他們不得不返回酒店。
昨晚李秋妤的點子算是失敗了，薛丙也不氣餒，一大清早就精神抖擻地裝上自己的道具來了九龍山，提前到九龍寨等候。
他昨天來過一次，知道怎麼走，但雨後的山裡升起了濃霧，走着走着他就丟失了方向，只能憑着記憶硬着頭皮往前。
“這裡不會有狼啊老虎什麼的吧……”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縱使是膽子賊大的薛丙也不由惴惴不安起來。
他想起了小時候和老爸的一次山中經歷，那時候他們就偶遇了一隻野生老虎，站起來估摸着有兩個人高。
還好那次那隻老虎似乎是剛吃飽飯，對他們父子倆沒興趣，只是遠遠地瞅了兩眼就鑽回到樹林里。
可即使如此也把他嚇得夠嗆。
心裡想着事情，薛丙沒注意到腳下一塊與別處不同的區域，還沒反應過來就腳下一空摔了進去。
“哎喲卧槽！哪個混蛋在這裡挖了個坑！”
……
設定好的手機鬧鐘準時響起，薛世衍動動眼皮，打了個哈欠，剛想翻個身卻發覺自己動彈不得。
嗯？
遲鈍的腦子一清，他感覺自己背後有一對軟軟的肉團抵着。
【什、什麼情況？】
耳畔傳來輕柔的呼吸聲，像是有人摟着自己呵氣，正當他在猜測背後是誰的時候，一段迷迷糊糊的夢囈聲又從他懷裡傳來：
“騙……騙子。”
嗯——？
他猛地睜開眼睛，低下頭，一張精緻粉嫩的小臉赫然出現在面前。
喉嚨動了動。
薛世衍渾身汗毛倏地立起，猶如墜入冰窟，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腦門兒。
他他他他他他……他怎麼又跑我床上來了！？
菊花一緊的薛世衍臉色由青轉白，剛要發出驚駭的尖叫，背後那人拌了拌嘴，隨即，一條溫熱濕潤的舌頭舔在了他脖頸上。
嘶——
薛世衍渾身一麻，不可遏制地出現了每個男生早上都會有的生理反應。
“滋滋……這冰淇淋……好咸啊……”
【那是我脖子！】
他在心裡大喊，冷汗唰唰流下。
從剛才的聲音中，他聽出那人的身份。
沒錯，就是李秋妤。
此時前有狼後有虎，他不知道這兩個傢伙什麼時候鑽進自己被窩的，擺在他面前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該怎麼從這裡出去。
秋瑜像是一個蟲蛹，蜷縮成一團睡在他懷裡，而身後的李秋妤則是一隻貪婪的樹懶，不僅把他當抱枕抱着，手還從毛衣下面鑽了進去，貼着他的皮膚又扣又抓。
感覺到表妹小手的柔軟，薛世衍老臉一紅，不自在地扭了扭。
懷裡的秋瑜這時候悠悠醒了過來。
一眼就看見了他憋着什麼似的表情。
“你……”
秋瑜一怔，隨即蹙了蹙眉，感覺有什麼長長、硬硬的東西頂着自己的膝蓋——
眨眨眼睛，她表情陡然一沉。
眼神蘊含著殺氣。
“表哥，不許搶我的冰淇淋！”
李秋妤的聲音又再響起，接着另一隻手從薛世衍脖子下面探出，精準無比地按在了秋瑜的胸口上。
“這是我的！嗯……這冰淇淋好軟，小小的，布丁？”
略帶迷茫的嘀咕。
聽到這句話，秋瑜毛都炸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一腳將薛世衍連同李秋妤都踹下了沙發。
“哎呀——！”
李秋妤後腦着地，頓時醒了。
“我……怎麼在這裡？”她撐起身子摸了摸腦袋，困惑地說。
“我還想問你們呢！”
薛世衍揉着肚子。
這一腳還真狠……
秋瑜臉上陰晴不定，用被子裹住自己，來回盯着地板上的兩人。
李秋妤忽然拍了下手。
“啊！我想起來了！”她說，“半夜我去廁所的時候看見小表弟和你睡在一起，太狡猾了！所以我也鑽進來了，嘿嘿。”
說著，她吐了吐舌頭。
還很得意的樣子。
薛世衍肩膀一垮，真想撬開她腦袋看看裡面到底都裝了些什麼。
不過……
想着，他又把視線放在了秋瑜身上。
他依稀記得，昨晚他們倆是分開睡的……吧？
“看、看什麼看！”
彷彿是猜到了薛世衍的疑惑，秋瑜臉上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紅雲，嘴硬說，“我怎麼知道……”
“哼哼，你就是想和表哥睡吧？”
“你閉嘴！”
“做了又不敢承認，真遜！”
“嘖……那你呢？一個女孩子和兩個男、男生睡在一起，你真不知羞！”
“我樂意，你管得着嗎？”
李秋妤做了個鬼臉，一把將薛世衍抱住，眼神挑釁。
“我是跟表哥睡，你個自作多情的小屁孩一邊兒去！”
“色情狂！”
“膽小鬼！”
“痴女！”
“偽娘！”
“你……你說誰偽娘！？”
“你！就是你！”
“女漢子！”
“我就是女漢子了！怎麼樣？略略略——”
李秋妤朝秋瑜吐舌頭。
氣得沙發上的她想要抓狂，咬牙切齒地抓起一個墊子：
“我要打死你！”
“來啊！來啊！”
轉眼間，兩個女孩又像昨晚一樣在沙發上扭打成一團。
薛世衍撓了撓頭髮，上去勸架，剛走到沙發邊上就被兩隻小腳踹在臉上，趕緊蹲下捂住鼻子。
“啊！表哥……”
“……”
咔——
卧室的門開了，夏果穿着棉睡衣走出來，看着一片混亂的客廳，抱着胳膊：
“你們一個個的……大清早都這麼有精神嗎？”
她是被吵醒的。
夏果的起床氣很嚴重。
